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客廳的大門緩緩打開時,正廳的燈盞尚未全部熄滅,窗外清晨的霧光像輕紗覆在宮墻上,連空氣都帶著一股未褪的寒意。
剛剛洗漱完成的肯特公爵夫人,裹著件深紫色的晨袍,耳垂邊垂下一枚橄欖石耳墜,她的發髻已然挽起,只是鬢角微微散亂,看得出,她來的很匆忙。
她的神色鎮定,目光平靜,面容之上看不出什么疲憊神情,仿佛什么事都不曾驚擾到肯辛頓的日常秩序。
可亞瑟知道,公爵夫人的這種從容不過是裝出來的。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
那些手心全是汗,卻還要摘帽行禮的人。
那些腳步打顫,卻還要堅持走過紅毯的人。
在牧師面前雙膝發軟,卻還要講“自己的靈魂已經準備好奔赴天國”的人。
肯特公爵夫人走進會客廳時并未放慢腳步,但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急促,看起來就像是循著日常社交名單,要在晨間小憩前履行一場常規的交際義務。
“冕下,侯爵閣下。”她微微頷首致意:“請恕我未能及時迎接。”
末了,她還補充了一句:“德麗娜還在更衣,萊岑已經去喚她了。”
坎特伯雷大主教與康寧漢姆侯爵先后回禮:“殿下不必多禮,我們來得也確實倉促。”
公爵夫人走到椅旁,卻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用指尖輕輕拂了拂坐墊,看起來像是在拂去一層并不存在的灰塵,又像是在斟酌什么不宜出口的念頭。
“請恕我唐突,國王陛下……是在何時辭世的?”
“凌晨兩點十二分。”康寧漢姆的回答極其克制:“王后與大主教在側,諸項封緘與文件處理均已完成。”
“我明白了。”她輕輕點頭,像是在確認一個遲早會來的消息。
沒有悲傷,沒有寬慰,只有一種短促的靜默。
她下意識地轉頭望向站在廊柱邊的康羅伊。
那是她在十八年英國宮廷生活中養成的本能。
面對失控的局勢,她習慣于望向康羅伊,習慣于讓他開口,讓他提出方案、話術和章程。
這樣的場景在過去的十八年中幾乎每一天都在上演,康羅伊總能恰到好處地在她沉默之后給出恰到好處的回答。
然而這一次,公爵夫人卻失算了。
康羅伊顯然也察覺到了她的目光。
他曾無數次在這種沉默中為肯特公爵夫人開口,從為肯辛頓宮爭取預算的演講,到維多利亞的課程安排,再到為了王儲出行排場與圣詹姆士宮的爭吵。
他擅長在公爵夫人猶豫的沉吟后接上合宜的用詞,將尷尬轉化為策略,將突發情況變成自己手中的籌碼。
此刻,他幾乎本能地想要再來一次。
他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準備從“殿下憂心過度”或“此時應以平穩為重”之類的套話開口,可他話未出口,就察覺到,有一道目光冷冷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亞瑟沒有說話。
他站在壁爐旁,距離康羅伊不過五步之遙,身形筆挺,左手輕搭在手套扣帶上,眼神卻仿佛越過整座會客廳、越過大主教和侯爵的站位,徑直刺入康羅伊的瞳孔。
那眼神里沒有明顯的怒氣,也沒有叫人指認得出的敵意。
它甚至談不上是注視,更像是一種提示。
不需要聲音的提醒,不需要動作的威脅,只需要一個眼神,便足以讓人明白:
此刻,不是你說話的時候。
康羅伊胸口仿佛被無形的巨石壓住。
他不是沒見過被告席上的審視,也不是沒在議會走廊里聽到過私下的冷語諷刺,可他從未在這樣一個無聲的場合里,被一個年輕得可怕的騎士,僅僅靠一個眼神,就堵住了全部退路。
他很想移開視線,假裝沒有看到。
可他知道,那只會讓他更難堪。
他當然可以強行開口,但他也明白,這句話只要一出口,便是把自己釘在新政權的對立面上。
他權衡了一瞬。
僅僅一瞬。
下一刻,他的喉頭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手掌不動聲色地收回了半寸,他站直了身體,又悄然退回陰影,躲進了肯特公爵夫人看不清他面容的角落。
他沒有低頭,也沒有張嘴,只是微微偏過臉,像是要重新審視墻上的掛鐘。
那一瞬,亞瑟同樣收回了目光。
他甚至沒有改變站姿,只是輕輕將左手移至背后,重新合于右手手腕之上。
空氣中一切恢復了平靜。
康寧漢姆沒有看康羅伊,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張謄清的名單,語氣平緩而直接:“威廉陛下并未留下口諭。王室財物已經按例封存,內務部已派員前往溫莎善后。樞密院通知書正在草擬,九點鐘之前將會送達上議院,陛下駕崩的正式公告也將在同一時間對外發表。”
公爵夫人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氣。
那動作極輕,卻仍被亞瑟看在眼里。
她沒有出聲,但她站得更直了些。
她還想等,等康羅伊能擠出一個建議、一個詞、哪怕一句含糊的開場白。
那種可以順勢說成“公主年幼”“國事紛繁”的委婉提法,一句歷史上無數攝政者曾借此上臺的話。
可康羅伊還是沒說話。
他的眼神始終避著亞瑟。
因為他知道亞瑟一直在盯著他。
康羅伊退得悄無聲息。
但眼前發生的一切,已經足夠讓肯特公爵夫人明白——這一次,康羅伊幫不了她。
會客廳的氣氛再次陷入短暫的凝滯,就像上緊發條的擺鐘懸在空中,卻再也等不到下一次擺動。
門口傳來幾聲輕微的腳步聲。
那是絲拖鞋踩在瓷磚與地毯之間的細碎聲響,柔軟而清晰。
所有人都聽到了。
門還沒有完全打開,光線便先一步滲了進來。
那是一道不甚明亮的晨光,從走廊盡頭半開的窗欞中斜斜地灑進來,透過半空中未散的塵埃,仿佛一條靜默無聲的紗帶,鋪到了會客廳的地毯上。
隨后,一道輕盈的身影緩緩越過光束,踏入廳中。
亞歷山德麗娜·維多利亞公主。
她來了。
她穿著一襲綴有白邊的海藍色晨袍,披著一件灰白的薄披肩,鬢發梳得整齊,只以一枚伯母阿德萊德王后贈予的珍珠發夾別在耳后。她顯然是被倉促喚醒的,但步態卻異常安穩,眼神里不見半分驚慌,甚至連困意都不曾停留。
她像是早已預見了這一刻。
維多利亞在門口頓了片刻,目光環視屋內,依次掠過坎特伯雷大主教、康寧漢姆侯爵,再落在母親身上。
她并沒有說話,而肯特公爵夫人也沒有迎上前去,而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與她對視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
那既不是憐愛,也不是高興,更不是傷感,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陌生和疏離。
維多利亞看了她一眼,接著目光緩緩轉向亞瑟。
亞瑟站在壁爐旁,依舊一言不發,他沉靜的像一口井,既不熱切,也不閃躲,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對她微微點了點頭,仿佛在說:“你該走到那個位置上了。”
緊接著,亞瑟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按在御賜佩劍的護手上,緩緩俯首,半跪在地。
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康寧漢姆侯爵也如夢初醒般的隨之行屈膝半跪。
“我等奉命覲見,向您稟報。威廉陛下已于今晨兩點十二分,在溫莎寢宮安詳辭世。”
維多利亞微微頷首,伸出右手,賜予了康寧漢姆侯爵行吻手禮的殊榮。
康寧漢姆躬身前傾,虔誠地吻了吻她伸出的指背,就像是早已認定這雙手將握住整個王國的命運。
坎特伯雷大主教緊隨其后,他不顧老邁的身軀,彎下身子,動作不似平日那般拘謹,他吻了維多利亞的手背,顫音中帶著敬意:“愿上帝與您同在,吾主在上。您現在,便是教會的領袖,信仰的捍衛者(DefenderoftheFaith)了。”
維多利亞收回手時,目光微微一動,落在了亞瑟身上。
她看著那個一言未發卻始終屹立于會客廳邊緣的黑影,那副沉靜中帶著鋒芒的身形、那雙沉默卻逼退康羅伊的眼睛。
她似乎想起了昨夜速寫本上畫著的黑騎士,那張模糊的臉,此刻終于在晨光中變得清晰。
她緩緩伸出手。
亞瑟略一遲疑,便屈膝上前,低下頭,俯身吻在她指背上。
那一吻不帶虔敬,也不顯諂媚,只是如同宣誓,又如同承諾。
他知道自己正在親吻的,不止是手,也是一段新紀元的開始。
亞瑟退回半步,抬起頭,語氣如常,卻帶著肅穆的莊重:“女王陛下,倫敦目前治安情況良好。蘇格蘭場已經完成對于白廳、圣詹姆士宮、肯辛頓、溫莎之間所有干道的臨時封鎖。各區警署已于今日凌晨三點開始協同調度,目前除幾起小規模聚集事件以外,暫無暴力事件報告。”
他略頓了頓,接著補充道:“泰晤士河南岸的渡口與教區市場均已布防。皇家騎警與近衛騎兵均已進入二級警備狀態,艦隊街各大報社將依據預定流程,于早上九點統一對外發布公告。城內鐘塔在九點整同步鳴鐘,以示開始國喪。”
維多利亞靜靜聽取,途中沒有插上一句話。
亞瑟的語調平穩無波,卻字字清晰,話音剛落,他便低頭俯首,復行一禮,向后退開半步,接著半跪在地。
維多利亞輕聲道:“謝謝你,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你總是這么可靠。”
亞瑟的白手套按在胸前:“我的榮幸,女王陛下。”
維多利亞的目光仍停留在亞瑟退下的位置,許久沒有挪動。
那一聲“你總是這么可靠”說得極輕,像是她自己也沒想到會在這個場合講出這句話。
而在那之后,她才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似的,低下了頭,雙手緩緩扣在了一起。
那不是禮儀中的姿態,也不像平日課堂里的手部休止動作,而是一種無意識的情緒寄托。
沉默片刻后,她才再次開口:“阿德萊德嬸嬸……她現在還好嗎?”
康寧漢姆侯爵頓了頓,旋即低聲答道:“回陛下,阿德萊德王后自始至終都守在威廉陛下身側。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未曾離開寢宮。”
他停了片刻,仿佛在權衡措辭,而后補充道:“她雖然很悲痛,但沒有呼喊,也沒有痛哭,她只是在為威廉陛下拭去額角的汗水之后,親手覆上了那塊白布。”
維多利亞輕輕閉上眼睛,低下頭,那雙緊扣的手指更用力了些:“我會寫信給她的。如果她愿意,我希望她能在國喪期間住在倫敦……住在我的身邊,我會一直陪著她的。”
康寧漢姆眉眼微動,正欲答話,卻看見坎特伯雷大主教緩緩俯身,以近乎祈禱的語氣開口道:“陛下之仁心,上帝必然聽見。”
維多利亞沉默片刻,抬眼環顧眾人,聲音極輕,卻不容置疑:“都請起吧。”
屈膝的身影依次起立。
維多利亞對著坎特伯雷大主教、康寧漢姆侯爵和亞瑟點了點頭,旋即轉身向內室走去。
門到半掩時,她忽然回身,與眾人目光相接,像是要在大門徹底關上前,把這一刻牢記在心。
大門輕輕合上,門后的走廊很靜。
萊岑早已等在那里,就像往常的每一個清晨,維多利亞走到她的面前,沒有說話,只是把額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
維多利亞先是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眼淚逼回去。
但她終究沒能克制,肩頭細細的發抖起來。
萊岑什么也沒問,只抬手抱住她。
她哭得并不失態,甚至沒有出聲,只是把指節緊緊扣在萊岑臂彎處。
淚水既是因為自己不甚熟悉的伯父、國王陛下威廉四世已經去世,也是因為連她自己都沒有完全意識到的解脫感到激動萬分。
但是,很快,她的淚水便止住了。
“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這是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新君下達的第一道命令。
肯特公爵夫人的腳步聲從轉角處追了上來,衣角拂過墻面,發簪在頸后輕輕一碰,發出脆響聲。
“德麗娜……”她放低了聲音,盡力讓它聽上去能溫和一點:“孩子,我想和你說兩句,只是兩句。”
“我說了,媽媽。”維多利亞沒有轉身,她只是復述道:“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公爵夫人就像是沒聽見似的:“我只是擔心你,外面人多嘴雜,許多事要當心,你聽我……”
維多利亞沒再解釋,她只是微微側頭,對著身邊的萊岑淡淡道:“把我的床,從媽媽的房間搬出去。”
萊岑顯然也沒料到維多利亞的這個命令,這位漢諾威女家庭教師愣了一下,旋即猶豫的點了點頭:“如果這是您的旨意……是的,女王陛下……”
維多利亞轉身向母親行了一記極其克制的屈膝禮:“我稍后再來見您。”
隨后轉身,邁步離開。
絲拖鞋踏在地毯上,毫無聲息,她的身影很快沒入走廊盡頭那一抹漸亮的晨光里。
在維多利亞背影消失的那一瞬,肯特公爵夫人感覺自己的心里仿佛被抽空了什么。
她愣在那里,手還停在半空,她維持著這個姿勢,一秒、兩秒……直到手臂微微發抖,再也撐不住,才倏地垂下。
“我——完了。”她喃喃自語。
這句話聽起來像從很深很深的井里打上來,肯特公爵夫人整個人仿佛被扯斷弦,順著墻根坐了下去。深紫色的晨袍在地毯上鋪開,橄欖石耳墜在頸側顫了兩下,墜著淚光。
“我完了……我完了……”
她一邊嚎哭,一邊重復,聲音越說越低,低到幾乎聽不見,只剩胸口的起伏。
目睹了這一切的亞瑟,從走廊另一頭走來。
他沒有出聲,只是站在公爵夫人前方半步的位置,俯下身,取出手帕放在了她的眼前,動作極輕,像把一片落葉放回枝頭。
他抬手拍了拍旁邊侍從的肩膀,示意他們退遠,給她留出足夠的體面。
“殿下。”亞瑟的嗓音干凈至極:“請您節哀。”
肯特公爵夫人抬頭看他,眼神里滿是失措與羞懼,她意識到自己在亞瑟面前失了儀,想把淚水及時擦去,怎知越擦越亂。
亞瑟不催,也不勸,只是在她與墻之間,斜斜立住,擋住了往來視線。
他略略側身,用身體和披風替她遮住廊口的光,免得路過的下人窺見她的這幅狼狽。
“殿下。”亞瑟補了一句,語氣平平但卻力量感十足:“我保證,女王陛下很快就會召見您的。但是在此之前,您需要先站起來。為您自己,也為了女王陛下。您操持肯辛頓宮這么多年,所以您一定知道,這時候,有許多目光都在看。”
肯特公爵夫人的肩膀抖了兩下,呼吸慢慢勻了一些。
她攥緊手帕,努力抬起上身,靠著墻站直身體。
亞瑟伸出手臂,但沒有去扶,而是停在半空,給出了一個不著痕跡的支點。
但公爵夫人并沒有握住,她最終還是靠著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亞瑟向身后輕輕點頭,遠處的女仆會意,拿來一杯溫水。
他接過水杯,遞到了公爵夫人手中。
肯特公爵夫人捧住杯沿,指尖仍在發顫,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喝了一口。
“謝謝你,亞瑟爵士。”她艱難地開口,聲音還在發啞。
亞瑟微微頷首:“這是分內的事。”
“殿下。”亞瑟最后開口道:“走廊風大。請您回房更衣。等鐘響之后,再去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