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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倫敦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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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莎城堡的寢宮中,燭火燒得極慢,火苗像是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拖拽著,在空氣里斷斷續續地跳動。

  窗外的天色一片漆黑,就像一塊吸盡了所有星光與希望的黑絨幕布,緊緊裹住整座城堡,讓人絕望的以為再也看不見黎明的曙光。

  窗沿上凝起一層水珠,就連風聲都隱沒了聲息,仿佛就連它也不忍打擾寸步不離的在威廉四世身邊守候了十日的阿德萊德王后。

  阿德萊德王后守在病榻邊,斜倚在床側的靠椅上,身子幾乎陷入褶皺雜亂的披毯中。

  她已經整整三天未曾闔眼,她的脊背早已酸痛發麻,眼角也跳躍著遲鈍的痛意,可她始終不敢睡去。因為她害怕自己一閉上眼睛,那只她始終握著的手就會冰冷下去,再也握不回來了。

  可凡人之軀終究不是鋼鐵鑄就的。

  終于,某種模糊的、難以抗拒的睡意涌上心頭,不止是困倦,更像是被沉靜的夜色牽扯著,一點一點的沉入水底。

  阿德萊德王后的眼皮沉重的就像灌了鉛,骨頭里仿佛也被注滿了凍雨。

  她的頭輕輕垂下,額角落入床沿的光影中。

  終于,她的精神,短暫地,失守了。

  她做了一個沒有顏色、沒有聲音的夢。

  夢里什么都沒有,就像世界被掏空,只剩眼前的一片汪洋,那蔚藍色的海峽,像極了美麗寧靜的英吉利海峽,太陽高高的掛在天上,然后逐漸西斜,一點一點、一寸一寸的墜入海平面以下的位置。

  太陽,

  掉進英吉利海峽了。

  阿德萊德猛然從睡夢中驚醒,她睜開眼睛,像是從冰水中驟然抬頭。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威廉,是她日日夜夜守候的丈夫。

  阿德萊德一時之間覺得自己可能是看花了眼,她揉了揉自己發酸發脹的眼睛。

  她的威廉,已經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威廉,不知何時居然在床上坐起了身。

  他的身子靠在墊枕上,臉頰帶著奇異的血色,目光炯炯,甚至帶著幾分青年水手時代的光亮。

  阿德萊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猛地站起身,整個人撲到了床邊,聲音因為驚喜而顫抖破碎:“威廉……親愛的,你……你醒了?!”

  威廉四世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像是在努力從夢境與現實的重迭中辨認眼前這張熟悉的臉。

  良久,他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仿佛是從胸腔深處漏出,然而卻意外地清晰。

  “你又熬夜了。”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沒喝水,威廉四世的聲音聽起來極為沙啞,但這不妨礙他的語調里帶著年輕時慣有的調皮與憐惜。

  一瞬之間,他仿佛回到了那年他們初次并肩而立,站在樸茨茅斯的碼頭上,遠望那艘即將揚帆的霍雷肖·納爾遜將軍的旗艦勝利號的時候。

  阿德萊德怔了一下,旋即猛地撲倒在了威廉四世的胸口,緊緊的握住他那只瘦削而溫熱的手。

  “我沒有睡。”她輕聲說,聲音哽咽得像是含著水:“只是眨了一下眼。”

  威廉看著她,眼神溫柔得幾乎不像一個瀕死之人。

  他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發鬢,動作輕柔得像是怕驚動夜色,又像是怕這一刻真的會散去。

  “你一直都在。”威廉四世開口道:“自從我記事開始,這個世界就一直是嘈雜、麻煩、急不可耐的。但是,自從遇到了你以后,我的世界就安靜下來了。”

  “你還會好的,你還會好起來的。”阿德萊德哽咽著,她不敢落淚,但卻無論如何都控制不住發顫的下巴:“我去叫御醫,威廉,你再睡一會……”

  “不必了。”威廉輕輕拉住她的手腕,眼神忽然變得清明、安靜,就像一片清澈的湖面:“我知道的,我已經看見了。這里,這里就是我的終點。”

  阿德萊德聽著他的話,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破碎了。

  她的喉嚨動了動,想要開口反駁,可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明白,威廉四世眼中的清澈,并不是什么痊愈的預兆,而是靈魂在升天前的回光返照。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夢見我又回到了海上。”威廉四世輕聲說道:“在英吉利海峽的風里,桅桿咯吱作響,水兵們唱著老歌,我能聽見我的名字在風里被喊出來。”

  他閉上了眼睛,像是又沉浸在了那個持續三天三夜的夢境里。

  “阿德萊德,我不適合當國王,我一直都知道。”威廉四世說這話時,語氣里沒有苦澀,反而有種卸下盔甲后的如釋重負:“我只是個被硬塞進皇冠里的水手。他們要我像喬治那樣講話、穿禮服、坐在繡著金線的椅子上,可我寧愿穿水手服,喝朗姆酒,把靴子搭在船舷上。”

  阿德萊德默默聽著,淚水終于從眼角慢慢滑落。

  “可我還是做了。”他轉頭看她:“磕磕巴巴、跌跌撞撞的當上了國王。我知道,我不是拿破侖那樣的一代雄主,也不曾帶領國家橫掃歐洲,更不是他們幻想里的什么改革君主。我的內閣換來換去,我一次都沒能贏得議會真正的掌聲……演講的時候經常結巴、騎馬摔跤、簽法案時手都在抖……”

  他說這話時笑了笑,那笑容純真的不像一個政治人物,沉默在他們之間停了片刻。然后,威廉四世終于問出了那個藏在心里太久、也許原本打算帶進棺材的問題。

  “阿德萊德……”他的聲音輕得像夜風拂過窗縫:“你覺得……我,是個好國王嗎?”

  “你或許不是最好的國王。”阿德萊德淚眼朦朧的斬釘截鐵道:“但你是我見過的,最努力、最誠實的君主。你沒有上天賦予的政治頭腦,也沒有陰謀家的冷酷。可你有一顆熾熱的心,你從不肯看到國家走錯一步,即便這有可能使你受辱。威廉,我不覺得還有誰能做的比你更好了。”

  威廉四世靜靜地聽著,眼神一寸一寸地軟了下去,仿佛那些壓在心口的石頭,終于被她這一句話全部搬走。

  良久,他才輕輕“嗯”了一聲,像是認同,又像是嘆息。

  他的指尖緩慢地收緊了一些,像是要確認自己還能握住她的手,哪怕只剩下這最后的幾分鐘。

  “我這一生……沒能給你帶來什么好日子。”威廉四世轉過頭看著他的妻子:“整天在吵架的內閣、永遠搬不完的寢宮,還有無窮無盡的惡意流言……你陪著我受盡了這些。”

  威廉四世的聲音越來越輕,卻依然努力維持著溫和,就像他最后的體面,也要為阿德萊德而保留著。

  阿德萊德流著淚輕輕搖頭:“別說了,親愛的。別說了,親愛的。”

  威廉四世望著她,眼神溫柔到幾乎透明:“我終究……還是要走的。可我走了之后……你該怎么辦呢?我可愛的小婦人……”

  阿德萊德已經再也忍不住了,她俯下身去,伏在他胸口,緊緊抱著他,淚水滴在丈夫余溫未褪的肩頭:“別走,威廉,答應我,不要離開我。”

  可是,威廉四世沒有再回應妻子溫情的挽留。

  他的呼吸聲已經不見了,眼角卻仿佛還帶著一點未散盡的笑紋。

  那雙曾經見慣了海浪與宮廷爭斗的眼睛,終于慢慢閉上,像一扇曾經敞開的船艙,悄然歸于黑暗。

  王,已歸海。

  阿德萊德王后僵在那里,整整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他真的走了。

  這一瞬間,一向守禮、從不逾矩的阿德萊德終于崩潰,她低聲啜泣,緊接著壓抑不住心底所有的哀痛,痛哭失聲。

  門外的侍衛們聞聲而動,幾人迅速推門而入,侍衛們本是緊張戒備,可當他們看到床前的場景時卻齊齊一愣。

  他們從未見過王后如此失態。

  房間里只剩哭聲與燭火的閃爍。

  年長的侍衛長緩緩上前,低頭行了一禮:“陛下已經安息,王后陛下,請您節哀。”

  阿德萊德哽咽地點了點頭,眼中依舊是無法止住的淚水。

  她將丈夫的手指一根根地輕輕放下,顫抖著放在了他的胸口,就像是平時為他整肅那套海軍元帥大禮服時的觸碰。

  侍衛長回過頭:“傳喚坎特伯雷大主教,還有康寧漢姆侯爵。”

  幾名侍衛應聲退下,片刻之后,走廊上便傳來了陣陣焦急的快步奔走聲。

  身著黑袍的坎特伯雷大主教由溫莎主教攙扶著趕到,宮務大臣康寧漢姆侯爵也隨之抵達。

  他們看見躺在床榻上已經失去了聲息的威廉四世,以及站在床頭默然流淚的阿德萊德,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隨后,步履蹣跚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走到王榻前,面對已然平靜下來的威廉四世,緩緩取出了福音書與圣油瓶,神情肅穆地開始了為這位水手國王舉行的最后一場彌撒。

  他用低沉、悠長的拉丁文祈禱,聲音如同海浪輕拍王座:“主啊,你是仁慈與榮耀的避風港……”

  偌大的寢宮一片無聲,只有圣水滴落與福音輕語的回音,緩緩包裹著這位不完美但卻誠實、坦率的國王。

  今夜,不列顛的星辰仍在夜空上方閃爍。

  而不列顛的國王,卻已經不復存在了。

  倫敦塔倒了。

  簡潔的幾個字母,以勢不可擋的速度從溫莎城堡的電報站發出。

  穿過林間霧氣未散的薩里丘陵,越過鋪滿露水的泰晤士河堤,劃破西敏寺的鐘聲,順著寒意未消的鐵軌,奔向南安普敦、樸茨茅斯和利物浦,越過英吉利海峽和北海冷冽的浪頭,直抵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和漢諾威王國。

  肯辛頓宮的深夜寂靜得有些不自然,仿佛整座宅邸也在夜色中屏住了呼吸。

  長廊盡頭的臥房中,厚重的天鵝絨窗簾緊緊合攏,將所有光隔絕在外,只留下爐火尚未熄滅的一點余燼。

  忽然間,床榻上的人猛然坐起,像是從噩夢中驚醒。

  維多利亞大口的喘著氣,睫毛沾著冷汗,一縷浸濕的長發貼在頰邊。

  她的目光帶著夢境未醒的迷茫,四下掃視了一圈,像是在確認自己還在現實中,而非那片幽深的幻象之中。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很奇怪。

  她夢見一個沉重的王冠,躺在波濤之上,漂浮著,一直漂,漂到了她的腳邊。

  她想伸手去拿,可那王冠卻忽然開始下沉,像一塊鉛墜拖拽著她的眼睛與心,一直墜入黑色的海底。

  海水仿佛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她動彈不得,窒息得幾乎要喊出聲。

  “祖父……不是,喬治伯伯,還是威廉伯伯……”她喃喃著,語意混亂而蒼白。

  她伸手摸了摸額角,全是一層冷汗。

  維多利亞抬起頭,目光落在壁爐旁那座鍍銀掛鐘上。

  上面顯示的時間是,夜里兩點半。

  她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望向床側。

  母親,肯特公爵夫人,往常都會在這時探頭看她是否安睡,或者至少在扶手椅上小憩。

  可是今晚……

  她不在。

  維多利亞的心猛然被一種說不清的預感揪住了。

  她披上睡袍,緩緩起身,赤足踩在厚重地毯上,走向門口,透過鑰匙孔向外看。

  走廊的燭火依然亮著,但守夜的侍女卻不知去了何處。

  維多利亞軸了軸門把手,不出所料,還是打不開。

  她站在門前,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敲門叫人。

  那奇怪的夢還在她的腦海里盤桓,那頂漂浮在水面上的王冠,在夜色里、在冷汗中,竟然越看越像一雙正在沉沒的眼睛。

  維多利亞隱隱有些不安,她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又折返回床邊坐下。

  她在床沿坐了片刻,心跳漸漸平復。

  她伸手拿起了枕邊那本素描本,翻到前一頁,是未完成的花卉臨摹,再往后一頁,則是一只停在陽臺鐵欄上的紅胸鴝。

  她忽然翻到了最末頁,停住了手。

  畫中那人騎在高頭駿馬上,馬身通體漆黑,鬃毛卷曲如墨,在風中飛揚得像是海浪。

  剪裁利落的燕尾服,雪白的手套,左手執韁,右手按劍,雙腿緊夾馬腹,坐姿筆挺。高禮帽下,是一張輪廓未曾細描的面容。

  那張面容被蓄意留白,像是連畫者都不敢輕易描摹。

  可就在維多利亞注視它的那一瞬,仿佛有一道風從紙頁中掠過,卷起了爐灰與夜風的殘聲。

  畫中的輪廓,緩緩浮現出一點真實的線條。

  鼻梁高挺,眉骨鋒利,唇線壓得極緊,帶著不茍言笑的冷峻。

  那不是浪漫的宮廷詩人,也不是中世紀騎士配圖中泛濫的理想王子,而是某種更深邃、更沉穩的存在。

  那是一個……現實中的人。

  夜風吹動著馬鬃與披風,鐵蹄聲在泥濘的大路上回響。

  十幾束火把的光芒照不穿這英格蘭六月霧氣最濃重的一夜,但卻照亮了那匹黑馬,以及馬背上的人。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沒有穿禮服,也沒有佩劍,但他依舊披著那身一絲不茍的黑色燕尾服外套,姿勢筆挺得像是在接受檢閱。他左手執韁,右手戴著白手套,搭在馬鞍上,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

  “亞瑟爵士。”一名騎警湊近了,小聲問道:“我們現在是繼續等在倫敦的邊界,還是向前直行去溫莎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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