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鞠突襲得手后,南邊盛樂方向,也有丘敦等部集結了萬余騎北上,當先擊破了人心惶惶的賀蘭氏附庸小部落,然后向西進兵。
數日后,得到消息的奚部遣使接洽,有意歸順代公,但要求一個合適的官職。
奚部與豆陵部一樣,乃漠北南下高車后裔,以往只能算是拓跋鮮卑統治體系中的外圍勢力,但本身勢力不弱,是意辛山、諾真水一帶僅次于賀蘭的大部落。
他們的投降,標志著賀蘭藹頭一一拓跋槐一系勢力的徹底瓦解。
聯想到之前拓跋那依附宇文氏,結果隨著宇文乞得龜被慕容擊破而敗歸被殺,整個拓跋氏近支中能與拓跋什翼鍵競爭的,也就只剩下拓跋郁律四子拓拔孤一人了。
本來還有個拓跋屈,但其母族部落叛離平城,拓跋屈在輾轉流離中病死,其母族部落也重新被征服。
整個拓跋氏聯盟,處于一種詭異的狀態之中。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鴻臚寺丞庾蔑抵達平城,當眾宣讀了冊封拓跋景為五原郡公的詔書。
五原郡轄五原(今包頭)、臨沃(今達拉特旗)、稠陽(今土默特右旗)、
光祿(今固陽縣)、宜梁(今烏拉特前旗東南)五縣,治五原。
除光祿縣外,其余四縣皆位于庫結沙以北、陰山以南的黃河沖積平原兩岸,
土地肥沃,宜牧宜耕。
目前五原郡只編得千余戶,但當地最大的勢力豆陵部并未納入戶口統計之中。
很顯然,豆陵部自己也不愿意成為五原國的子民,他們必然要遷徙至他處的,還好現在空下來的水草豐美之地不少,這倒不必太過擔心。
庾蔑宣讀完詔書后,才知道拓跋槐已經死了,臉色頓時不太好看,就連代國安排的酒席都沒吃,直接去了單于都護府。
與此同時,北邊的消息以五百里加急發往洛陽。
十一月初十,突襲結束后第十天,正在與王衍商量二女兒王蕙晚婚事的邵勛接到了消息。
他沒有聲張,也沒有表露出什么,只是靜靜來到了太極殿西廂偏殿,看著正在學習的元真。
六歲的元真一本正經地坐在那里,和幾位兄弟姐妹一起聽講。
教師都是少府選派的。
六七歲的小兒女,不需要大儒來教,他們需要的是脾氣比較好、善于教學的老師。
邵勛在隔壁飲了一碗茶,直到上午的課程結束后,才讓人把元真喚來。
六歲小兒興沖沖地來到殿門口,看見邵勛時,剛要脫口而出喊阿爺,又有些怯生生的。
邵勛招了招手,道:「吾兒速來。」
「阿爺!」元真笑了起來,沖進了殿內,
邵勛一把將他抱起,愛憐地捏了捏他的小腦袋,道:「最近讀書可有些不用功啊。」
元真頭一低,有些不好意思。
邵勛哈哈一笑,道:「今后用功些就行了。一會隨阿爺去弘訓宮用飯,想吃什么?」
「想吃阿爺釣的魚。」元真眼睛一亮,立刻說道。
「好。」身為空軍司令的邵勛一點不慌,滿口答應。
大不了在元真不知道的時候,下令用網捕魚,然后再在魚嘴上用鉤子扎一下,那不就是我釣上來的了么?
多簡單的事!
「喜不喜歡洛陽啊?」眼見著到吃飯時間了,邵勛將兒子放下,牽著他的手,出了西廂偏殿。
「喜歡。」元真快樂地牽著父親的手,說道。
「喜歡阿爺還是阿娘?」父子二人也不乘坐御琴,就這么走著。
元真遲疑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喜歡阿爺,也喜歡阿娘。」片刻后元真答道。
邵勛聽了忍俊不禁,小小年紀就如此滑頭,這還得了?
不過,比起去年正月那會,元真對他的依戀多了一些,果然孩子還是要帶在身邊帶。再好好學上幾年,或許還會有變化。
而在此期間,或許也要回涼城住上一段時日,見見他的子民。
雖說邵勛派了不少官員打理涼城國,但君主總不露面,也不是個事。
別人不認識你啊!
在草原那種環境下,要想獲得臣民的效忠,血統是必需的,但也需要一些核心氏族頭人的支持,畢竟你需要團隊來執行你的意志。
在這方面,邵勛也在想辦法。
涼城內史郭榮收錄了四縣著姓,然后令其選派與元真年歲差距不大的嫡脈子弟來洛陽,習文練武的同時,朝夕相處,長期陪伴一一涼城國百姓多為被打散的部落牧人混編而成,不存在成體系的部落,唯有氏族。
邵勛昨天見到一七歲小兒,名屈突和,就來自涼城國沃陽縣。
聽聞此氏族以前在廣寧以北放牧,如今被安置到沃陽縣耕牧,宗黨眾多,儼然地方豪族。元真掌權之后,必然要用這些人為官、為將,從小一起長大的屈突和就是他的班底之一。
小元真現在還不明白父親的苦心,長大后會知道他究竟擁有怎樣一筆財富。
太陽漸漸升高,父子二人其樂融融。
元真一會要父親抱,一會又下地走路,小手緊緊握著父親寬厚有力的大手,
臉上滿是笑容。
這樣溫馨的正午,長大后的他或許會時常回味。
他終究比什翼鍵強,因為他有寵愛他的父親。
邵勛只花了一柱香時間,就神奇地「釣」上來兩條魚。
食官將蒸魚和魚湯做好端來后,元真大口吃喝著,非常開心。
邵母劉氏愛憐地摸著孫子的小腦袋,道:「小蟲雖然時常不著調,但孫兒一個比一個出挑。」
邵秀的眼神愈發渾濁了,但還看得清孫子。
眼前這孩子雖然才六歲,但身量還是挺高的,比一般的孩子骨架稍大一些,
讓他依稀看到了當年的虎頭。
不過一一唉!邵秀嘆了口氣,此子若回到草原上,會不會被他那個充滿心計的娘親帶壞了?
王氏的所作所為,邵秀偶有所聞,那就不是個安生過日子的女人,小蟲招惹人家作甚?
劉氏卻沒想那么多,只笑瞇瞇地看著孫子,道:「慢些吃,還有呢。」
元真看了看阿婆,笑了笑,又低頭吃了起來。
邵勛則坐到了院中。
中常侍侯三捧來幾份奏疏,都是丞相王衍批注過的,因比較重要,故需邵勛再過一遍。
第一份就是有關代國局勢的,再一看上疏之人,好家伙,亮子!
庾亮是臺閣重臣,北邊送來的急件自然會抄錄一份給他。但這么快就上疏言事,也太急了一點。
邵勛耐心看了下去,最后批閱三字:知道了。
庾亮建議將郁律幼子拓拔孤索來洛陽為質,免得其為王氏所害。
建議還是很不錯的,但都勛還要再等等。
拓拔孤的母族郁若氏很早就投靠王氏了,這么多年來一直沒叛變過,故拓拔孤得以幸存。
根據單于都護府收集的消息,拓拔孤似乎深居簡出,很少與外人來往,低調得令人驚訝。
這或許是他的自保之道,可以理解。
邵勛還需要和王氏交涉一番。
這女人前年正月時哭哭啼啼,說她要控制不了局面了,現在又來這一出?
邵勛回憶了下,當時王氏確實是真情流露,說的東西也不是假的,都是事實,以至于邵勛也在幫她想辦法,怎么穩定局勢。
只不過,她太會抓機會了。不,這個機會原本可能不是機會,或者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是王氏人為「催熟」出來的機會。
她一手操盤,玩弄人心,兵行險著,最后獲得了成功。
不過,她還沒能完全擺脫終極危機:什翼犍親政。
這把劍一直懸在她頭頂,要想解決可不是那么簡單的,所以王氏始終有求于他,無法擺脫控制。
這次突襲斬殺槐,王氏固然得了好處,化解了危機,但這個危機本身也是邵勛作出來的一一非得把人家肚子弄大,還要給兒子封國,這不是啪啪打鮮卑人的臉么?
想到這里,邵勛輕輕嘆了口氣,他又把庾亮的奏疏拿起,將「知道了」三字劃掉,寫上:「冊其為漁陽郡公,以拓跋那舊部屬之,不得有誤。」
另外,他好像該物色五原國內史、國丞、大農、中尉等一系列官員了。
五原國、涼城國是他和王氏的「共同財產」,是他設想中北邊防御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她失勢之時的退路。
經營好這兩個國家,似乎是他和王氏之間難得的共識。
邵勛隨后又拿起第二份,這是王衍寫的。
前面都是廢話,就最后一段比較緊要:封宇文乞得龜為遼(國)公,置燕山都護府。
看完之后,邵勛靜靜思索片刻。
王衍這是想讓朝廷全面介入宇文鮮卑,千涉其國政,扶持其大族,向慕容鮮卑表明態度,同時也隱隱給拓跋鮮卑施加壓力。
在此之前,朝廷的政策基本是讓拓跋、宇文聯合,共抗慕容。
現在仍然要促成其聯合,但朝廷要直接入場,借著宇文氏被打得如同喪家之犬的有利時機,加強控制。
邵勛在奏疏最后寫了個「可」字。
他不想在北邊開戰,至少現在不想,司馬普、李成才是重點。
他只想北邊保持穩定,同時能給他提供兵員征戰。
吃完飯的元真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靜靜看著邵勛,
邵勛放下毛筆,將兒子抱在腿上,問道:「想不想阿娘?」
元真眼睛一亮,用力點了點頭。
邵勛笑了,道:「讓她來陪我們過年好不好?」
元真又點了點頭。
「以后要聽阿爺的話啊。」邵勛摸了摸兒子的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