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門坊,汴京城中胡商聚集之地。
在這里,你幾乎可以找到天下已知的所有種類的胡人。
西域的粟特人(昭武九姓)、回鶻人、吐蕃人、黨項人、羌人……乃至波斯、大食甚至是拂菻(拜占庭)人、一賜樂業人亦有。
于是,各種各樣的胡祠遍布于此。
大食教、祆教、景教、一賜樂業教……
每到夜晚,夷門坊中,便有如眾神出世,各種各樣的胡僧,都開始出來傳教了。
刑恕騎著馬,在元隨們的扈從下,走在夜幕下的夷門坊道路中。
雖已不是第一次來,但見著坊中,百千家門前,戶戶別立胡教神像、符號,來往行人,多有鷹鼻深目,卻都穿漢人袍服,依舊是嘖嘖稱奇。
于是,便忍不住放慢了前行,慢悠悠的在這坊中閑逛起來。
沒走一會,斜刺里跑出來一個穿著白袍的胡僧。
這胡僧還未靠近,就被刑恕的元隨攔住,并呵罵了起來:“呔!哪來的賊僧?竟敢沖撞貴人?”
就要拿著棍棒驅趕,但刑恕卻借著燈光,見到了那胡僧的模樣,連忙出聲呵止:“不得無禮!”
“此朝廷所敕:三一護生救厄真人!”
便下了馬,在元隨們簇擁下,到了那胡僧面前,唱了個諾:“真人不在寺中修三一妙法,怎親自出門了?”
那胡僧見了刑恕,叉手為禮,拜道:“啟稟學士,我今日來此,是得了三一天尊啟示,知有善人至,特來在此等候,以便將三一天尊之福音,告知這位善人……”
刑恕聽著,只是笑笑,他自然聽懂了這胡僧話里的意思,他也明白,這胡僧想要做什么?
無非就是想通過他走上層路線罷了!
本來,大宋的胡僧的膽子都是很小的。
基本都是在這夷門坊中圈地自萌,并不敢出去傳教——因為,本地的宗教,有些過于強大了。
特別是大和尚們——他們本來就是舶來的胡教,正因為自己淋過雨,所以,才要堅決的把后來者的傘給撕爛了!
自南北朝以來,大和尚們,就是沖在最前面的,反胡教頭子!
祆教、景教、大食教,那個沒被大和尚們反復蹂躪過?
基本都被揍出陰影了!
但,元祐元年,淮南大旱。
景教胡僧突沙,也就是眼前這人,號召坊中胡商,大量捐款、捐物,得到朝廷褒獎,突沙更是得了祠部賜號,號為:三一護生救厄真人。
又許在這夷門坊中傳教。
從那以后,景教僧人開始在這夷門坊中傳教。
在坊中逢人就送十字架,開口就是:“愿三一妙身無元真主(耶和華)賜福于你!”
又或者說:“三一天尊彌施呵(彌賽亞)降福!七時禮贊,大庇存亡!七日一薦,洗心反素!”
只要行人,有所回應,他們就會立刻拉著此人的手,與他講‘三一妙身無元真主’的福音,并說那三一天尊彌施呵奉無元真主法旨,下凡救護黎庶的種種奇跡。
接著就又講什么‘凡我三一信眾皆兄弟’、‘十字架有威力可驅邪得福’之類的話。
總之就是拼命的拉信徒。
當然,他們依舊不敢在白天出來,也依舊不敢隨便出夷門坊。
畢竟,大和尚們養的僧兵,雖然不通佛法,但確實略通拳腳棍棒。
胡僧被這些人打了,基本是白打。
告官也是沒用的!
堂下何人,為何狀告本官?
故此,刑恕早知,這突沙一直在活動,想要走通大宋上層,得到朝廷庇護,可以合法的自由的在汴京傳教。
但……
刑恕心中知曉,此人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費功夫。
作為當今天子的心腹,刑恕很清楚,當今那位陛下對胡教概無興趣。
他甚至連佛教、道教,都是利用為主!
而這些胡人,既不能幫當今天子招撫藩部,也不能為天子開疆拓土,更不能為天子安定百姓。
既如此,那就是廢物!
所以,當下刑恕作勢就欲要上馬。
但那突沙卻在胸口劃了個十字,急急的說道:“學士慢行!慢行!”
“小僧這里是真有個福音,要獻與學士!”
刑恕看著他,眉頭皺起來,多少有些不耐煩。
也就是他很講體面,同時念在這胡僧當初號召坊中胡商,捐了不少錢物,賑濟災民的情分上,才說道:“汝這胡僧,休與吾打機鋒,有話便說!”
他什么人?
本來就是掮客起家的。
做的就是在新黨、舊黨之間穿針引線。
如何不懂說客的話術?
突沙只好再次行了個叉手禮,道:“好叫學士知道,小僧遇到個同鄉,其言小僧故國之主,已遣使來朝……”
刑恕看著他,臉色不由得陰沉起來,語氣也變得不那么友好了:“真人說什么胡話?”
“拂菻國,距我大宋何止萬里?何況拂菻國主,亦為一方強主,自號萬王之王,怎會遣使來朝?!”
他如今雖只是翰林學士,但卻在同時兼著提舉同文館、管勾鴻臚寺、判諸胡教事的差遣。
屬于事實上的外交部長!
不然,這突沙胡僧如何識得他?
而這突沙僧,有祠部賜號,自然是要有保舉狀和告身的。
而刑恕記得,這突沙在祠部的告身里,有寫他的本貫:父突林,本大秦拂菻國人,仁廟嘉佑年間,隨商船入境,定居汴京。
而那大秦拂菻國,距大宋何止萬里?
上次有拂菻使者來,還是先帝元豐四年的時候——冬十二月,拂菻國遣使來朝。
刑恕上任后,特地去問過當時的親歷官員,得知拂菻國來使,所貢之物,大都是香藥、瑪瑙一類的舶來物。
刑恕一看就知道——這哪里是什么拂菻貢使?
搞不好就是幾個胡商,在招搖撞騙。
反正,大宋和拂菻國相距遙遠,根本不可能證偽,也不會去證偽——天朝上國,總歸要有點萬國來朝的體面。
而大秦拂菻國,這個曾在唐代史書上多次出現的遠方之國,刑恕對其還是比較了解的——
當初,刑恕初被官家授予主管大宋對外談判、交往的權柄時,官家曾專門和他私下密談過,還對他講過、介紹過,那些出現在漢唐史書上的遠方異國的情況。
如,這拂菻國,按官家言,此國本是史記上記載的大秦國崩潰后的遺種。
也算是極西大國。
與安息、大食,皆屬一方強國,鼎盛時帶甲數十萬,人民千萬,不可輕視。
其國主自號皇帝、萬王之王、萬軍之主,是不會也不可能,隔著萬里來大宋朝貢的。
所以,遇到有自稱拂菻貢使的胡人,定是騙子!
可以不必理會!
至于,為何唐代有那么多拂菻貢使入朝?
官家一句話,給出了答案——大唐強啊!能揍到拂菻!
別人害怕被揍,就主動過來,串個門,打個招呼,順便看看大唐是不是真的準備用兵而已。
本來,刑恕是不信的。
但官家拿著史書,與他掰開來講后,刑恕被說服了。
以官家分析,唐高宗時,拂菻來朝,是因為大唐設置護波斯都護府,以安置波斯王子卑路斯及波斯遺民,順便想看看能不能把自己的恩情送去波斯。
而波斯,拂菻之鄰國也,古之安息,拂菻及其前身大秦,對其垂涎欲滴,有欲征服之!
聞得大唐介入波斯局勢,自然的拂菻國得派人過來看看。
又如開元年間,拂菻遣使來貢的原因,就是高仙芝擊破大小勃律,震動西域及遠方。
于是,不止拂菻入朝,大食亦來朝。
概因彼時,拂菻、大食正爭雄于極西,皆欲混一。
如今的大宋,別說大小勃律了,連河西、靈夏都丟了。
哪里還有什么可能‘震懾遠方’。
所謂拂菻來使、大食來使,統統可以確定是騙子!
雖不知官家是從那里知道的這些異域遠方之國的情況。
但對官家的判斷和介紹,刑恕是信服的。
自然的,他對這突沙的態度變得厭惡起來——從來,只有他刑恕刑和叔忽悠別人的,現在,一個小小的胡僧,卻敢來忽悠他?
真以為他好說話?
那叫突沙的胡僧,被刑恕一瞪,再聽到刑恕的話,心中一驚,臉上更是慌張起來!
概因,他是在大宋出生的拂菻人,對于拂菻的了解,只是從小聽父輩的介紹。
而刑恕所言,與父輩所言,幾無所差——故國,乃古之大秦!是圣王(奧古斯都,翻譯一下就是圣王或者至高無上的XX)、大元帥、萬王之王、萬國之主、蒙主恩寵的皇帝陛下所治之國。
這些事情,在這遠離故國數萬里的大宋,本來只是少數的拂菻人以及被拂菻迫害的景教徒們所知道的事情。
但不算機密,他們也沒想保密。
只是根本沒有人信!
就連突沙,其實也對這些事情,不大相信。
主要是因為,父輩口中的事情,他既接觸不到,也與他長大后從其他胡商——比如大食商人、一賜樂業商人嘴里得知的情況不大一樣。
如今的拂菻國,疑似有點配不上那些顯赫的頭銜了。
對外屢敗屢戰,喪地無數。
內則動亂叢生,一副要亡國的模樣。
便立刻畫了個十字,急急解釋:“學士……學士……”
“小僧所言,絕無虛妄啊!”
刑恕頓時大怒,罵道:“拂菻距我大宋數萬里,海路遠來,須得數月!”
“照汝所言,拂菻王欲遣使而來,須在去年年初……”
“但汝所言,所謂同鄉相告,那同鄉何在?彼又是何時入我大宋,憑由在何?彼是何時知曉?”
“其言拂菻國遣使,有何憑證?”
說到這里,刑恕便想起了官家所言的事情,道:“我聽說,拂菻以紫色為尊,若果有拂菻使者,當有紫色國書!”
“國書何在?”刑恕說著就伸手:“若無國書,就是欺君!”
突沙聞言,戰戰不能言。
他怎么都想不到,這大宋的翰林學士,竟對他的故國情況如此清楚。
“難道,這中國的翰林學士,真的皆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生而知之?”突沙在心中驚嘆起來。
嗯……
是的,所有的景教僧人,在進入大宋后,都不可避免的開始了中國化。
什么不能立偶像,什么不能拜除無元真主外的其他神?
統統都不存在!
景教寺廟里,熱鬧的和佛教寺廟一樣。
三一妙身無元真主,固然是至高神。
三一天尊固然與十字架同在。
但其他什么明泰法王(馬太)、盧伽法王(路加)、摩距辭法王(馬可)、瑜瀚法王(約翰)等神像也都是赫然在祠,與三一妙身無元真主同享香火。
都這么中國化了,自然的,其實景教的胡僧和信眾,也基本都接受、接觸了其他中國民間的封建迷信。
自然,翰林學士乃天上文曲星這個說法,他們也不可避免的知道。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本地的友商,很不講道理。
若不本土化,根本沒得玩。
甚至,可能連原本的信徒都要被友商們拉走。
沒有辦法,突沙只能硬著頭皮,叉手說道:“啟稟學士,使者未至,國書尚在路上!”
“但拂菻來使,確是千真萬確的啊!”
“小僧,絕不敢在此事上隱瞞!”
刑恕的笑容,開始變得猙獰起來,他直接問道:“憑據呢?”
“你那同鄉呢?”
“回學士皆在小僧寺中!”突沙硬著頭皮說道。
他也是沒辦法了。
他本來只是,聽了一些故事,就編了這么一個說法,本意倒也不是想騙吃騙喝。
純粹就是,想送個功勞給刑恕這個他如今唯一能接觸到的大宋高官。
然后再借著這個機會,攀附上對方。
通過對方,打開景教在大宋上層的通道。
就像他的那些唐代前輩一樣。
哪成想,這位翰林學士,疑似有點太過博學。
而且,他根本不在乎自己送過來的‘拂菻貢使’之功,直接就把突沙架住了。
到了現在,突沙也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編下去。
“不瞞學士,小僧聽我那同鄉言,乃是大食國中出了個曹操般的人物,不止挾大食國主以號令大食各方,還率軍掠寇拂菻,拂菻國主聞得此人,如今已率軍東征,故此就起念遣使聯絡中國,共圖那大食曹操!”
“大食曹操?”刑恕瞇起眼睛,語氣也不由得放緩了些。
“正是!”
“據說此人,還與中國有舊,其祖上乃是當年為大唐所驅逐的突厥遺種!”
刑恕的神色嚴肅起來。
這事情,他倒是知道——耶律琚告訴過他的。
因那突厥東征,已至黑汗回鶻。
黑汗回鶻王不能抵抗,于是求援遼主,遼主乃發阻卜諸部,起兵數萬西行。
此時,他聽突沙所言,喃喃道:“原來,突厥人已打到了拂菻了嗎?”
便對突沙道:“真人所言,可有虛言?”
“豈敢瞞學士?!”
“既如此!”刑恕道:“待某明日上稟了官家,再來你寺中拜會!”
他可是知道,官家雖對極西之地沒什么興趣。
但對那拂菻、大食等國的黃金白銀,特別有興趣。
若真的,能和拂菻國建立直接聯系,簽訂一個商貿協定,賺其金銀。
官家肯定會龍顏大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