白雪皚皚,覆天蓋地,冰風凌凌,素裹銀裝,天地都被云浪雪海連成一片。
皇甫義出神得望著面前的大雪山,一時竟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娘,娘,它踩著夾子,腿受傷了……”
皇甫義心中一驚,面色驟變,猛回過頭去。
只見身后的雪地里,蹣跚著走來一個被皮襖裹得嚴嚴實實的小胖子,手里抱著只嚶嚶叫的雪狐,向正跪在雪地中刨烏塌菜的婦人奔去。
皇甫義目色一厲,竟然展露出前所未見的兇色,飛身撲去,把那婦人攔在身后,二話不說,上手就一拳直轟向那狐貍的腦袋。
然而他的拳頭卻如浮光掠影一般,從面前的畫面中穿了過去,好像撞破一層水幕……
幻術……不對,是記憶……
“咦?三尾!義兒,快扔了!這是妖怪!”
“可是它受傷了,好像很痛啊,娘,讓我養吧?”
“別傻了,妖怪養不熟的。”
“但它還小啊,叔不是有馴犬之法嗎?我也想養條狗,讓我養吧娘……”
“這是什么狗,是三尾狐貍……”
“娘,求你了,村里都沒人陪我玩……”
“……唉,我給它包一下,等傷養好了就放它走。否則等你爹回來,看他不訓你。”
“好好,您放心!保證不讓它尿屋里!毛這么白,叫你白雪好不好?”
皇甫義咬緊牙關,握緊了拳,死死盯著那只瞪大了眼睛,裝得楚楚可憐萌萌噠的三尾狐貍。
“哦,原來你爹娘,都是給你自己撿回來的妖怪害死的啊,難怪這么極端呢。”
皇甫義猛得扭頭,怒瞪著身后的樵夫,
“你看夠了!”
樵夫呵呵冷笑,
“怎么著,就這你就受不了了?我還眼睜睜看著養了千年的靈寵被你生吞活剝呢!我特么說什么了!”
皇甫義咬牙切齒,
“妖怪都該死……”
樵夫不耐煩的一揮手,
“行了行了,我就看不慣你們劍宗這點,這也該殺那也得死的,成日里打打殺殺,動不動滅人滿門,簡直腦子都有病……
廢話少說,那背后指使你的劍仙在哪兒!能千里迢迢把你從陰山送到中原,破我的陣,壞我的事,算計不小啊!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皇甫義也心知肚明,知道對方手段高深,正用元神法搜魂,干脆盤腿坐下,咬緊牙關,目光不偏不倚,死死瞪著狐貍,好像真恨它恨得咬牙切齒,能生啖其肉,又好像生怕視線偏了一點,落到其他地方,就再也移不開了……
“呵呵,不說我自己找。”
樵夫掄斧就砸,一擊將皇甫義迎頭劈開!
一時間電影浮光,萬花筒走馬燈似得在眼前閃回。
最后眼前雪景一晃,冰霜雪嶺化作滿天火海,皚皚白雪竟成熊熊烈焰。
然后皇甫義就看到了他的家,推開門,便看到剛才那個還撫著孩兒的面頰,在寒冬里也能露出溫暖笑顏的女人,這一秒已倒在血泊之中,滿地血肉,顯然已被開膛破腹,開顱裂骨,分明臉都被啃空了。
而那生得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妖孽,滿身白毛,雙目碧綠,三尾招展,滿口鮮血,還在捧著鮮嫩的心肝,吮吸心頭的熱血。正沖著愣在門口的小胖子,和目眥盡裂的皇甫義微笑。
就好像笑著向他道謝,謝他的救命之恩,謝他的悉心照顧,更謝他傻不拉幾的引妖入室,縱魔為患,謝他親手送上了這么鮮嫩的血食,給她這么一口溫暖的心肝。
“娘——!娘——!!”
小胖子慘叫著嚎哭,提著柴刀就想撲過去拼命,然而一只手從身后抓來,提著領子,把他投出院子。
“結界已破!我來斷后!所有人撤去劍泉!”
一個男人的高大背影從眼前一晃而過,可惜連相貌都看不太清,踏出三步,他整個人便像火炬一樣燃燒起來,光明大放,亮的好像墜地的明星,暖的好像冬日的太陽。
皇甫義咬破嘴唇,死死望著最后一次見到爹娘的畫面,雙手攥的掌心溢出血來。
樵夫皺皺眉頭,也不再言語,抬手一揮,把此頁揭過。
下一幕便是劍泉了。
說是劍泉,其實就是山里流出一口地下溫泉,天寒地凍的,酒泉村用這口泉水取水釀酒,那位劍仙也用此地靈脈為節點,在泉眼內布置了劍陣陣眼,以庇護此地的村民。
剛才的小胖子已經長成了半大的小子,只是圓嘟嘟的肥臉已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眼神里更是天真不再,只死死盯著眼前寒氣森森,劍光沖天,刃鋒道道的泉水,猶如一個死人。
“義兒,你真要下去挑戰劍仙傳承,會死的……”
“大哥,別啊!大家省一點吃,糧食還能支撐,等開春了妖魔撤出去就好了!”
“義兒,你還年輕,要不我下去吧,我一把老骨頭,我死了,還能多撐幾天……”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圍在少年身邊勸解。
然而少年早已聽不進了,眼睛里只有泉中的劍,劍倒的影,眼中的火。
“都是我的錯,是我收留那妖魔才壞了村子的結界,害死了這么多人……
我來取劍仙傳承!把妖魔全殺光!
你們放心,我會殺了它,殺了它,一定要殺了它……”
樵夫皺著眉,看著那小子噗通一聲墜入井中,倒是沒跟下去看,只在岸上,望著泉中亂發劍陣,瑤光亂閃,千刃萬刮,亂劍穿心,一池血染的場面,掐指一算,
“但凡有絲毫遲疑動搖,生出片刻茍且求生的念頭就要遭萬劍穿心,只有一路無懼險阻,沖破劍鋒,至死不渝,才能直取劍經么……
奇了怪了,這劍傳好像也沒什么問題啊,不是那小子搞的事么……”
樵夫思忖片刻,忽然一揮手,把坐在地上的皇甫義一把拽起來,
“那血魔在哪兒!領我去!”
血魔……
皇甫義被拽的一個趔趄,神識不由一動,下個瞬間,眼前又換了一幕。
狂風呼嘯,風云突變,皇甫義忽然墜入了一片洶涌的冰雪暴中,然后一道人影從風暴中躥了過去。
那是個赤身裸體的女人,身姿曼妙好似精靈,瀑布般的銀發在風中招展,身后拖著三條毛絨絨的尾巴。
“咯咯咯咯——!”
“妖孽!死——!”
此時皇甫義再也忍耐不住了,狂嘯著沖了上去,和同樣在凌風中追逐的少年合為一體。
“咯咯咯——又來找我玩了啊小義——我在這兒——在這兒呢——來抓我啊小義——咯咯咯——”
“死!死!死——!”
少年追逐著狐女的影子奔跑,提著鐵劍,狂亂地劈砍,嚎叫,吼聲比風聲還要大。
然而他的本領還是太弱,他的劍還是太慢,根本連狐女一根汗毛都碰不到。
而那狐女也仿佛只是戲耍玩鬧似的,輕盈得在雪地中起舞,舒展曼妙美好的身軀。
“呵呵呵,來啊,來抓我啊小義——”
“妖孽!死——!瑤光斬龍!!”
“锃!”
“啊!”
鐵劍竟陡然綻放出劍光,在狐女面頰上刺破一道劍痕,瞬時見了血。
似是被這滿懷殺意的劍炁刺激,又似被臉上的刺痛和血息激怒,狐女瞳色一厲,猛撲而來!只這一下就將少年皇甫義打飛出去,手足并用,好似兇獸一樣踏在心口,把他按倒在雪地里!
“哈——!”
“炎拳——!”
皇甫義大吼一聲,一拳砸向狐女的心口,只可惜他的本事哪里打得出什么炎拳,更破不了化形成精的妖軀,這一拳只落在狐女柔軟圓潤的胸口,打得微微波動起伏了一點罷了。
狐女一個激靈,愣了一下,似乎從獸性中緩過神來,看看按在自己胸口的手,忽然微微一笑,舔著嘴唇湊到少年的面前,
“怎么,你想要我啊……”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
皇甫義狂怒發力,猛得翻身而起,把狐女壓在身下,雙手死死卡住她的脖子。
然而狐女只是“咯咯咯,咯咯咯”得笑個不停,扭著柔順的腰肢,把毛絨絨的尾巴墊在身下,好似躺在柔軟的大床上似的,似笑非笑得看著身上的少年,
“來啊,弄死我啊~想怎么弄都可以,畢竟人家欠你的嘛~”
皇甫義雙目血紅,拼盡全力想扭斷她的脖子,但妖骨比人強壯太多了,他罡力全開,拼盡氣力,也只能在狐女天鵝似的項頸上,留下幾道吻痕似的指印。
狐女就躺在少年身下看著他,看著少年的臉,緩緩得收起了笑容,抬起玉蔥似的手指,捧起他的臉,擦掉他的淚,
“不要哭了,對不起,當初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時沒忍住……”
“噫噫噫——啊啊啊——!”
皇甫義狂嘯著,一口咬住狐女的喉嚨,想撕開她的氣管。
但狐女依舊只是溫柔的,把他摟在懷里,尾巴好像蓋著被子似的攏住,遮住外頭的風暴嚴寒,兩個人緊緊貼在一起,撫摸著少年的頭發柔聲道,
“是我錯了,我欠你的,你喜歡我也好,你恨我也罷,以后我都會陪著你……一直一直陪著你……”
“咳咳,你倆能換個地方搞嗎?”
驟然有人聲耳邊響起,狐女猛得驚醒,抱著懷里的少年閃身躍出風暴。
然后“噗通”一聲,她雙足落在一片血水中。
雪峰環抱之中,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血池,如同鑲嵌在冰環中的紅寶石。
一個赤袍的少年坐在血池上,一臉百無聊賴的樣子,托著下巴,歪著頭打量他們。
“喂,玩歸玩,安全措施要做好哦,人妖殊途,萬一搞懷孕了要遭天譴的。”
“血神子大法!”
狐女大驚,轉身就想跑!
“斬龍劍!”
“啊!”
然而皇甫義大吼一聲,忽然一指劍炁刺向狐女的眼眶,驚得她把少年擲出去。
“嗯?北辰的劍?”
于是那血袍的少年眉頭一皺,血池中便抓出一只大手,將皇甫義裹在血繭里。
“不要!”
狐女一聲慘叫,就在血池里跪下。
“法王!求您饒了他的命吧!”
皇甫義在血繭中掙扎怒吼,
“妖孽!死——!”
“咦,怎么你們在過情劫嗎?關系好扭曲哦,有點惡心……”
法王打了個寒戰,好奇看看狐女,
“不過你怎么認得我是個法王?我臉上寫字了?”
狐女跪在血泊里拜道,
“不敢欺瞞至尊,小女本是青丘弟子,當年被劍仙一路追殺,好容易逃到陰山,所以……當初我也看到了,劍仙與至尊交手的……”
“哦。”
法王一時沉默。
狐女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小義得的便是那劍仙的傳承,法王若有心,小女這就去屠了那村子,為您將劍傳取來,只求您饒他一命……”
“好,你走吧。”
血魔隨手一揮,把皇甫義扔出血池,撲倒在雪中,一時也給摔個七葷八素,站不起身來。
狐女欣喜萬分,俯首下拜,
“多謝至尊高抬貴手!”
法王點點頭,
“不客氣。”
下一秒狐女便炸成千片碎末,解成萬朵血花,嘩啦一聲碎響,飄散入血海之中,須臾間血池又平復如鏡,再沒有一絲波瀾,直照出朗朗晴空,藍天白云。
皇甫義整個人愣住了,傻傻望著空無一物的血池,平如鏡面的朱鑒,再也看不到什么妖孽,只能看到少年那張充斥著,震驚,迷茫,彷徨,悲傷到難以自抑的臉。
“白……”
然后湖面上的法王鳳目半閉,只無怒無喜,無慈無悲,轉過頭來,
“閣下也看夠了吧。”
于是血海倒懸,猶如萬丈懸崖,傾天蓋地,當頭砸來!
而皇甫義只覺領子被人一扯,耳畔一聲水響,猛得從碧玉似的湖面中抬起頭來。
一時間如夢初醒,跪在池邊的少年只滿頭雨落,怔怔盯著湖中破碎的倒影,腦海中夢幻泡影,一幕幕如走馬燈般閃現,又如闌珊燈火般忽閃,最后眼前的一切,曾經的種種,統統在昏暗的夜色中熄滅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樵夫在他身邊坐下,兩個人一道望著池中的月色出神。
“想不到你小子……唉,我都不好意思弄你了……”
皇甫義擦掉臉上的水珠,面無表情,
“我不是什么好人,爹娘死過幾天就不哭了,他們長什么樣也記不太清。最后他們的仇也報不了,還把血魔惹來了……
但我知道,妖就是妖,不管怎么說,不管怎么裝,不管怎么演,哪怕變化的一模一樣,它們都不是人,永遠也成不了人。”
“人……哼,你真以為人又是什么好東西,不過是一群蛆罷了……”
樵夫搖搖頭,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
“罷了,你走吧。”
皇甫義皺眉看對方,一時不知對方又耍什么花樣。
“哼,棋盤都給你吃了,我還能玩的出什么花樣。”
樵夫沒好氣的看看手里的鐵斧,隨手丟入湖中。
“人妖殊途么……呵,人心又不是石頭長的,什么東西養久了沒感情。
我活了這么久,豈不知獸性難馴么。可是光靠殺殺殺的,不是什么問題都沒解決么。
若連試都不肯一試,又怎么知道人和妖,注定不能共存,一道求個太平之世呢?
罷了,隨便吧,你們那么想殺殺殺,就踏馬殺去吧,我老了,不擋年輕人的道了。
不過可別怪我沒提醒你,真打起來,贏的,怕不一定是你們啊……”
皇甫義也不明白對方為何突然放過自己一馬,不過他也不是那種沉溺于過去,自怨自艾走不出來的性子,陰山都翻過來了,艮河都渡過來了,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呢。
于是他一把擦掉臉上的水珠,收起一地東西便動身離開。
“喂,小子。”
皇甫義站住腳,只聽樵夫在身后道,
“青丘的狐貍有九條命,沒那么容易死的。”
然后“轟!”的一聲雷響,皇甫義再轉過頭去時,只見空山清潭,樵夫已不見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