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安靖存在的日子,要無趣很多,也冰冷許多。
她仍然認識,認識顧葉祁,認識倉廩足,認識其他所有人,但除卻顧葉祁外,她和所有人的關系都很一般……這是自然,她自幼生活在荒野,不識字也沒有文化,甚至沒有在大辰的社會環境下生活過,舉手投足與其說是孩子,不如說是蠻子。
而在對練時,能抗住她攻擊的人幾乎沒有,每一個都受了重傷,以至于無人愿意和她對練,只能由教習出手。
可教習一出手,受傷的就是白輕寒了——懸命莊的教習可不講究什么收手,安靖能安然無恙,是因為安靖的技藝很強,甚至從一開始就比教習還強,只是不會武藝。
白輕寒可沒有那份天成的技藝,自然只能受傷。
愿意照顧受傷的她的,正是顧葉祁。
月光穿過窗戶,少女坐在窗沿,為另一位少女抹藥,她的語氣帶著一絲抱怨:“白蠻子,你總是用那么大勁干什么,知道你過去活的艱難,但在莊內已經安全了呀。”
而‘白輕寒’嘴角動了動,輕聲道:“……我也,不想……但是身體自己就動了起來。”
“我懂,我懂,就和貓兒下意識地就會應激哈氣那樣,你一遇到危險也會應激。”
顧葉祁露出了然表情,但還是搖搖頭:“但你是人呀,得控制自己,可不能像貓一樣亂哈氣了。”
‘白輕寒’將頭埋在被毯里,悶悶道:“我……盡力。”
葉祁……
看見了這一幕,白輕寒雙眸微微垂下。
她少有的朋友,少有的……閨蜜。
凡俗是這么稱呼的嗎?她不太懂,但在‘現在’,顧葉祁的確就是除卻安靖外她最好的朋友,這個來自北疆藥莊的少女教會了她如何整理儀表,如何梳理頭發,如何生活,如何用正常的方法應對其他人。
雖然因為暗中對安靖的那份感情,她總是有些警戒,但白輕寒看得出來,對方也不過是因為在霜劫中失去了重要的親人,所以在這方面有些應激。
她們是一樣的,所以白輕寒從未在意。
而在沒有安靖的時間線,她與顧葉祁的關系同樣親密,甚至更進一步。
兩個少女互相扶持,互相邁步,在這陌生的莊園成長,進步。
這樣的日子,和現實幾乎同樣美好,兩人甚至開始暢想起來,離開莊園后,她們要去城中的集市好好置辦一些東西,玩耍一番。
那是一個午后,兩人在對練過后,在樹蔭下背靠背默寫著文化課的經文,顧葉祁率先寫完,合上圖本,雀躍道:“輕寒,你還沒有見過大辰的集市吧?”
“不感興趣。”‘白輕寒’垂著眸,用很難看,和她容貌截然相反的字體寫著:“大辰的東西,全都該死。”
“雖然那些官員很該死,但大家不一樣,人們其實都很和善,集市也很好玩!”顧葉祁也早就習慣白輕寒對大辰的恨意,她渾不在意道:“說到底,我和大伙也都是大辰人啊,絕大部分人和老爺還是不一樣的,輕寒你未來要報仇,可別殺太多普通人,他們也很可憐的。”
說到這里,顧葉祁似乎是又想起了一些人,重重地嘆了口氣。
“……明白了,老爺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
聽見朋友的嘆息,‘白輕寒’停下了筆,她思索了一會,嘆息道:“集市,我的確沒見過……但也不是特別感興趣。”
聽到這,顧葉祁也不再憂郁,她轉過身,咯咯一笑,探手抓住了白輕寒及腰的長發:“別害羞了,你的頭發真的好柔順哦,我一定要好好給你打扮打扮……嘿嘿,我當初在莊子里就特別擅長用草葉和麻繩做娃娃,現在有真人咯。”
“……我不可不是你的玩具娃娃。”
說是這么說,但是,在這一條時間線上,白輕寒的心中卻是同樣懷有期待的。
或許……這人間,還是有些事情可以期待的 但是……
葉祁死了。
那是懸命莊最后的試煉,覺醒命格的測試。
和現實不太一樣,他們面對的是藥副使等人借伏邪之力和皇天之力召喚出的‘懼魔’。
遵從儀軌,斬殺天魔,將其煉化化作玄元之氣,再施加伏邪的刺激,就有大概率激發出命格。
這是很完善的流程,經歷過許多次實驗,成功者眾多。
唯一的缺點,就是必然會有‘耗材’。
面對懼魔的攻擊,白輕寒竭盡全力閃避。
作為團隊的主力,她需要承擔主要輸出,所以懼魔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她身上——但沒有安靖一同操練,這個時間線的懸命莊眾人配合相當差勁,很多次她需要的幫助和接應都沒有及時出現,讓她沒一會就受了傷,被懼魔打中了左臂,當場骨折。
劇痛侵擾下,她反而冷靜了下來,甚至,一種奇妙的感覺開始出現。
毫無疑問,她開始覺醒命格,和當年的初步覺醒不同,這更浩大,更徹底,天地間的玄陰靈煞開始自然而然地朝著她流淌,這種玄妙的感覺,讓少女怔然了一瞬。
戰斗中的一瞬,便是生死。
懼魔一臂拍來,白輕寒本人安然無恙,只是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推倒在地,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卻看見了自己朋友咳血的模樣,以及……只剩下半截的身體。
在白輕寒怔然的瞬間,懼魔看準時機,掙脫其他災劫之子的糾纏,朝著這個最危險的少女一掌拍下,這一擊甚至讓空氣層層蕩漾,若是拍實,就連堅巖都會粉碎,人更是當場就要化作肉糜。
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一旁策應顧葉祁沒有思考地飛撲而出,將白輕寒推開。
可結果,卻是自己被擊中。
白輕寒睜大了眼睛,她見過許多生死,在瀚海魔境,被魔物用類似手法殺死的人數不勝數,她以為自己早就習慣,可此刻,一種巨大的茫然卻讓她一時間動彈不得,站不起身,說不出話。
而顧葉祁也沒有說什么,只是用無比復雜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好似氣惱,好似埋怨,似乎有些高興,但似乎也有些后悔……只是來不及看清楚,說清楚了。
她的氣息迅速衰弱,只是在最后,輕聲喃喃了一句。
“爸爸……”
接下來的事情,‘這條時間線’上的白輕寒記不太清楚。
但‘現實的白輕寒’卻看見了。
她看見,‘自己’的身后,騰起了一顆明耀無比的玄陰大星。
這星辰死寂蒼白,冰寒刺骨,它變幻著不同的月相,像是一顆不斷閉合睜開的眼眸。
它垂下光芒,宛如淚水,又好似血液,而這淚與血滴落,又被霜凝結,化作了五顆星辰。
五星逆運,繼而陰極生陽,又孕誕出了第七顆星辰。
一顆,熾烈燃燒,卻光芒冰冷的太陽。
在這一瞬,整個懸命莊中,所有的教習,所有的護衛,所有的藥師,以及藥副使都猛地站直,眼睛睜大。
他們用愕然,不可思議,驚喜到極致的目光,注視著那七顆大星,注視著哀嚎著的白輕寒捏風為劍,一擊就將那懼魔連帶半條江河都斬開,冰封。
然后,下一瞬。
天穹之上,亮起了滿天星辰。
然后,天意神教教主,玄弈道人,連帶天意神教左右生死大相,上宇宙靈,皇天后土四極法王,以及一應神女神將,全部都在這一剎那,降臨在了這小小的懸命莊。
天星寰宇,屏蔽一切感應,以懸命莊為中心,方圓千里的山脈都化作了隔絕一切感應的秘境。
而就在這秘境的中央,在握著劍,麻木注視著緩緩消散著的懼魔尸體的白輕寒面前,玄弈道人攜一眾天意神教高層緩緩落下,這位凌霄注視著俯下身,撫摸著自己友人面頰的少女,毫不在意地單膝跪地,拱手行禮。
天意教主玄弈,拜見天命圣女!
而就在祂身后,左右二相,四法王與眾神女神將,也都恭敬地行禮:天意教眾,拜見天命圣女 ‘白輕寒’沒有在意。
亦或是說,她沒有聽見。
此刻的她,只是俯下身,不知是悲傷還是憤怒,是茫然還是痛苦地抱住了自己唯一朋友的尸體,
“不要離開我……”
她近乎于懇求,又決絕地像是命令。
緊接著,顧葉祁的尸體,就這樣,如同冰雪于烈陽下那般,融化在了她的懷中。
然后,一個虛幻朦朧的少女影子,就這樣浮現在白輕寒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