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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困獸猶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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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肯辛頓宮書房,燭光在壁爐邊晃動,火苗舔舐著柴木。

  康羅伊站在房間中央,一只手捏著扶手椅的靠背,另一只手握著那封已經被展開又重新折好的信紙。

  紙張的邊角略有些起皺,像是被狠狠地揉捏過。

  他已經反復看了這封信三遍。

  每一個單詞,每一個句子,每一處段落,都透露著冷靜、決絕的意味,無論怎么分析,他都沒辦法從這封信中找到愿意退讓的信號。

  信上那熟悉的字跡顯然是出自萊岑的手筆,但落款卻清清楚楚地寫著——亞歷山德麗娜·維多利亞。

  康羅伊能感覺到自己指節間的血液正在微微跳動,似乎下一個呼吸就要沖破血管噴涌而出。

  “拒絕。”他緩緩吐出這個字,聲音里沒有一絲波動:“拒絕……”

  站在壁爐邊的仆人不敢出聲,低頭行了一禮就悄悄退了出去。

  康羅伊轉過身子,緩緩踱到落地窗前。

  窗外的花園已經被夜色吞沒,遠處樹叢中的鳥兒不知為何受驚而起,掠過枝頭。

  他的身影倒映在玻璃窗上,與窗外的黑暗融為一體。

  康羅伊自認自己從來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人,從不!

  整整十八年,十八年!

  他為這個體制,為這個家庭,為這個他自認為未竟的攝政事業付出了所有。

  他陪著肯特公爵夫人走過了寡居與邊緣化的歲月,一手操持家政,一手維系政壇關系。

  他一直以為,只要堅持到最后,那個生活在溫室中的公主最終會懂得感恩的。

  可現在呢?

  這個孩子,這個他一手扶養長大的孩子,竟然敢以未來女王的口吻來拒絕他的一切!

  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她還沒有登基呢,便膽敢如此對他,將他當做低賤的仆人來看待,倘若她真的登基了……

  康羅伊攥緊了拳頭,他既沒有咆哮,也沒有發火。

  他只是伸出手,將那封信丟入了爐火,歪倒在了身后的沙發上。

  一時之間,無數可怕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油然而生,其中甚至包括了公布他的妻子伊麗莎白·康羅伊的身世之謎。

  他緩緩抬起頭,望著壁爐上方的畫像,那是一幅早已褪色的復制品,描繪的是喬治三世在位時的溫莎花園。花園中沒有公主,沒有王后,只有對稱的林蔭道和一座座大理石雕像。

  康羅伊盯著那尊雕像看了良久,眼底忽然浮起了一絲古怪的光。

  “他們都忘了她的名字……”康羅伊低聲呢喃道:“但我沒有。”

  他站起身,走向書桌,從最底層抽屜里取出一個布邊的發霉長匣。

  那是多年前的一封信,信紙早已泛黃,墨水也暈染出模糊的邊界。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懷疑過……”康羅伊喃喃自語,像是在對著空氣傾訴:“為什么伊麗莎白很少談及母親,為什么她的父親、我的老岳父本杰明·費舍爾只是個愛爾蘭下級軍官,然而卻能一路升遷當上將軍,并且還有足夠的資金將她送入上流社會……”

  康羅伊摸索著那封泛黃的信箋,嘴中碎碎念道:“我親愛的伊麗莎白,你出生在你父親派駐加拿大期間,本杰明·費舍爾將軍真的是你的父親嗎?還是說,你自己其實也知道,你的生父另有其人……他是誰?你知道的,對吧,伊麗莎白?你不過是想要假裝自己不知道,畢竟老本杰明確實是個很出色的父親,而且也確實很值得你尊敬……但是……你本該是王室的女兒啊……你和維多利亞那個分不清孰輕孰重的黃毛丫頭一樣,都是肯特公爵的女兒啊!”

  康羅伊說到這里,忍不住有些失神:“如果不是這樣,為什么我會在娶了你之后,便立馬被他相中,擔任他的侍從副官,而后又被任命為肯辛頓宮的總管?”

  一想到這里,康羅伊便忍不住生出惡念,他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爐火吞噬信紙,直到最后一點白灰翻卷落下。

  但最終,殘存的理智還是掐滅了他腦海中剛剛形成的自爆計劃。

  從家庭角度來說,曝光妻子伊麗莎白的可疑血緣只會讓她感到傷心,因為即便伊麗莎白并非費舍爾將軍的女兒,但是這并不能改變伊麗莎白與費舍爾將軍之間真摯的父女之情。

  從現實角度來說,此時爆出王室丑聞雖然會影響維多利亞的繼承權,但這并不是康羅伊想要看到的。

  畢竟他現在的訴求是在維多利亞登基后能獲得體面的職位和一筆豐厚的養老金。而曝光這件事雖然會打擊維多利亞的聲望,但是依然很難動搖她的繼承順位,退一萬步說,就算維多利亞真的不能繼位了,改由坎伯蘭公爵登基,康羅伊想要的那些東西依然無法實現。

  況且,嚼肯特公爵的舌根,還會大大影響肯特公爵夫人對他的觀感,從而使得最后一位完全支持他的盟友離他而去。

  最重要的一點是,康羅伊現在并沒有充分的證據能夠證明他的妻子伊麗莎白就是肯特公爵的私生女,如果貿然曝光,反倒可能給自己惹來一身臟水。

  康羅伊緩緩站起身,他咬著牙想了半天,只得喃喃自語道:“既然她連最后一點體面都不愿留給我這個姐夫……那我就只能對她實施必要的教養了。”

  夜已經深了,但肯特公爵夫人的房間依然亮著燈。

  她披著一件深紅色天鵝絨外袍,坐在沙發上,手中握著象牙鼻煙壺,神情看起來疲憊而又警覺。

  她的女兒,維多利亞已經按照平時制定的作息時間表上床睡覺了,但是公爵夫人知道,這個躺在她面前的姑娘雖然閉著眼,但實際上卻和她的母親一樣,根本就沒有入睡。

  但即便如此,她寧愿躺在床上裝睡,也不愿再和母親多說一句話。

  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康羅伊走了進來。

  他沒有行禮,只是站在門邊,瞥了一眼床上睡著的維多利亞,隨后沖著公爵夫人招了招手。

  公爵夫人心領神會的站起身,跟著康羅伊出了門。

  兩個人剛剛離開房間,公爵夫人便急不可耐的開口道:“利物浦伯爵傍晚的時候來找過我。他說他已經竭盡全力了,但是很遺憾,他依然沒辦法改變德麗娜的意愿。我聽說,他還帶了一封信過來,說是德麗娜寫的?她該不會在那封信里把你的要求給拒絕了吧?”

  “比拒絕更甚。”康羅伊一字一頓:“她把我逐出了王室安排之外,拒絕任命,拒絕合作,也拒絕體面。”

  公爵夫人臉色微變,語氣依舊溫婉:“可是……她已經十八歲了,我們不能再像過去那樣……”

  “她還住在這個屋檐下呢。”康羅伊打斷了她的話,態度平靜得令人膽寒:“她的財物尚未獨立,住處仍和您在一起,仆人仍舊由肯辛頓宮統一調配。她是未來的女王,但不是現在。現在,她依然生活在母親的庇護之下。”

  公爵夫人垂下眼簾,沒有立即回應。

  “殿下。”康羅伊背著手在走廊里踱步:“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在籌劃什么。她在遠離我們,她在和那個警察,和亞瑟·黑斯廷斯,以及萊岑策劃一些我們看不見的事。她已經開始把我們當作敵人了。”

  “她還年輕。”公爵夫人嘆了口氣:“她被人慫恿……她誤會了我們的動機。”

  “她沒有誤會。”康羅伊靠近她俯下身子道:“她是故意的。她要擺脫你,殿下,不只是擺脫我。”

  公爵夫人猛地抬起頭,眼里滿是掩飾不住的痛苦與慌亂。

  “我知道您不愿承認,但您不能再縱容她了。”康羅伊語氣緩了下來:“我們不能坐視她把自己交到那些人手里。我們必須出手,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你想怎么做?”

  “不是我想怎么做。”康羅伊冷著臉道:“是您,殿下。您是她的母親,所以您有權以她身體虛弱為由,要求她靜養。您可以暫停她與外界的往來,限制萊岑的出入,也可以更換仆人,確保她的生活不受外力干擾。”

  “這不等于把她關起來嗎?”肯特公爵夫人看起來有些害怕,在康羅伊的面前,她的身上總是看不出平日里那種貴族式的權威,反倒像是個平常的德意志小婦人:“就像拉姆斯蓋特那次一樣……”

  她還記得拉姆斯蓋特。

  一年前的拉姆斯蓋特,她眼睜睜的看到過身體虛弱、剛剛病愈的女兒,蜷縮在床榻上的樣子。

  那時候維多利亞的眼睛里出現的不是溫順,也沒有了畏懼,而是防備,是仇恨,是深入骨髓的憎惡,就像是被逼到墻角的動物才會有的下意識的反抗,那是一種名為困獸猶斗的場景。

  那一刻,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或許真的失去了女兒的心。

  那段回憶就像是插在骨頭縫隙里的針,雖然公爵夫人經常想要忘記它,甚至在事后還給維多利亞買了許多她平時想要的東西,試圖緩和母女關系,但維多利亞雖然嘴上應承,但舉手投足的動作里卻再也找不到母女之間的親密了。

  公爵夫人每次入睡前一想到那件事,便連呼吸都感到隱隱作痛。

  她低頭咬著唇,眼角不自覺地濕潤了:“約翰,我不能……我不想再看見她那樣看著我了。”

  “她不會再那么看你了。”康羅伊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冷硬:“她已經不再把你當母親了,她現在更愿意把萊岑當做母親,把黑斯廷斯當做父兄,把利奧波德當做引路人。而你,卻還指望她主動來抱你,叫你一聲媽媽嗎?”

  “她叫我媽媽的時候,一直都不是很自然……”公爵夫人語無倫次地辯解道:“是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

  “誤會?”康羅伊幾乎嗤笑出聲:“她從小接受的是什么樣的教育,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她的吃穿用度,書本老師,起居儀式,每一項安排我們都是如何的費盡心思……她怎么可能誤會?她不但沒誤會,她比誰都清楚你對她的愛,但她現在已經不屑一顧了。殿下,她在懲罰你。”

  公爵夫人的指節慢慢發白,鼻煙壺在掌心中悄然滑落,砰地一聲砸在地毯上。

  “我知道這對你很難,但這不是感情的問題。”康羅伊上前一步,站在她的面前,憐憫的撫摸著她的側臉:“這是秩序的問題。你不只是她的母親,更是肯特公爵夫人和英國王儲的監護人,您是王位傳承計劃中不可或缺的象征。如果你今天軟弱,她明天就會親手把你踢出她的生活,就像她今天對我做的那樣。”

  “她……她還只是個孩子……”

  “她不再是孩子了,她18歲了。”康羅伊嘆息道:“她已經成年,已經懂得如何控制別人,如何設局讓利物浦伯爵替她說話,如何把拒絕包裝成立場,把羞辱美化成風骨。她比我們想象的都要成熟,也都要危險。”

  這番話終于讓公爵夫人抬起頭,她的眼中浮現出一絲惶然不安,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女兒世界的中心。

  “你是說……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正因為她不再需要你,你更應該抓緊最后的機會讓她明白:她還不能沒有你。”

  康羅伊緩慢而篤定的開口道:“我們不會囚禁她,不會辱罵她,更不會傷害她。我們只是想要讓她知道,她的世界還沒有脫離母親的安排。她的房門每天晚上九點鐘關上,萊岑必須申請才可以探視,信件必須由你檢查翻閱,她不準私自外出、不準接見任何除你允許的客人以外的來訪者。殿下,請相信我,我不是在讓你懲罰她,而是在給她機會回頭。”

  康羅伊輕輕握住了公爵夫人的手:“你不這樣做,她只會越走越遠。你心里明白,她要是真的即位了,第一件事就是讓我滾出倫敦,把你和我都踢出她的生活。”

  肯特公爵夫人沉默了。

  康羅伊看到她動搖了,于是趁熱打鐵道:“您難道不害怕嗎?她身邊的人都是什么人?要么是亞瑟·黑斯廷斯這樣的小人,要么是萊岑這樣的長舌婦,他們會讓她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女王?你真覺得,國家會因為她長得可愛、脾氣任性,就容許她按照自己的情緒治理這個國家嗎?”

  這一次,肯特公爵夫人沒有再反駁。

  她靜靜地坐著,仿佛還在消化康羅伊的這套早已準備好的說辭。

  康羅伊沒有逼她,而是緩緩地半跪在地:“殿下,我不圖職位,不圖回報,我只是希望你還能保住你的母親身份。我會謹慎的安排一切。她的房門,我會命人悄悄換鎖,仿得與舊鎖無異。萊岑那邊,我們不直接驅逐她,只需要派遣別的女仆整日看守她。往來信件由你掌控,所有決定依舊由你來做。”

  公爵夫人盯著他,良久后,輕輕點頭:“直到她冷靜為止。”

  康羅伊站起身,臉上終于浮現出滿意的神情,他吻了吻公爵夫人的手背:“您做出了正確的決定,殿下。明早開始,東翼長廊將不再開放。就像您說的那樣,她現在的頭腦太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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