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心中胡亂的思慮著,一個文臣的身影,就出現在了他面前。
“臣懋恭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趙煦抬眼,便看到了蔡懋的臉。
這個家伙,回京后以父蔭,被趙煦授太廟齋郎(從九品)。
而太廟齋郎,自唐以來,就是二代衙內的專屬官職。
是所有恩蔭官職中最好的一種。
沒有之一!
因為,這個官職沒有年齡限制!
是的!
沒有年齡限制!
在整個大宋的所有官職里,這是獨一無二的。
本來,是有限制的——需要至少年滿十五,品貌端正有才學,且父祖五品官以上。
但當年,包拯去世,仁廟親幸致哀,在喪儀上見到了當年還只有八歲的包綬。
當場就流下眼淚,特詔授給包綬太廟齋郎。
使包綬在八歲那年,就吃上趙官家的皇糧。
從此太廟齋郎,就沒了年齡限制。
哪怕連話都不會講,但,趙官家喜歡就可以授給。
最重要的是,依照制度,太廟齋郎是可以比照中下縣主薄、縣尉計算資序。
等于是只要有了這個恩蔭,就算參加工作了。
而這也是其他很多恩蔭官職所不能比的。
沒辦法!
這個官職,看名字就知道了——是在太廟里,服侍趙官家們的祖宗的。
宰相門前七品官!
服務皇帝祖宗們的二代衙內,待遇好點不是很正常嗎?
于是,這太廟齋郎就成了大宋朝幾乎所有頂級衙內入仕的必經之路。
沒當過太廟齋郎的衙內,在很多人眼中,便算不得什么衙內。
頂多不過是個暴發戶!
于是,衙內們對這個職位,日益眼熱。
而趙官家們,則拿著這個東西當胡蘿卜,只有最聽話的人,才能得到這個獎賞。
而蔡懋能拿到這個太廟齋郎,是因為蔡確在福建的差事做到了趙煦的心坎上。
單單是一個泉州港,每個月就能讓趙煦的封樁庫入賬一兩萬貫!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數字將越來越多。
未來,歲入百萬甚至數百萬貫,都有可能!
有了官身,蔡懋的仕途就開始起步了。
如今他跟著老丈人,在元祐大典書局之中,當了個試校書郎。
只等著元祐大典編成,就能靠著這個履歷,成功的跨越選人和京官的界限。
這就是頂級衙內的從容!
趙煦瞧著蔡懋那張臉,露出笑容來:“蔡卿免禮!”
“卿今日是陪蔡相公來的?還是馮節度?”趙煦打趣起來。
蔡懋露出一個尷尬的神色,小聲的答道:“回稟陛下,臣如今奉父命,服侍泰山大人……”
趙煦呵呵的笑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汴京城的衙內中,開始流行‘氣管炎’的人設。
反正,現在一大堆的衙內二代,都在爭相標榜自己‘懼內’。
這可能是沈括帶起來的風氣。
托蘇軾的福,現在沈括沈季常的諢號,天下皆知。
而伴隨著其懼內的名聲,一并喧囂而起的是——當朝的皇太后,對于沈括的妻子張氏的寵愛。
因為這份寵愛,張氏在不過三年的時間,就從一個小小的孺人,一路晉封到現在的余杭郡夫人。
在很多人眼中,沈括能有如今的地位和權勢,有一大半功勞是他的妻子的。
而沈括本人,在聽到這些傳言后,也沒有否認,加劇了流言的影響力。
于是,衙內們競相開始表演自己‘懼內’。
蔡懋這樣的官迷,更是深度沉迷其中。
回京以來,他就開始在一切場合,都表演自己的‘愛妻’、‘懼妻’人設。
向太后也很有意思,她在聽說了這個事情后,有意的開始配合輿論。
經常的招張氏入宮,而且每次張氏入宮,都有賞賜。
這就更加重了坊間的議論。
也正是這個原因,士林輿論,才能一直優容著沈括和他所宣揚的‘格物學’。
不然,早有人把‘少正卯’的帽子,扣到沈括頭上了!
就像他們現在將蒲宗孟稱作‘當代少正卯’一般。
而蒲宗孟是宰相,有自己的基本盤(汴京豪商外戚工商集團),還有王安石、章惇的支持,以及趙煦的袒護。
沈括有什么?
他手下只有一個專一制造軍器局,而專一制造軍器局內部,技術官僚居多。
好多還是從伎術官轉過來的。
在朝堂上,根本沒有什么聲量和力量。
他背后更有沒有一個強大、穩固的利益集團。
這就意味著,他一旦被圍攻,就會被群毆。
趙煦的支持,最多能讓他有自保之力。
可是,當一個技術官員,被朝野圍攻的時候,皇帝的支持,其實已經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因為,這個人將沒有精力和時間,去做其他事情了。
而在這個時候,向太后忽然站出來,主動吸引火力,展現她對張氏的寵愛,就很恰當了。
因為,歷史已經一次又一次的證明了——別和太后犟!
尤其是不要去和一個掌權的太后的犟!
惹禍了她,你是頂不住的!
因為,只有皇帝才會講大局。
而太后?
無論是呂后還是武后,不管是章獻明肅還是慈圣光獻。
惹毛了她們,真發起飆來,一道旨意落下,是會要人命的!
而且,死了白死!
孝道大于天!
太后要殺的人,哪怕是皇帝也保不住。
所以,當向太后出面,和張氏親厚起來后,輿論場針對沈括的指責,雖然依舊如故。
但終究沒有人敢扣沈括‘少正卯’的帽子。
最多,罵幾句‘技巧小人’、‘奇技淫巧之輩’。
同時,御史臺也好,諫院的諫官也罷。
對于沈括的彈劾和攻擊,也一直在合理范圍中。
當然,這也和目前,沈括以及他所鼓吹宣揚的‘格物致知之學’的影響力很有限有關。
不然的話……
恐怕新黨和舊黨,都不會容忍。
也正是因此,趙煦經常的配合著向太后,總是會有意無意的在那些表演‘懼內’人設的大臣們面前,提起他們‘懼內’的事情。
意在告訴朝野——你們的小動作,朕和太后都看到了!
這使得這些人表演的更加積極、主動。
于是,朝野內外,那些蠢蠢欲動的想要攻擊沈括的人,自然而然的就縮了回去。
畢竟,大家千里迢迢的來汴京,是為了升官發財,封妻蔭子。
而不是來當強項令,做自爆卡車的。
何況,比起沈括和他的格物學。
毋庸置疑,還是蒲宗孟和他宣揚的‘涓滴理財學’更加可恨,也更顯異端!
心里面想著這些事情,趙煦就問道:“馮節度,近來身體可好?”
“回稟陛下,泰山大人,老當益壯,近來奉詔編修《元祐大典》以來,深感皇恩厚重,每日五更不到便已起床,前往《元祐大典》書局……直到日暮方才歸家……”
趙煦笑了起來:“元老,公忠體國,誠為天下楷模!”
他知道的,蔡懋說的是事實。
無論馮京,還是張方平,在受了旨意,開始儲備、組建元祐大典書局后。
就徹底的進入了工作狀態!
甚至,連人都年輕了十幾歲!
特別是馮京,每天都是精神矍鑠,一副還能為大宋社稷奉獻三十年的模樣!
這簡直是醫學奇跡!
但,這就是權力生物的天性!
有權就有生命!
想當初,韓絳還是宰相的時候,盡管身體已經不好了,但他每次上衙,都是騎著馬進的皇城。
等他辭相后,沒到半個月,身體就直接垮了,開始進入生病治療病情加重治療臥床不能再起的惡性循環。
趙煦對此,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他對蔡懋道:“卿既侍奉馮節度,那便幫朕給節度帶上這張札子吧!”
說著,趙煦身邊的童貫,就將一張抄錄好的札子,遞給了蔡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