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眉頭微微皺起。
道廷的辟谷丹,為什么會流落到大荒腹地?
是畢方部搶來的?
還是是雙方交戰之時,大荒王庭蠻兵擊敗道廷大軍后,繳獲的戰利品?
這些辟谷丹,是道廷的軍需?
墨畫嗅了嗅辟谷丹,搖了搖頭。
有淡淡的粗糧霉味,品相太差了。
他做過幾天道兵,嘗過道廷發放的辟谷丹,眼前這些辟谷丹,根本達不到道廷「軍需」的標準。
而且,道廷的軍需品,有明顯的道廷標記。
眼下這些辟谷丹,是用空白瓶子裝的,上面什么標記都沒有,不可能是道兵司的軍需品。
「那這些辟谷丹,究竟是從哪來的?」
墨畫目光微沉,隱隱覺得,這必然是一件大事,至少是一個大因果的苗頭。
可線索太少了,根本無從去查起。
即便衍算因果,這些通體空白的瓶子,也不知能算些什么。
墨畫尋思片刻,便命人將這些辟谷丹,盡數收納好。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這些蠻兵的口糧,就要靠這些辟谷丹來解決了。
非戰斗之時,一人一天一枚,用來果腹。
戰斗之時,一人一天三枚,用來補充一些血氣。
當然很難吃就是了,而且吃久了,腸胃和經脈都不舒服。
但還是那句話,這是荒年,有的吃就不錯了,根本沒的挑。
安頓好之后,墨畫則去找了丹朱他們,商議下一步的去向。
是暫時先在綠洲這里整頓,還是繼續開拔,尋找下一處蠻修聚居之處。
如今的局勢,墨畫也有些束手無策。
他現在身處荒漠,如同置身迷霧,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不知饑災蔓延的程度,不知其他部落的情況,不知大荒的全局,更不知大荒與道廷的戰事,究竟如何了。
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但他畢竟是「巫祝大人」,不能明著說,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因此便把眾人聚在了一起,讓他們商議一下。
墨畫從旁聽著,看有沒有誰能有好主意,或者給他啟發。
但眼前的困局,實非人力所能解決。
聊了一圈,直至深夜,眾人各自散去。
離開的時候,戮骨回頭看了一眼墨畫,目光冰冷而隱晦,顯然仍對墨畫在他兄長身上做的事耿耿于懷。
但他也并沒說什么。
當此之時,饑災嚴重,求生不易,為了活下去,眾人不免要攜手。
很多事上,他還要仰仗墨畫這個巫祝。
同樣,他也深知,墨畫是個玩弄人心的「妖魔」,并不是那么好殺的。
骨離開了。
墨畫知道骨的心思,心中輕嘆了一聲。
大道漫漫,若想一步步往前走,若想求自己的道,難免會結下各種恩怨情仇,實在身不由己。
不過墨畫也沒太放在心上。
這世上,愛他的人有,恨他的人也有不少。
而且估計以后,恨他的人還會越來越多。
綠洲,一間奢華的客房內。
這是墨畫暫時用來落腳休息的地方。
窗外風沙獵獵,屋內卻十分靜謐,墨畫躺在床上,睜著眼晴看著屋頂,怎么都睡不著。
攻占了綠洲,解決了補給,只是一小步。
下一步怎么走,才決定了這六千蠻兵,乃至丹朱等人的命運。
走錯了,人全死了,一切歸零。
自己在大荒的所有期望,也全都要作廢。
墨畫突然感覺心頭沉甸甸的。
心情有點不太好,墨畫便打算將神識沉入識海,練一會陣法,找一點樂子,填補空虛和煩躁的內心。
可練了一會,墨畫腦海中又浮現起了白日里的,那一堆堆空白瓶子裝的辟谷丹。
墨畫總覺得,這里面有些蹊蹺。
大荒若是棋盤,丹朱等人便是棋子。
現在墨畫不知道,要把丹朱這些棋子擺到哪里。
而這些辟谷丹,以及背后的秘密,很可能就跟自己接下來要走的棋,息息相關。
墨畫心有思慮,也沒心情畫陣法了,便爬起床來,在屋里燒起了火盆,用占卜術,來算這些辟谷丹。
火焰燒過,妖骨之上,生出了裂痕。
墨畫看了一眼卦象,沒出他的意料,卦象上呈現的,都是一些亂七八糟,含含糊糊,很難解析的東西。
因果因果,有因才有果。
對本就一無所知的事物,不是光憑因果術,就能算出根底來的。
尤其是,涉及大格局的東西,知道的「因」越少,算出的「果」就越模糊,而且由此算出的果,也很不可靠。
「這些辟谷丹,到底———是從哪弄來的?」
墨畫把火盆丟在一旁,重新躺在床上,閉眼思索。
「大量的同類丹藥,需要成體系的,成熟的修道工藝,進行流水線的煉制———」」
「這一定是—某個大宗門,或是大世家的大型煉丹房煉出來的。」
「既然是「修道產業」,肯定會有統一的某些產業痕跡?
就像當初,自己在通仙城,建立的大型煉器行和煉丹行規范的那樣,會在生產出的丹藥和靈器上,加上序列,留下通仙城的印記,以此表明產地和批次。
不光通仙城,孤山城的煉器行,也會有這些規范的標記手段。
墨畫身為高明的陣師,深入參與過修道生產,雖然這些細節,他從不過問,但耳濡目染之下,對內在的門道,也一清二楚。
「批次,和類似‘商標」的印記—」
九州那邊的大批次生產,絕不可能少了這兩樣。
辟谷丹,是丹藥門類。
丹藥本身,不會留下印記和批次。
但丹藥的瓶子上,肯定帶著。
為了掩藏這些批次和出品標記,所以這些大量的辟谷丹,才會用「空白」瓶子來裝?
但「空白」瓶子,其實也是一種印記。
一般的空白瓶子,不會是純空白的,多少都會帶有一點點字跡或是云紋。
這種純白色,沒一點字跡和紋路的瓶子,尤其量還如此大,一定也是特殊煉制的,為的就是掩人耳目。
此事與大荒有關,煉制瓶子這種工序,應該不可能交給別人來做,不然不好保密。
墨畫皺眉沉思。
若是自己來負責這件事自己是某個大勢力的管事,需要加急去煉制一些空白瓶子,來裝辟谷丹。
那大概率不會新建煉器產業線,因為成本會增高。裝辟谷丹的瓶子而已,不值得付這個成本。
那就會是在現有的煉器產線中,臨時改出一條生產線,用來專門煉制這種空白瓶。
也就是說這些瓶子,是在某個勢力,某個產業中,臨時更改煉器產線,而煉制出來的。
墨畫心頭猛然一驚。
他立馬從床上跳下來,喚來巴川長老,吩附道:
「快,找些人手過來,將那些裝有辟谷丹的瓶子,全部翻一遍,看有沒有‘殘次品」。」
巴川長老一臉迷茫,不知巫祝大人到底要做什么。
但巫祝大人神通廣大,行事自然毋庸置疑。
「是。」
巴川長老道,而后下去點了一些人手,按照墨畫的吩咐,將白日里收繳來的辟谷丹,一瓶一瓶,全都擺在外面的大殿里。
然后他帶著蠻兵,一瓶一瓶查看。
雖然神識也能查看,但神識視界的呈像不同,容易有疏漏。
所以墨畫讓所有人,眼晴和神識并用,一同去找茬。
就這樣,翻了大半夜,終于找到了幾個「殘次品」的瓶子。
瓶子本身,并不「殘次」,只不過細節處,各自有一些「瑕疵」,留下了一些釉彩筆畫。
這是因為修道產業,本身是有「殘品率」的。
再完善的煉器行業,也無法避免,煉制出殘次品。
而從陣法的原理上,也很好解釋。
煉器行業,結構上是「煉器」的流程,但一旦產業化,其內在底層的邏輯,卻是由「
陣法」控制的。
陣法控制其流程,控制其變量,控制其用料,控制其火候等等。
而陣法的運轉,是不會一直順暢的,總歸會出現一些變故,發生一些紊亂,從而生產出一些,不符合「標準」的器物。
這些辟谷丹的瓶子,也是如此,這些瓶子,除了生產工序外,還有另一套,類似元磁顯像的「刻畫」陣法。
這套「刻畫」陣法,會用釉彩等原料,自動在瓶子上,刻畫出一些文字或標記,用來標明出處和批次。
而無論是刻花紋,刻字,還是什么都不刻,都由這一套「刻畫」陣法決定。
如今這套「刻畫」陣法,被臨時更改陣紋,設定為「空白」。
因此,這條煉器產線,才會生成大量,什么標記都不帶的瓶子。
但恰如墨畫所知,任何煉器產業,都有「殘次品」這個概念。
一套「刻畫」陣法,運轉一次,可能沒問題。
運轉十次,百次,或許都不會出錯。
可一旦它運轉成千上萬次,肯定會出現錯漏。
這種錯漏,就會導致,原本設定為「空白」的刻畫陣法,運轉出錯,無法控制地主動「刻畫」出一些紋路來。
而它出錯后,刻畫出的這些紋路,不會是憑空生成的,必然會是它曾經「刻畫」過的圖案。
就像是一個人,一直在畫一棵樹。
現在突然不讓他畫了,只讓他在白紙上空描。
短時間內,他能做到。
但時間長了,他偶爾還是會大腦「抽風」一下,習慣性再畫一顆樹。
這些突然抽風,畫了樹的白紙,就是「殘次品」。
這些陣法與煉器深度結合的實踐上的學問,一般人或許聽不明白,但墨畫卻很熟悉。
墨畫手里,有他精挑細選出的幾個瓶子。
這幾個瓶子,是空白的,但在細節上,卻有一些很淺很淡的痕跡。
有殘存的筆畫,還有一些花鳥。
放眼一看,正常人根本不會在意,即便看到了,也不知這些是什么東西。
大批量的生產中,也不會有人有閑心檢查這種東西。
但對墨畫這種「內行」來說,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墨畫屏退左右,回到房間內,開始根據這些紋路,逆向推衍「陣法」,還原究竟是什么陣法,刻下的這些紋路。
「刻畫」陣法,就是畫圖刻字用的,原理很簡單。
只不過,這種陣法種類比較多,墨畫要花點時間,一一嘗試驗證罷了。
不過對做過更難的,更龐雜的次雷陣紋原理研究和「陣流」歸算的墨畫來說,這種工作量并不算大。
半個時辰后,墨畫便還原出了,刻畫這些「殘次品」紋路的陣法。
換言之,也是某條煉器產線上,專門用釉彩進行「刻畫」的陣法。
墨畫將這套陣法構建出來,然后試著讓它,不受限制地生成「紋路」。
生成的紋路,都被墨畫打印在白紙上。
靈力流轉間,刻畫陣法開始運轉。
一道道復雜的花紋,印在了白紙上。
有花開富貴,有丹鳳朝陽,有祥云瑞紋,有百年好合等等,皆是繁復貴美的紋路。
墨畫眉頭漸漸皺起。
恰在此時,刻畫陣法筆鋒一變,竟開始刻一個字來。
此字是美化字,在原型的基礎上,以花木點綴,以錦繡做骨,看著絢爛唯美,而其字形,是一個:
「華」字。
墨畫心頭一沉。
什么意思?
這是哪個宗門,還是說是—哪個世家?
華家?
墨畫皺眉,電光火石間心頭一跳,募然想起當初在大漠城,斗妖場,見過的那個讓拓跋公子也跟「舔狗」一樣的,身穿錦繡唯美華袍的尊貴貌美的女子。
拓跋公子似乎稱她為「華小姐」?
那個美貌女子,是華家的人—
華家與大荒有關。
那這么說,煉制這些瓶子和辟谷丹的修道生產線,也全都是華家的?
墨畫目光有些深沉。
這些辟谷丹,若是華家的,為何會流落到大荒?
被大荒的部落搶來的?
不.不像是搶來的.
更像是,華家將這些辟谷丹,「販賣」到大荒的?
墨畫取出一枚辟谷丹,放在鼻尖嗅了嗅,聞到劣質的氣味,眉頭緊皺。
這些辟谷丹,品控實在太差了。
在九州那里,明顯都是下等丹品,華家若是大世家,絕不可能煉這些低劣的辟谷丹來。
唯一的可能,是他們故意煉制這些「低劣」的辟谷丹,目的就是為了,將其賣到大荒這些低劣的辟谷丹,是「大荒特供」版。
是給大荒的人吃的。因此,再低劣都無所謂,只要吃不死人就行。
反正藥瓶上,沒留下華家的印記,誰也不知這些丹是他們華家煉制的。
低劣一點,利潤還能更高。
可是為什么是辟谷丹?別的不賣,只賣辟谷丹?
因為墨畫瞳孔一縮。
饑災!
饑災之下,辟谷丹可就不是簡單的物資了,這是救命的東西,再低劣的辟谷丹,只要能吃,能救命,那就是寶貝。
華家囤積這么多辟谷丹,是想賑災?
怎么可能?!
他們大概是想,在饑災之年,將這些囤積起來的辟谷丹,賣出一個天價。
再低劣的辟谷丹,也足以讓面臨饑餓與生死困境的各大部落,付出極其高昂的代價。
墨畫微微吸了口涼氣。
大荒這里,信仰混亂,勢力復雜,部落強盛,想攻占不可能,想搶奪更是難事。
武力不能征服,那就用交易。
趁著饑災,煉制大量辟谷丹,賣到大荒這里,賺取高額的暴利。
這就是華家的計劃?
華家這是想發.災難財?
可真的有這么簡單么?
墨畫又取出一枚辟谷丹噢了噢,發覺已經有些陳年谷物之氣了,這說明這辟谷丹,早幾年前就開始煉制了。
可那個時候,大荒好像還沒饑災?
華家是怎么知道,大荒一定會發生饑災的?
是預判道廷和大荒的戰爭,會引發暴動。暴動會引發饑災,而饑災會讓辟谷丹的身價暴漲.
所以他們「賭」了這一把?
可真的是這樣么?
墨畫又看向面前那一連串「花開富貴」的紋路。
能刻畫富貴花開,丹鳳朝陽等紋路的煉器生產線,說明此前生產的,大多都是「奢侈品」,是上乘的貴族靈器。
可這條奢侈品的生產線,都被華家改來,生產劣質的辟谷丹,足以說明華家是篤定了,這些辟谷丹能賺取暴利。
這絕對不是簡單的預判,或是猜測。
辟谷丹的珍貴程度,是跟饑災的嚴重程度成正比的。
饑災越嚴重,辟谷丹越珍貴,甚至比奢侈品還珍貴。
不惜更改生產線,如此大量煉制辟谷丹,說明華家他們是篤定,而不是預判。
墨畫這么抽絲剝繭想來,越想越覺得心生寒意。
可是—為什么?
華家為什么能篤定,大荒這里,一定會爆發大規模的饑災?
為什么敢提前,就大量生產,并囤積辟谷丹?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
華家是怎么把這些辟谷丹,運送到大荒腹地來的?
路線是什么?
這里面,還缺很關鍵的一環.—
墨畫皺眉沉思,忽而想起,這個綠洲,是「殺豬盤」,是「銷金窟」,但它本質上,可能是華家的物資「中轉站」?
既然如此,那肯定會有—..—
墨畫瞳孔一縮,當即又把巴川長老喊來,讓巴川長老帶人,將整個綠洲再搜一遍。
這次主要搜一些沙盤,或是墻壁,看看有沒有被人為破壞的痕跡。
眾人搜了大半天,終于找到了一扇墻。
墻壁完全粉碎了。
綠洲被攻占,到處都有破碎的墻壁,這本不值得大驚小怪,這處墻壁也一樣。
正常情況下,眾人見墻壁碎了,瞄一眼就算了,也不會在意。
但墨畫現在特意叮囑了,看有沒有墻壁異常,有沒有墻壁,是被「故意」破壞掉的。
一千多蠻兵,地毯式地搜了整整十遍,才在一個密室的角落里,找到了這扇墻。
這處墻壁,是完全粉碎的。
細細看去,它是被金丹之力,完全碾碎的。
這就很可疑了。
墨畫就站在這破墻之前,讓人將粉碎的泥沙,全都聚在一起,尋思片刻之后,墨畫開始用大荒妖骨下術,進行因果的「回溯」。
他想看看,這副石壁被毀之前,是什么模樣。
但這種卜算,十分吃力。
墨畫的算力有限,無法算出全局,只能一點一點算,將回溯到的圖形,切割成碎片,一片片記在腦海里,描摹下來,最終拼湊在一起。
感到神識透支了,就休息一會,再接著算。
如此算了半天,一塊塊拼圖,被墨畫還原。
最終墨畫費盡辛苦,耗盡神識,總算是將這副墻壁上的圖案,完全復原了出來。
如墨畫所料,這是一副輿圖。
而且,這絕不是一般的輿圖,而是整個三千蠻荒的山川形勢圖。
是道兵司,都未必會有的大荒腹地圖。
而更讓墨畫震驚的,還不是這圖本身。
是這輿圖之上,還標注了一些粗線。
這些線,沿著一定的軌跡,慢慢推進,而后聚攏在一起,形成一個大包圍,將整個三千大荒,最核心的一塊腹地,給包裹了起來。
別人或許看不明白,這些線意味著什么。
但墨畫可以。
幾乎只思索了片刻,他便立刻明白了。
這些線,是「饑災蔓延線」。
這副圖中,將大荒此次饑災蔓延的路線,乃至整個過程,全都一五一十,標注了出來這次饑災,是師伯在暗中主導。
這種東西,墨畫自己都沒能力推出來。
但華家的手里有。
這便意味著華家的老祖,很有可能早就看出了師伯的圖謀,也將師伯的計劃,推衍得一清二楚。
甚至饑災什么時候發生,什么時候蔓延,什么時候合攏——全都推算出來了。
這些天機,他們看到了。
他們看到了,即將發生的大災。
然后他們什么都沒做。
不只是沒做,反倒是打算利用這些窺破的天機,利用師伯造成的饑災,大量煉制并囤積辟谷丹,趁著災年,來牟取暴利,來大發戰爭和饑災的橫財。
前方在打仗。
他們.—...在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