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的笑容尚未完全消散,舞臺上寂靜得能聽見燭火的細微噼啪聲。
他慢慢坐下,修長的手指在琴蓋上輕輕一敲,像是在提醒觀眾屏息。
那一刻,空氣仿佛都被抽離,連宮殿穹頂的水晶燈都為之停擺。
第一記和弦落下。
旋律如同閃電劃破長夜。
《唐璜的回憶》。
一開始的旋律輕盈、優雅、近乎放蕩,像是瀟灑的舞者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中翩然起舞。
可隨后的韻律如風暴般驟然襲來,左手的低音狂暴翻滾,右手的高音急促飛翔。
似乎每一個音符都在嘲笑,嘲笑那些以為可以在鋼琴上與他并肩的凡人。
就連紅魔鬼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幾乎能看見李斯特周身的空氣被琴聲點燃,火焰在翻滾、在燃燒,那不是普通的演奏,而是一種對人類極限的褻瀆。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琴鍵在李斯特的手下發出灼熱的光,連樂譜架都在震顫。
觀眾席上時不時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驚嘆,倫敦的貴婦們睜大了眼,這一刻她們仿佛終于明白了為何弗朗茨·李斯特才是鋼琴之王,明白了為何在巴黎會有那么多的姑娘為李斯特而傾倒、而咆哮、而癲狂。
然而,站在后臺的亞瑟卻一動不動。
他站在帷幕后的陰影里,目光一寸寸緊鎖在那雙手上。
那雙手太快了,快到幾乎不像人類。
可在那種速度之下,他聽見的不是單純的炫技,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歡愉態度。
李斯特的音樂從華美轉為嘲笑,再從嘲笑轉為桀驁。
他讓鋼琴哭、讓鋼琴笑,
最后,
讓鋼琴祈禱。
亞瑟知道這首曲子的構造,熟悉這首曲子每個主題的轉折和每一處變奏。
雖然李斯特曾經在《音樂公報》上公開批判過亞瑟對帕格尼尼的改編,但實際上,李斯特本人同樣是個改編大師。
如果非要較真,《唐璜的回憶》同樣不能算作李斯特的作品。
因為這首曲子的基礎完全建立在莫扎特編曲的歌劇《唐璜》之上,曲中引用了莫扎特的《ChampagneAria》(香檳頌)、《Làcidaremlamano》(我們在那里攜手同行)和mendatoreScene》(石像場景)。
但如果借此批評李斯特抄襲,倒也并不公允。
因為他不是完全照搬,而是把它們進行了極度復調化的處理。
在李斯特改編的《Làcidaremlamano》段落中,他不僅要用右手在高音區奏出唐璜與采莉娜的二重唱旋律,同時左手又要持續顫動制造出象征欲望的底音,這種音型復雜到演奏者必須要以交叉手的方式才能完成。
只有這么做,才能保證觀眾既可以聽見旋律的歌唱性,又能保持下方伴奏的均衡性。
而這樣的改編,便天然要求演奏者必須能夠同時覆蓋十度甚至十一度和弦,這對于普通演奏者來說無異于折磨。
哪怕是亞瑟這樣手掌寬大、天賦極佳的鋼琴家,當他設想自己坐在李斯特的位置上,光是完整的彈奏這首《唐璜的回憶》對于他來說都已經足夠吃力了。
他緊盯著李斯特那雙在琴鍵上躍動的指尖,像是在默默計算那雙手的跨度。
他的手在琴鍵上掠過,十度、十一度……再加上交叉滑音,竟然沒有半點遲滯。
那是一雙能夠輕松跨越十三個音階的手。
真正懂行的演奏者,往往比任何觀眾都更能體會到李斯特的瘋狂。
旁人聽見的是炫目,只有真正的演奏者才明白,這是違背人類身體構造的力量。
李斯特輕輕一笑,旋律忽然一轉。
節拍驟然加快,如同一群魔鬼舉著香檳在舞會中狂歡。
左手低音區的分解和弦翻滾如海浪,右手在高音區疾馳、閃耀,像火焰在銀器上燃燒。
那是炫技中的放縱,歡笑中的輕蔑。
亞瑟聽得出來,李斯特在嘲弄。
嘲弄那些與他同屬技巧派的同行,也在嘲弄那些傳統派的完美主義者。
低音區陡然崩塌,左手的重擊宛如地獄之門轟然敞開。
右手的和弦急劇攀升,尖銳、猛烈,幾乎撕裂現場氣氛,唐璜被拖入地獄的場景躍然眼前。
那是人類意志在超自然現象面前被碾成塵土的時刻,但李斯特卻在這寓意著懲罰的音樂中彈出了勝利的滋味,他讓審判聽起來像凱旋。
舞臺上的李斯特已將曲子推至最狂的高潮。
曲子開頭的輕佻意味已然不見,剩下的唯有逐漸陷入的亢奮與毀滅。
他幾乎整個人都在鋼琴前燃燒。
汗水順著額角流下,那雙手如閃電般交錯,連續的雙音與半音階在空氣中拉出炫目的軌跡。
雙音狂飆,李斯特的雙手在黑白琴鍵之間翻飛,手指幾乎不再可見。
人們驚嘆,甚至有人輕聲尖叫。
但李斯特仍在繼續,仿佛一切錯音、喘息、疲憊都被他踩在腳下。
他把莫扎特的優雅轉譯成了純粹的暴力。
從欲望的戲謔,到理性的毀滅。
他不求美,更不求和諧。
他在制造癲狂的幻覺。
當最后的和弦砸下,那一瞬間,世界仿佛被敲得粉碎。
鋼琴蓋板的余震還在回蕩,燭火的光焰在氣流中輕輕顫抖,仿佛在懼怕什么。
緊接著,是一片死寂。
那種只有在戰場硝煙散盡,才會降臨的死寂。
觀眾們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呼吸。
那些剛才還沉浸在旋律中的貴婦人,一只手懸在半空中,似乎是忘了鼓掌。
幾位駐英公使的嘴半張著,然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幾位同為音樂家出身的聽眾,莫謝萊斯、克拉默、諾韋洛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
最先響起的,不是掌聲,而是一聲尖銳的吸氣。
那聲音來自一位坐在前排的女士,她手中折扇啪地一聲落地。
那一聲輕響,像是落在干草上的火星。
掌聲從走廊的深處、從前排后排的座椅、從大理石柱的陰影中蜂擁而至,如海嘯般襲來。
有人站了起來,有人拍得掌心發紅,還有人高聲喊出了“Bravo!”、“Encore!”,他們幾乎是在哀求那場對于浪漫主義的褻瀆再降臨一次。
白金漢宮的穹頂都在震動,吊燈的水晶碎光在四散跳躍。
一位女侍忍不住用扇子遮住了臉,她的肩膀在顫抖,不知是被驚嚇,還是被震撼。
就連坐在利奧波德側邊的威靈頓公爵也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的聽力不好,但李斯特的演奏他卻聽了個真切:“那是地獄之聲。”
利奧波德也笑著附和道:“如果這真是地獄之聲,那魔鬼的手法也未免太高明了一些。”
不等利奧波德把話說完,他便聽見身邊的侄女維多利亞輕輕吸了口氣,纖細的手指掩在胸口,目光卻牢牢地黏在舞臺上。
“天啊……”她低聲喃喃,混著震撼與微微的顫抖:“我從沒有想過,鋼琴居然能發出那樣的聲音。那雙手……那么的快,又那么的絢爛……”
維多利亞聲音幾乎被掌聲淹沒:“亞瑟爵士一定費了極大的心力,才能請到他吧?”
舞臺上的掌聲仍在持續。
李斯特從琴凳上起身,燭火照亮了他額前被汗打濕的發絲,亮得近乎耀眼。
他似乎聽不見掌聲,甚至沒有微笑。
只是轉過身,目光越過沸騰的人群,落在了帷幕后方的陰影中。
他知道亞瑟在看著他,他也在看著亞瑟。
兩人的視線隔著帷幕交匯了一瞬。
那是極短的瞬間,短得連燭火都沒來得及顫動。
他今天可不是在演奏《唐璜的回憶》,而是在演奏鋼琴之王對鋼琴懦夫的挑戰書。
觀眾們仍在狂熱地鼓掌,如果不是場合太過正式,有人甚至想要踩在椅背上歡呼。
李斯特終于微微頷首,他舉起右手,輕輕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按在胸口,緊接著向著觀眾席鞠了一躬。
隨后,李斯特修長的手指忽然微微一轉,像是指揮家在示意樂章尚未結束。
觀眾們本以為他要再加演一首,頓時又激動起來。
然而李斯特卻忽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用左手輕輕在琴蓋上敲了兩下,聲音極輕,卻奇異地蓋過了嘈雜的掌聲。
“諸位。”他用那帶著匈牙利腔調的法語,半真半假地開了個玩笑:“今晚,我恐怕不敢獨占這份榮耀,請各位暫時留一點掌聲,也許……待會兒你們還會用得上。”
站在后臺帷幕陰影中的弗洛拉原本正隨著眾人鼓掌,臉上掩不住的驚嘆還未消散,然而當她聽到這話,拉著亞瑟的手卻止不住揪緊了。明明馬上要上臺的是亞瑟,然而她卻比亞瑟還要緊張。
她很清楚李斯特的語氣。
那不是謙遜,而是邀請對手上臺受刑的禮貌。
弗洛拉的指尖幾乎要陷入亞瑟的手背,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掌心在微微發抖。
她低頭看了眼亞瑟那被她掐出紅印的手掌,猛然驚醒的抬起頭,想要向他道歉:“抱歉,亞瑟,我……”
然而,還不等弗洛拉把話說完,她就怔住了。
她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亞瑟·黑斯廷斯,這個能在會議桌上讓所有蘇格蘭場警官閉嘴的男人,如今只是安靜地立在帷幕邊。
光線從舞臺縫隙灑進來,落在他肩頭,勾出一層淡金色的微光。
他沒有任何慌亂。
相反的,他那種從容,從容到近乎危險。
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表面總是安靜得出奇,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平靜的外表下潛藏著怎樣的力量。
他那雙手,那雙握著她的手時,溫柔得讓人不敢呼吸的手。
如今顯得那么的冷靜、那么的有力、那么的指節分明,手背的血管隱約浮起,在燭光下映出一點淡青色的色澤。
弗洛拉的喉嚨有些發緊。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在考文特花園劇場,亞瑟第一次以倫敦愛樂協會第三樂團的鋼琴家身份登臺。那時候她還不是現在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和舞臺上這位看起來年輕有為的演奏者有所交集。
而那時的亞瑟,他在琴凳上坐定,推開琴蓋的那一刻,全場的喧嘩都靜了,就像他生來就屬于聚光燈下的場合。
而現在,那種熟悉的氣息又回來了。
“別擔心,弗洛拉。”亞瑟的嗓音低沉平穩,帶著一點溫度,沒有一絲逞強,也沒有那種常見的虛榮,更沒有被激怒后的沖動:“他只是想聽聽我會怎么回應。既然如此……那就讓他聽吧。”
弗洛拉還想繼續說些什么,然而她發現亞瑟那雙泛著淡紅色光芒的眼睛已經看向舞臺。
他慢條斯理的抬起手,理了理袖口的褶皺,倫敦愛樂協會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亞瑟每次登場前的準備動作。
只不過,這個動作已經有四五年沒有在舞臺上出現過了。
弗洛拉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能聽見血液沖擊耳膜的聲音。
她想拉住他,但卻不敢。
因為今晚的一切都太像是一個夢了,而夢里的人,是不該被現實吵醒的。
“亞瑟……”她幾乎只是在空氣里喚了一下。
亞瑟已經邁開步子。
每一步都走的極輕,連腳下的木板都不曾發出聲音。
舞臺那端的燈光被他一步步吞沒,他走得既不快也不慢,整個人從陰影中抽離,看起來就像是走向了某種命中注定。
弗洛拉看著他消失在帷幕之后,現身于萬眾矚目的舞臺,忽然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
她不知道今晚他會演奏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能贏。
但她確定,只要他走上舞臺,哪怕全場燭光熄滅,他也能用自己的聲音,讓世界重新亮起來。
于是,她輕輕合上了扇子。
她的掌心仍然熱的發燙,可嘴角卻帶著一抹微笑。
那笑容里有恐懼,也有安心,更有一點,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情緒——她愛極了他此刻的樣子。
換臺的侍者們正匆匆忙忙地推走鋼琴,黑亮的琴鍵上依稀可見幾滴李斯特的汗珠。
而那位剛剛完成了完美演出的鋼琴之王此時正沿著后臺走出,那條通往側門的長廊被帷幕隔出半明半暗的光帶。
他脫下手套,隨手甩在隨行助手的臂彎上。
對于一位單場能夠演奏80首作品和50首背奏的鋼琴家來說,演奏一首《唐璜的回憶》遠遠稱不上什么消耗,他的神情看起來并不疲倦,但也談不上有多驕傲,他只是一如既往的征服了全場。
然而,當他轉過長廊盡頭時,卻發現亞瑟正從另一端走來。
一個剛離開戰場,一個正要登臺。
兩人之間隔著大理石柱的陰影,默契的同時停下了腳步。
四周的侍者都屏住了呼吸,甚至連搬動琴凳的動作都和緩了下來。
“亞瑟爵士,我原以為今晚能聽到您的琴聲。沒想到,您竟然是選擇以指揮的身份上場。不得不說,這是個遺憾。”
“或許吧,但是您得明白一點,要想取得戰爭的勝利,靠的不僅僅是士兵,還得依賴將軍,正如我馬上要指揮的這首《威靈頓進行曲》。”
李斯特聞言微微欠身,笑容依舊完美:“那我就期待您今晚的戰役。但愿您……行軍順利。”
亞瑟同樣以極輕的微笑回應:“也感謝您今晚的英勇奮戰,倘若不是您和西吉的努力,我所做的這些準備也就全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