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們都在等劉皇發回來主持大局。”
翟遠將手里文件袋隨手扔在桌上。
圍坐桌案的鄉紳們一哄而散、避之不及，
會議室里連起一串挪動椅子的聲音。
黃宏發的例子就在眼前，還沒沖到翟遠面前倒頭就睡，一灘血漬從身下擴散開來，空氣里濃郁的血腥味已經彌漫。
翟遠掃了眼面露懼色的鄉紳們，笑著搖搖頭。
“不好意思，嚇到大家。”說完，他抬頭望向荷槍實彈的安保人員：“你們先出去。”
亞安的安保訓練有素，老板一句話，毫不猶豫便退出門外，順便輕輕合上門扉。
“好了，現在房間里就只剩我一個。”
翟遠再度開口，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黃宏發，語氣帶笑：“還有沒有人像他一樣，打算向我拿個公道？”
一片靜默。
翟遠拍拍被他攬住的那位鄉紳肩膀，站起身來，明顯聽到對方長舒了口氣。
“我知道大家都在等劉皇發回來，不過恐怕要讓你們失望了。”
翟遠再度挑起話頭，從風衣口袋里取出一張通緝令，隨口說道：“剛剛收到風，劉皇發涉嫌買兇殺人被通緝，殺邊個？當然是我，不是我亂講，港府話嘅。”
說話間，將通緝令隨手遞給一旁的廖樹仁。
廖樹仁神態自若接過通緝令，掃了兩眼，點頭說道：“冇錯，是警隊和裁判法院聯署的文件。”
侯彥齋笑瞇瞇湊過去：“證人郭永鴻，花名叫黃浦仔，我知，經常幫阿發做事的爛仔嘛！”
“是了，去年年尾我在深水灣的別墅被人用槍掃射，飛虎隊抓住的兇犯就是這條粉腸。”
翟遠繞著會議桌踱步，從每一位鄉紳背后經過，不疾不徐道：“這么巧呢，上個禮拜我奉行太平紳士的職責，去赤柱監獄巡視犯人，這個叫黃浦仔的家伙一見到我，居然主動跪在我面前認錯，將幕后主使供了出來……”
翟遠說話間走到曹邵偉身后，啪一巴掌拍在他肩頭：“你猜是邊個！”
曹邵偉猛打個激靈，回頭擠出個難看笑紋。
而伴隨著翟遠拔高嗓門，門扉再次被踹開，一群安保人員端著霰彈槍又涌了進來。
會議室的鄉紳們剛放下的心又猛的懸了起來。
“幾時讓你們進來？”
翟遠望著被嚇到鵪鶉相仿的鄉紳們，勾了下嘴角，旋即沖安保人員沉喝一聲：“出去！”
門扉二度關上。
“不好意思，這班越南仔畢竟收了我的錢，驚我出歹事，鄉下郎就是鄉下郎。”
翟遠笑瞇瞇對鄉紳們說了句，接著不再等曹邵偉開口，用力在他后腦推了一把，語氣失望道：“幕后主使當然是劉皇發啦，通緝令都拿給你看，這你都猜不出來，還學人家去英國上訴？挑！”
曹邵偉額頭砰一下磕在桌上，臉上卻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
“所以你們一定等不到劉皇發回來了。”
翟遠再度環繞桌案，從每一位鄉紳背后經過，一眾鄉紳大氣也不敢喘，唯恐腳步在自己身后停住。
“買兇殺人，現在差佬懷疑我在東洋遇襲，也是他老人家的手筆。”
翟遠緩緩說道：“差佬本想請他回去協助調查，發叔都算神通廣大，居然提前收到風跑路。不必說他現在不敢回港，退一步講，就算他被帶回香江受審，你們覺得他會判監幾年？還有沒有資格繼續坐鄉議局主席這個位子？”
“發叔，電話打通以后，麻煩照著這張紙上的內容，念一遍。”
快艇停靠在島岸邊緣，
往日里人跡罕至的外伶仃島，今天分外熱鬧。
洗米添抖開一張稿紙，遞到劉皇發手里，在他身邊另有一群形形色色的同伴。
越南仔和蘇聯佬靠在礁石旁休息，
寶島的幾個兄弟們站在另一邊，
劉頁強和劉頁光被反綁雙手，蔡松林握著支黑星站在兩兄弟身后。
劉皇發接過洗米添遞來的稿紙，上面雖沒幾行字，但仍看得他額頭青筋突突直跳。
一份與寶島方面通話的劇本，捐贈書還不算什么，只要這幾句話錄音流出去，就能徹底坐實他棄港逃臺的動機。
“你先熟悉下臺詞。”
洗米添不去看對方臉色，自顧自走到一片空地旁，調試起地上的設備。
劉皇發攥著稿紙，眼看洗米添將通訊和錄音的機器打開，設備上燈光閃爍，沉聲說道：“先放了我兒子，否則我不可能……”
話音未落，黑星在蔡松林手里轉了一圈，槍口直接對準劉頁強的一只耳朵扣動扳機！
劉頁強一聲慘叫，耳廓血肉模糊的炸開！
一旁的弟弟劉頁光被嚇得雙腿發軟，噗通癱跪在地。
“我挑你老母！”
劉皇發雙眼瞬間泛紅，可還不等有所動作，蔡松林已經將槍口對準劉頁強的另一只耳朵。
“冷靜點，劉先生。”蔡松林笑瞇瞇說著，槍口從劉頁強的耳廓移動到太陽穴：“你最好照吩咐做事，否則我下次開槍未必有這么準的喔。”
劉皇發的腳步生生止住。
“好了”
洗米添對一旁的槍聲置若罔聞，調試過機器后拍拍手，將一部衛星電話遞給劉皇發。
“三行字，三句話，我們排練一下。”
洗米添將衛星電話塞到劉皇發手里，自顧自拿起另一部電話對他說道：“放心，你做得好，我擔保你兩個仔冇事，否則五雷誅滅，我陳家樂出來混了這么久，最講口齒！”
鄉議局。
繞著桌案轉了一圈，翟遠重新回到原位。
他伸手拍了拍預留給劉皇發的主席座椅，對眾人笑道：“所以接下來鄉議局需要有人站出來，無論對鬼佬還是阿爺都有個交代。”
“直白點講，我打算出來坐這個位，衛亦信要修建新機場，我也要做通訊業務，將來新界周邊免不了開發新市鎮和基建設施。”
“過去劉皇發捂住地皮等升值，等多久？現在內地發展的這么快，97回歸以后羅湖關口開放，市民分分鐘跑去鵬城買樓，大不了再回香江工作，無非麻煩點好過背一身房貸。我不是講笑啫，你們得閑去鵬城看一眼，連貨車司機都開始包二奶三奶，新界的地皮將來很有競爭力咩？”
“另外鬼佬這幾年在大搞移民計劃，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要將香江的人才帶去英國，你們得閑再去長實、新鴻基這種大公司看一看，CBD的辦公室里空出來一片，入職率已經跌到六成，如果連市區都住不滿，就更加輪不到新界？”
“假設，我說假設啫，萬一將來阿爺搞個新區，好似叫粵港澳大灣區，獨獨繞開新界……為什么？因為你們待價而沽嘛！到時候你們囤來囤去的地皮，就等著爛在手里！”
“但讓我坐上這個位就不同啦”
翟遠頓了頓，再度慢悠悠說道：“我與鬼佬、阿爺兩邊都有來往，只要大家肯配合，機場、通訊、基建、物流，我保證你們個個都有份投，拿到手的熱錢才最實際。況且我的下灣村什么樣你們都看到啦，一間快播科技而已，就令到那些游手好閑的爛仔們改邪歸正，開始穿西裝打領帶講英文，你們整天講傳宗接代，傳出來一群廢柴二世祖有鬼用咩！”
一通輸出過后，翟遠手撐桌案，好整以暇的咬住雪茄，噴出團濃霧。
煙霧繚繞中，
他瞇起眼掃過眾人：“我話講完，誰贊成，誰反對？”
會議室里氣氛凝固片刻，
鄉紳們彼此交換眼神，或輕叩桌面，或緊握茶盞，眼神閃爍當中，各自帶出猶豫之色。
“我贊成。”
廖樹仁面帶微笑，緩緩舉起只手表態。
“連疍家人和女人都要有丁權，這個世界真是變咗。”
侯彥齋笑瞇瞇撫著肚子，跟著調侃出聲，與廖樹仁一同舉起手表態。
新界五大氏族，梁、侯兩家表態過后，其余鄉紳們也有人稀稀拉拉舉起手。
唯獨年紀最大的文正炳閉起雙眼，一言不發。
彭秀華看了眼三叔公，默默將擺在桌案的雙手放下，扶著膝蓋沉默不語。
余下的大部分鄉紳見狀，也不敢再作出反應，氣氛一時陷入僵持。
“我們新界幾百年傳下來祠堂香火，不是靠幾把槍就能解決。”
遲遲沒有出聲的鄧兆棠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像一塊石頭投入湖面，打破了會議室的死寂。
彭秀華聞言呼出口氣，盯著翟遠說道：“冇錯，如果今日有人試圖拿槍頂住我們的頭逼我們就范，我看干脆解散鄉議局算了。”
兩人相繼發聲，令到原本噤聲的一眾鄉紳們輕輕點頭，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似乎呼吸也順暢了些。
不料下一秒，鄧兆棠忽的話鋒一轉：“但祠堂香火要傳下去，就必須有人守得住局面，發哥走咗，如今有人愿意頂上亦是為新界考慮，所以我贊成讓翟先生坐主席這個位。”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鄉紳的臉色齊齊一滯，難以置信望向鄧兆棠。
彭秀華霍然扭過臉，眼睜睜看著鄧兆棠舉起單手，與廖樹仁和侯彥齋做出相同表決。
五大氏族，瞬間變成三比二的局面。
鄧兆棠與廖、侯不同，他是實打實劉皇發的手足兄弟，鄉議局二號人物。
這一表態，在場鄉紳們愣了兩秒迅速反應過來，響應者紛紛舉手，瞬間接近半數。
“還是棠叔識大體。”
翟遠瞥了眼臉色難看的彭秀華，笑著沖鄧兆棠點頭示意。
彭秀華臉皮抽動兩下，又望向身邊的文正炳，后者卻依舊一副閉目養神的做派，只是握住拐杖的雙手更用力幾分。
就在這時，
會議室房門第三次被人從外面打開。
鄉紳們神經過敏相仿臉色一變，以為又是亞安安保闖進來，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好在門外只站了一個人。
何子朗推門而入，不去看場上鄉紳們的臉色，徑直走到翟遠身旁，神情凝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翟遠挑了下眉，側頭看向何子朗。
何子朗垂下眼簾，沖翟遠輕一點頭。
翟遠眼中露出笑意，旋即臉色一板：“聽不見，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話大聲講！”
何子朗的嗓音陡然拔高，鏗鏘有力的說道：“翟議員，有漁民在公海附近發現三具死尸被吊在樹上，海關總署經過初步確認，死者是劉皇發和他的兩個兒子，懷疑是父子三人畏罪潛逃，途中遭遇海盜毒手，曝尸荒野！”
話音落下，會議室死寂一片。
數十雙目光齊齊望向何子朗，旋即又轉圜到翟遠身上，震驚、驚恐、難以置信……
吧嗒！
劉皇發僅剩的心腹曹邵偉手一抖，茶盞失手落地，啪一聲碎裂。
熱茶濺在地板上，蒸起一縷白霧。
“天殺的海盜！”
翟遠慨嘆一聲。
“看來劉皇發今次是真的回不來了。”
廖樹仁也跟著嘆口氣，目光掃過在場的鄉紳們，語重心長：“眼下大局為重啊。”
鄉紳們心頭最后一絲僥幸伴隨何子朗的口訊煙消云散。
曹邵偉毫不猶豫舉起手：“我反……我贊成，贊成翟先生出任鄉議局主席！”
原本的僵局頃刻間徹底崩解，
鄉紳們一個接一個的舉手表態，干脆利落，仿佛生怕自己慢半拍。
彭秀華臉色青白交替，指節緊緊扣在膝蓋，沉默良久，終究緩緩抬起手：“我贊成。”
大局已定，場內再沒有絲毫搖擺。
唯獨年邁的文正炳，仍舊閉目拄杖而坐。
所有人都偷覷向這位三叔公，卻不敢出聲催促。
驀地，篤一聲響。
文正炳的拐杖輕輕敲在地上。
老人家緩緩睜開眼，眼角堆壘的皺紋緩緩彎起弧度。
他笑吟吟的目光落在翟遠身上，撐著拐杖起身，接著親自提起面前的茶壺。
熱氣氤氳，清茶落入茶盞。
文正炳動作不疾不徐，將斟好的茶盞擺在劉皇發的主席位前。
然后沖翟遠做了個請的動作，微笑出聲：“翟主席，請茶。”
翟遠的目光與何子朗、梁樹仁、侯彥齋、鄧兆棠先后接觸，眼中泛出笑意。
他抖落風衣，終于大喇喇坐定鄉議局主席的座椅，伸手將茶端起，翟遠沖在場的鄉紳們示意一圈，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