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能有這種感悟的一定不是年輕人,年輕人只想著振翅高飛,恨不能脫離父母的管控。
陶淵明寫這首詩的時候自稱三十啷當歲,實際嘛,唐植桐也不知道,但這句詩真切反映出了部分老年人的心態。
對于張桂芳的不樂意,唐植桐是理解的,但理解歸理解,能搬還是得搬。
“媽,我奶奶當年從門頭溝搬到這邊,您說搬的好不好?”即便是得搬,唐植桐作為一個兒子,該疏導還是得疏導。
“當然好了,門頭溝是什么地界,能跟城里比嗎?”張桂芳回答的理所當然。
“按四九城的老話,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咱這屬于又貧又賤的地界,咱搬到內城去,您說是不是要比這邊好?”上一回已經從面積上勸過母親了,唐植桐這次又換了個角度。
“你挖好坑,等著我踩呢?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現在已經比以前好多了,咱這邊修了路、通了車,也有自來水了。”聽兒子這么說,張桂芳笑了,不過臉上還是有擔憂,“內城興許比咱這邊好一點,可那邊不是富人就是官,恐怕不好相處吧?”
“咱這邊在建設,內城也沒有停步不前,是這個理吧?
您不用擔心不好相處的問題,您見過哪個干部不好好跟百姓說話的?
再說了,您兒子大小也是個干部,您兒媳婦也是干部身份,誰還能怎么著您不成?
您放一百個心,內城肯定比外城要好,要不然當年萬家選宅子的時候也不會放著旁邊的四進大院不住,跑西石槽住兩進院了。”
雖然老萬爺倆已經進去了,但這都不影響唐植桐拿他們舉例子。
老年人的思維比較固執,有時候說破了天,都不如用身邊的人和事打比方來的有效果。
“倒也是這么個理兒。”果然,有老萬家珠玉在前,張桂芳勉強的點了點頭。
“還有鳳芝上學的問題,如果咱換宅子,鳳芝也得跟著轉學,內城的重點學校多,師資力量強。
就拿敬民來說吧,學校每學期都會組織出游、參觀、觀影等活動,能有效的開拓學生的眼界,咱這邊有啥?在胡同里跑一跑就當上體育課了。
兩邊的差距很大,鳳芝去了那邊能漲不少見識。”
唐植桐又祭出了學區房的概念,普通百姓家為了孩子,最值得投資的就是學區房。
很多中介賣房的時候往往會以“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為由勸客戶買房,可唐植桐覺得這句話就是扯淡。
對于普通家庭來說,別人家孩子的起跑線就是自家孩子的終點線,比賽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拿什么跟人家比?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很多事情壓根就沒法比,但學區房不太一樣,學區房綁定的是教育資源。
重點學校與普通學校在設施、教育投入上相差非常大,普通學校難得一見的高級職稱在重點學校一抓一大把。
進了重點學校,不求孩子學習能有多拔尖,只要孩子能學會獨立思考,學區房的價值就回來了。
張桂芳邊聽邊點頭,作為一個母親,她肯定是希望兒女更有出息的。
“還有鄰里間那些恩恩怨怨,其實大多數都是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和算計產生的。內城那邊居民收入普遍高一些,很多小事上都不會太計較。我覺得起碼不會發生類似上次水費的事,因為人家覺得不值當的為了幾分錢斤斤計較。”說完了教育,唐植桐繼續說鄰里關系。
其實唐植桐想說“窮生奸計,富長良心”來著,可這句話出自歌劇《白毛女》,是反派污名化貧苦佃農,鼓吹財富決定道德優劣立場的用語,用在這并不合適。
事實上這句話確實有失偏頗,窮人里面有良心的不少,富人里面奸詐的也多,這玩意分人,或者說得看教化。
“不好說,不過咱家確實用水多,不怪街坊們有意見。”張桂芳是個講道理的厚道人,并沒有因為水費的事情忌恨那幾個挑事的街坊。
“得嘞,那是您不計較。”唐植桐撓撓腦瓜子,想再榨出點汁來說服親媽。
看到丈夫抓耳撓腮的模樣,小王同學在旁邊接茬道:“媽,內城和外城的衛生情況也不太一樣,那邊打掃的勤快一些。”
“對,對,今天早上我上班路上看到很多被冰雹砸下來的樹枝和樹葉,內城這一路有人收拾,外城就只能靠自己動手了。”唐植桐立馬想起了今天早上看到的區別,更是想起了幾十年后的老舊小區。
同樣是老舊小區,一些單位的宿舍還能做到整潔,而那種單位都消失在民進潮中的職工宿舍樓則凄慘很多,小區里遛狗不栓繩、隨地可見的狗尿狗便,流浪貓遍地,蟑螂螞蟻滿屋爬,樓下永遠斷不了翻垃圾桶的拾荒人,可回收利用的垃圾堆滿樓道,樓道里貼滿通下水道、辦寬帶的。
在這種小區里住的幾乎全是處在社會最底層,能給孩子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呢?
可能會比同齡人早知曉生活的艱辛,但見識上也會比其他高檔小區的孩子低一個層次,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是一個道理。
這讓唐植桐不由得想起了前幾年在花市這邊的一次免費體檢。
大夫給某個孩子檢查后,說這孩子缺鈣,他的母親卻說:不缺蓋,我家厚被子都是緊著孩子先蓋。
同樣起跑線的情況下,見識能在一定程度上支撐起孩子更高的上限,為了鳳芝,為了自己將來的孩子,唐植桐都是換房的。
“還有供應,內外城也有差別,內城副食品的種類更多一些。”嫁到鐵轆轱把后,小王同學首次提到這個問題。
“媽,我有把握能從外地搞到糧食,但咱在鐵轆轱把這一塊這么個吃法,很容易被識破,人家面黃肌瘦甚至浮腫,咱家卻一個個生龍活虎,到時候百口莫辯。內城的供應好一些,咱扎在人堆里,就沒有那么顯眼了。”唐植桐在旁邊吭哧吭哧點頭,這也是他最為關注的。
因為冰雹的緣故,再有個三五天,菜的供應就會降下來;8月,飲食業實行將嚴格執行憑糧票就餐;9月,購買點心需憑點心票加糧票;大概等到10月,四九城居民將會降低定量;11月,浮腫將會從四九城周邊的農村向城市蔓延……
唐植桐覺得雖然自己有榮譽、光環在身,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現在已經有這方面的苗頭了,若是再下去幾個月,街坊們都餓的肚子咕咕叫,自家卻各個龍馬精神,恐怕到時候會有更大的麻煩。
總不能因為這個就強行家人餓肚子吧?
生命總會自己找到出路,種子能將頭頂上的石塊頂開,峭松樹能扎根在沒有土壤的石縫間,面對困境,人也會用腳選擇新的活法。
內城的人收入高,能買到的東西就多,哪怕是饑荒最嚴重的時候,獲取食物也要比外城容易。
起風后,那位建筑大師每月發150元生活費,當高層派秘書問及時,這位大師說150元剛夠他買補品,沒有吃飯的錢。
后來,清大如數給這位大師發了全額工資。(資料出自《秘書工作》2016年第6期成正榮/文)
發多少錢,都是人家該得的,唐植桐想說的是,每月150元買補品也就發生在內城,像東花市副食品店,賣的大都是基本的生活物資,海參、鮑魚半點也無,有錢也沒地方花。
糧食收成受天氣和肥力影響,但眼下的海產品卻只受運力的影響,海里的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只不過沒有那么多的漁船和運力罷了。
等到了冬天,海魚進京,就是名正言順補充營養的機會。
因為收入的限制,鐵轆轱把這邊沒有人能頓頓吃魚,但放在內城富人區,莫說吃魚,就算頓頓海參肯定也有吃得起的,畢竟這年頭的水發海參也才2.7元/斤。
這就好比同樣都是讀大學,有的人是真的讀了大學,有著光明的前途,而有的人則只是恰好讀了幾年書而已。
丑小鴨之所以能成為天鵝,是因為它本來就是天鵝。
若是繼續窩在鐵轆轱把防著鄰居,繼續跟他們內耗,唐植桐反倒覺得扎進富人堆里更保險一點。
“聽你們的,只要你們覺得合適,咱們就搬。”張桂芳不會形容自己的感覺,她在鐵轆轱把生活了大半輩子,有些害怕改變……
盡管母親沒有說,但唐植桐能理解母親留戀老宅,可接下來的大勢不會以任何人的意志力為轉移,兩廂比起來,搬家更為重要。
張桂芳點頭后,唐植桐開始著手炒菜。
郊區的菜田遭了災,四九城的居民就有了口福,今兒的菜賣相不好,但量大管飽。
“哥,去了新學校,學習跟不上怎么辦?”鳳芝在一旁瞅著唐植桐炒菜,有些擔憂的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看見房梁了沒?”爐子在正屋房門旁邊,唐植桐一個后仰,隔著竹簾子指著房梁問妹妹道。
“嗯。”鳳芝抬頭看了一眼,不解其意。
“要是你跟不上,就拿根繩,綁住你兩只手,把你吊在房梁上,然后用腰帶打。”唐植桐身體回正,朝臭妹妹呲牙一笑。
“去,干嘛嚇唬孩子?還以為你會說頭懸梁呢。”小王同學在一旁哭笑不得,輕推了丈夫一把,她對丈夫偶爾抽風的腦回路很無奈,正常人會拿“頭懸梁錐刺股”教育孩子,誰家家長拿腰帶教育孩子?
鳳芝靠在嫂子身上,兩眼咕嚕嚕亂轉,壓根就不信哥哥說的。
唐植桐“哇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小王同學的童年很幸福,沒有接受過父親的皮帶教育,但不少孩子卻真真切切嘗過皮帶炒肉的滋味。
吃過晚飯,唐植桐開始崩栗子,由于夏天只有一個爐子的緣故,這兩項工作只能在正屋門外進行。
鳳芝想圍觀蹭個試吃,卻被母親扭著耳朵拽回屋里寫作業。
即便寫作業,鳳芝也心系零食,隔上三五分鐘就會隔空向唐植桐喊話:哥,栗子好了嗎?松子好了嗎?
面對陽奉陰違的鳳芝,張桂芳忍無可忍,讓閨女立馬吃上了栗子,用手指爆炒的那種。
鳳芝進屋了,但小王同學仍坐在爐子旁的小馬扎上,等著栗子崩熟。
自打懷孕以后,小王同學對零食的渴望明顯比以前高了很多,但好在她的孕吐已基本止住。
也許是之前從未有過這么饞嘴的時候,小王同學有些不好意思,盯著爐子的同時,跟丈夫商量道:“恩生送福利院了,你說咱們要不要每個月再多捐五塊錢?”
“行,這種事情你看著辦,我沒意見。”恩生是被遺棄女嬰的名,由于沒有只字片語,姓隨了福利院那邊的“黨”姓,大名黨恩生。
唐植桐說罷,從兜里把今天發的工資掏了出來,自己留下零頭,把剩下的七十遞給小王同學:“給咱媽生活費,剩下的你拿著。”
“嗯,那我可寄了。”小王同學接過錢,站起身來準備去給婆婆。
“寄吧,等你出來栗子就崩好了,正好嘗嘗咸淡。”聽著高壓鍋里傳來的悶悶的爆裂聲,唐植桐掐著表卡時間。
栗子出鍋,小王同學嘗了,鳳芝也跑出來湊熱鬧,即便這次沒有放糖,她倆吃的也一個賽一個香。
唐植桐將栗子放在茶盤里,端進屋,分給母親和鳳珍每人一把,剩下的晾上,出去接著炒松子。
由于是在室外,炒松子的時候,唐植桐就留意了很多,薅著周圍的空氣,省的把隔壁小孩饞哭。
炒好后,依舊是家人先吃,剩下的存起來第二天待客用。
回到廂房,小兩口先是討論了一下明天做什么菜,有自家院子的菜打底,再加上這兩天菜店供應充足,湊六個菜還是沒問題的。
“咱攢了多少錢了?”商量好菜品的問題,唐植桐問道小王同學。
“加上剛發的工資,得有四百了。你問這干嘛?”從去年買了縫紉機后,小兩口既沒有買相機,也沒有買收音機,花銷并不大。
“下午跟化工原料公司商量換房的時候,我提了個要求,院子最好跟現在這套差不多大。如果再大一點的話,咱就得花錢把差額部分買下來。”唐植桐當時提了不止這么一個要求,還要求化工原料公司必須協調房管部門給新換的宅子改房本,讓新房成為自己的私產。
現在很多人不太注重這一塊,目前倒是沒有什么大問題的,但現在不改,等改開后容易在產權上糾纏不清。
“哦,那這四百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去跟葉主任要。”小王同學一聽是房子的事,立馬打起了娘家的主意,雖然葉主任現在逐月往婆婆那邊寄錢,但收入在那擺著,而且說過缺錢跟她張嘴的話,應該會有點錢吧?
“到時候再看吧,如果不是大太多,咱這點錢足夠用了。”唐植桐搖了搖頭,打算再等等。
雖然前兩年有不少房屋進行了經租,但房屋買賣一直沒有停掉,只是有所減少罷了。
私房買賣并不是想賣多少就賣多少,房管局那邊是有指導文件的。
這份文件全名叫《城區房屋估價辦法》,該辦法從地段、面積、新舊、用料、折舊等維度對交易的房屋進行打分,分數乘以房價比數就是總房價。
房屋的各項分數仍以1950年2月房屋建筑工料費計算得出,所以按照這個分數得出來的房價是偏低的。
唐植桐前年去找老萬說抵押房子的時候,老萬說唐家這套宅子按估分估價一千塊錢,就是這么回事。
按照黃禮仁最開始的說法,給唐家置換三間房,多出來的廂房會按照估分進行補償,所以唐植桐下午的時候,也要求萬一新院子有多出來的面積,也走估分程序。
既然你覺得這樣很合理,那這樣要求你也很合理,就是這個價格嘛,肯定要比民間流通價格要低一點。
這一點也不多,大概有個三到五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