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準在不知不覺中,暴露了自己的階級認同。
因為他收錢寫的文章,都是套話,暮氣沉沉,別說朱翊鈞這樣的年輕人,就是給賤儒看,賤儒都懶得看。
但他寫的七篇事關窮民苦力的文章里,全都是真情實感,飽含了對窮民苦力的同情和憐憫,充滿了對朘剝的控訴,其中一篇,讓皇帝陛下刊登在了邸報之上。
背簍,是帶孩子的工具,也是陳準這篇文章的標題。
去年深秋的時候,陳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個老婦人,婦人頗為佝僂,看起來格外的蒼老,右腳跛了,走路都走不穩當。
秋風緊,西風烈,陣陣寒風,這老婦人衣不蔽體,唯一的棉衣,穿在了背簍里孩子的身上,孩子在背簍里探出了頭,大大的眼睛好奇的四處張望。
在一個完成了商品經濟蛻變,并且被稱之為棉都的松江府,這個老婦人僅有一件臟棉衣,套在了孩童身上。
老婦人手里提著一份印著趙記梨膏糖的油紙包,拄著拐杖,在寒風中艱難的走著。
老爺們都心善,看不得這個,有的老爺則是視而不見,就當沒看到就是,但陳準顯然不是這樣的老爺,他跟著老婦人回到了她在城外搭建的窩棚,詢問了她的情況。
老婦人看起來五六十歲了,但其實才三十六歲,是湖廣人,從湖廣到松江府做工為生,她的丈夫很是能干,在一家鏢行負責押運各種貨物,前年,她的丈夫和她的大兒子,死在了運鏢的路上。
坐在背簍里的孩子,是老婦人的三子。
她的丈夫走鏢死在了路上,案子破的慢,鏢行給了十五兩銀子,算是賠了他們家父子二人的性命。
老婦人當然不滿意,就去鏢行里鬧,就被鏢行的人給打了,腳就是在那個時候跛的,后來因為救治不及時,就瘸了。
老婦人還有一個兒子,次子把十五兩銀子全部拿走了,還因為兒媳的念叨,把她和老三都趕出了家門。
她還有一個女兒,嫁人多年,她走投無路,投奔了女兒,女兒接納了她。
但女兒已經嫁人,這年頭,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婿雖然沒說過什么重話,但女婿家也不是什么富貴人家,再說,她有兒子,她若是沒有兒子在女兒家養老也就罷了。
時間一長,老婦人只能帶著老三離開了。
老婦人以編竹簍為生,一天編的竹簍,只能夠個飯錢,再也置辦不起其他東西了,只能住在窩棚里,喝生水、吃稀飯,有點銅錢,也都給了背簍里的老三。
不孝可是重罪,陳準自然詢問了老婦人為何不去衙門狀告,老婦人則反問,哪有母親把兒子送進班房的?
陳準聽到這里,就更加生氣了。
老婦人手里提的趙記梨膏糖,則是背簍里的老三,一直吵著鬧著要吃糖,老婦人攢了很久的錢,才買了一些,給老三解饞用,本來這些錢,老婦人打算買一件棉衣的。
陳準記錄了這一切,字里行間,都是對鏢行的指責,對如此敲骨吸髓朘剝的憤怒,對朝廷破案緩慢的不滿,對不孝次子的控訴。
除此之外,他在文章里還對自己的怨恨,怨恨自己讀了這么多年圣賢書,卻無力改變這一切,他甚至想不出辦法,來解決這些人間苦難。
陳準一想到自己如此無能,就更加生氣了!
大明在萬歷維新的巨變中,的確有了極大的變化,但還稱不上偉大二字。
“自怨自艾的笨蛋,其實他作為讀書人,作為大學堂的學正,愿意去看,愿意去關注窮民苦力,愿意去寫,本身就是在改變這個糟糕的世道。”朱翊鈞放下了所有的卷宗,開始處理國事,他還要繼續上磨。
緹騎對這七篇文章進行了核實,確定了事情的后續,背簍一篇的老婦人,問題已經解決了。
陳準去年秋天寫完這篇文章,松江府衙門的衙役就找到了老婦人的次子,一頓友好交流和大記憶恢復術后,次子想起了母親對他的好,表示會接回母親。
衙役再警告了一番,如果發現任何虐待,朝廷公訴提告,不孝可是十惡不赦之一。
至于鏢行,死了人不按約賠償、遺屬上門還要再打一頓,把人打傷,鏢行就惹上了公訴官司,很快就按約賠償,并且支付了三十銀的湯藥錢,來賠償那頓毒打。
陳準寫的七篇文章,都有不同后續的處置,松江府地面的雜報,刊登的一些問題,或多或少都得到了解決,當然因為朝廷僵化的原因,這些問題的解決速度,沒有那么快。
高啟愚不停的告訴皇帝陛下,律法并不是公平,遲來的正義從來不是正義。
對于鏢行的東家、掌柜而言,這總計100銀的賠償,不算什么,但是對于婦人而言,是實實在在的毀天滅地。
正如萬歷初年,陛下在講筵的時候,問先生,如果打人一拳只要二錢碎銀子,甚至都不用付錢,不用為此付出任何代價,那這勢要豪右眼里,人究竟是什么?最后的結果就是人是一個物件。
人在被異化,這種現象,在松江府完成了商品經濟蛻變后,變得更快起來,商品經濟加速了這種異化。
申時行的思路是對的,從人的衣食住行去出發,讓人有了基本的生存保障后,才可以遵循本心的去選擇,可以對抗各種各樣的異化。
陳準的七篇文章,都在或多或少表達一個意思:命運對一些人,格外的不公和殘忍,但只要能活下去,大多數的大明人,都仍然堅持著自己的善良。
大明皇帝在六月的最后一天,接見了所有的泰西使者,因為這次的使者規模龐大,事務十分龐雜,接見一共持續了足足三個時辰。
葡萄牙使者保利諾,提了一個很古怪的要求,希望皇帝對里斯本進行賜名,賜名光明城。
法蘭西大牧首馬麗昂的敗局已定,大光明城將不復存在,變成它原來的名字勒阿弗爾。
大光明教就需要一個新的圣城,葡萄牙希望爭取到圣城的資格,并且以此為基點,廣泛傳教。
里斯本作為葡萄牙的首都,無論是規模還是城防,都比勒阿弗爾更適合做圣城。
這一點,和法蘭西特使萊昂的請求,發生了沖突。
萊昂代表法蘭西的新王亨利四世而來,在他看來,大光明城的存在,阻撓了大明和法蘭西的友誼,就像是魚刺卡在了喉嚨之間。
亨利四世殿下希望對大光明城叛軍的平定,不影響與大明的友誼,希望大明環球貿易商隊貨物,依舊在勒阿弗爾集散。
亨利四世不知道從哪里得知了葡萄牙的請求,就給葡萄牙下了個絆子。
葡萄牙曾經賄賂兩廣地方官員,竊據大明寶地濠境,這一占就是數十年之久,還是殷正茂將其驅逐。
而大光明城的存在,對法蘭西而言,就像是濠境對大明而言,這番比喻,既申明了法王平叛的正當性,又給葡萄牙上了點眼藥,離間大明和葡萄牙之間的關系。
如果大明皇帝愿意維護和法蘭西的友誼,那么亨利四世殿下自然會表達自己的友誼,會發布勒阿弗爾赦免令,允許大光明教在法蘭西的溫和傳教,并且會保留大光明城的名字,和城中智慧化身塑像。
這座塑像,和呂宋、舊港、金池總督府,金山城皇帝塑像是同等規格的,都是皇帝陛下,略有不同的是,大光明城的塑像,左手持劍,右手多了一本書。
關于大光明城陷落之后,大光明教圣城的歸屬權,法蘭西和葡萄牙展開了爭奪。
看起來爭奪的東西是虛無縹緲的,但其實背后的博弈焦點,還是集散大明貨物的權力,圣城之名花落誰家,都代表著獲得對大明貨物分配的權力。
大明環球商隊不可能長久停留在泰西,自己去集散貨物,就需要一個代理人。
而神羅帝國的使者則戲稱:就像是兩條狗,在爭搶主人手里的骨頭。
禮部部議,最后給的意見是給誰不重要,關鍵是給誰這個權力,要在大明手里。
禮部官員就是這樣,他們對于禮法十分看重,對于控制禮法有種偏執的執念,比如禮部諸官對拉丁文的改良,補充字母、修正邏輯后,推而廣之。
朱翊鈞把光明城的賜名,給了葡萄牙里斯本,并且給五章袞服加身的安東尼奧,加了一個大牧首的冊封。
這也是禮部的建議,禮部認為,安東尼奧的王位從過去幾次沖突來看,仍然不是很安穩,葡萄牙的貴族只是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了,但并不認同安東尼奧。
費利佩大方陣入侵葡萄牙的時候,這些貴族們,沒有幫助安東尼奧。
里斯本成為圣城,安東尼奧成為大牧首,可以加重他的權威,獲得更廣泛的認同與支持。
比較有趣的地方,就是圣城的期限只有五年,這在圣旨上寫的非常明白,五年后,還需要重新頒布。
只要大明還有商品優勢,只要世界各地還需要大明商品,那么這個圣城賜名,就有意義,就會有人爭搶。
同樣,大明皇帝也告訴了法蘭西使者萊昂,大明環球商隊,明年起,將不會在勒阿弗爾停留散貨,如果有需要,可以自己到里斯本購買。
大明給出的理由是:糟糕的英格蘭人,在泰西的海面上制造了太多的海盜,為了大明環球商隊的安全,減少在泰西停靠的時間,只在里斯本停留,不再北上法蘭西,對大明而言是更加明智的選擇。
這個理由如此的充分,以至于萊昂離開的時候,只能痛罵該死的英國佬了。
尼德蘭特使浩特曼覲見了皇帝陛下,希望大明皇帝準許尼德蘭商船通過馬六甲海峽,到千島之國做香料生意。
千島之國,就是大明口中的元緒群島,也就是殷宗信駐扎的赤軍山港。
大明皇帝告訴浩特曼,香料生意可以做,但只能在馬六甲城購買香料,尼德蘭的商隊不能通過馬六甲海域。
給的理由是:保證香料的生產,就必須要維護南洋的貿易環境,嚴密防止外來船只進入,是為了防止海寇混入其中,在南洋制造混亂。
馬六甲海峽并不寬,水也不深,大明海防巡檢,還是能夠保證,在馬六甲城被攻破之前,不會有大規模的尼德蘭人或者英格蘭人進入南洋,確保大明海權、確保大明海疆安全。
浩特曼反復表示,尼德蘭人在南洋的活動,一定會合乎大明律法。
但大明皇帝表示,尼德蘭人不會違反,但船上的英格蘭人一定會。
這也是個浩特曼無法反駁的事實,尼德蘭船隊里有太多的英格蘭人了,本來兩國就靠的很近,尼德蘭第一任國王還是個英格蘭人,浩特曼離開的時候,同樣對英格蘭罵罵咧咧。
糟糕的英格蘭人,讓浩特曼無法反駁皇帝給出的理由,哪怕大家都知道,這個理由就是一個推脫,本質上,是大明把南洋看成了后花園,不允許任何人闖入。
正如禮部所言,南洋是大明在萬歷開海中,最重要的利益,一切海洋政策,都會圍繞南洋進行展開。
漢莎聯盟、神羅帝國、羅斯國的使者依次覲見,都是過去的老要求。
漢莎聯盟希望允許大明繼續批復照準,允許他們到里斯本進貨,否則葡萄牙人,真的不給他們一點貨物,或者索要更多的稅款;
神羅帝國的使者一如既往的過來看熱鬧,沒什么太多的請求,只是告知大明皇帝神羅帝國的一些變化。
而羅斯國還是讓大明退出烏拉爾山脈以東,大明以墩臺遠侯為首的冒險隊,給羅斯國的東擴造成了太多的困擾,尤其是皮草,統統被大明買走了。
朱翊鈞見完了泰西使者就一個時辰了,喝了口水,休息了一刻鐘,開始見各個總督府的使者,墨西哥、智利、秘魯、巴西總督府的使者,依次覲見了使者。
墨西哥智利秘魯,三個總督府使者則是表達了感謝,環太商盟總理事閻士選和副理事姚光啟,真的非常公正,在調節太平洋貿易糾紛的過程中,不偏不倚,以事實論斷,給東太平洋帶來了安寧。
經過大明的調節,三個總督府發現,其實過去很多的劫掠、沖突,完全沒必要發生,甚至有些事兒,根本就是誤會,只是過去沒有這么一個地方,讓彼此溝通(吵架)。
巴西總督府的使者有兩個,一個葡屬,一個西屬,這兩個總督府的使者,為了誰才是巴西總督府使者,在拱宸殿吵了起來。
皇帝看了會熱鬧,這兩個使者的拉丁文有點不太標準,夾雜著方言,搞得朱翊鈞只聽明白了八成。
葡屬總督治所在薩爾瓦多,西屬總督府治所在里約熱內盧。
葡萄牙人覺得西班牙人搶了他們開拓好的地方,建立的總督府是非法的,而西班牙人則大聲爭辯,根本就是葡萄牙人賣給西班牙的!
二者的訴求是完全一致的,希望允許巴西總督府加入環太商盟。
至于如何通過麥哲倫海峽,不需要大明皇帝分心,他們自有辦法,用兩位使者的話講,麥哲倫海峽就像是娼妓的褲腰帶,有錢就可以進去。
雖然這個比喻略顯粗俗,遭到了禮部尚書高啟愚的嚴厲警告,但話確實是實話。
朱翊鈞準許了這一請求,重申了環太商盟章程里的關鍵,不得襲擾大明船隊,有事先到琉球總理事衙門告狀,不要動不動就打起來,要維護海貿環境。
增加秩序側力量以對抗日益混亂的海洋環境,是大明開海眼下的主要任務。
當然,真的打起來,大明也只能居中調停一二,那么遠,派兵是不可能派兵的。
安哥拉總督府、莫桑比克總督府、果阿總督府也派遣了使者,朱翊鈞也就是見了見,沒有達成什么共識,就是友好的交流了一下,大明開海的側重還是在太平洋,而非西洋、大西洋。
安哥拉使者在禮部要求后,直接攤牌了,不借著剛果王國的殼兒,來騙、來偷襲大明這個五千歲的老人了。
暹羅、柬埔寨等地使者,依次覲見,他們也沒什么訴求,只是希望大明在西南的攻伐,能收著點力氣,別把他們一起打死了。
二十八萬漢軍進攻播州,造成的影響,比朝廷預想的要大得多,如此規模的征伐,終于讓中南半島各國清醒了許多,不再胡言亂語了。
朱翊鈞用了三個時辰,見完了所有的使者,大明的外交月,正式結束,七月初四,采買了足夠貨物的各國使者,帶著大明貨物離開了港口。
大明皇帝拿著自己的金算盤,把賬目算了算,收益是很可觀的。
僅僅這一個月,流入大明的白銀超過了七百五十萬兩,每年流入大明的白銀,仍在緩慢增加,二十一年預期在一千六百萬銀左右的規模。
這就又回到了之前寶鈔是否會超發的問題上,已知流通到海外的寶鈔不用兌換,再加上白銀流入增加,黃金寶鈔不會在五年后就轟然倒塌,甚至目前一千二百萬貫的發行量,低于白銀流入。
寶鈔的發行是有序的,更是健康的,皇帝需要嚴防死守,防止肉食者,尤其是蠢貨靈機一動,在寶鈔上牟利,破壞大明寶鈔大業。
“要不是為了這點銀子,這幫連拉丁文都說的不地道的使者,誰想見他們!”朱翊鈞一甩金算盤,靠在椅背上,心滿意足的說道。
朱翊鈞覺得,沒有比守財奴看著白銀源源不斷流入大明,更美好的事兒了。
他手里的金算盤,是金池總督府鄧子龍送的,不是純金的,但金含量不低,金太軟了,延展性太好,純金打造,不好用,所以是金銀合金,再點翠、琺瑯、玉石裝點,確實很精美。
親自算賬的皇帝,真的不多,馮保反正沒見過,他給陛下放好了白開水,笑著說道:“也不知道他們一群泰西人,怎么連拉丁文都說的那么差勁兒。”
“還不是羅馬滅亡了?”朱翊鈞喝了口水,振奮了下精神,又開始興致勃勃的上磨了。
松江府又出了一起類似于舉孝廉的風力輿情。
大概就是城東有個窮人的孩子,三月能走、六月能言、一歲能讀、三歲能問、六歲能寫詩,因為天分極高,被華亭劉氏收為了家中義子,悉心培養。
這神童神了十八年,沒考進上海大學堂。
華亭劉氏就跑到松江府衙去鬧騰,我們家孩子這么聰明伶俐,少有多智,怎么可能考不進去、要求重考云云,鬧出了不小的亂子,甚至驚動了圣聽。
朱翊鈞聽說了,詢問了松江府究竟怎么回事。
這不是個窮人家的孩子,本就是劉氏的嫡子,就是故意打造神童故事,科舉盯著的人太多了,劉氏就把目光看向了上海大學堂,考不中舉人進士,我考個大學堂鍍鍍金也是極好。
松江府衙根本不慣著,直接張榜公告了所有細節,甚至把劉氏子的考卷都張貼了出去,根本不是什么神童,就是個純廢物。
劉氏想要用舉孝廉的方式托舉自家的孩子,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被松江府衙結結實實的給了一巴掌,松江府地面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出鬧劇,對劉氏造成了極大的負面輿論。
沒辦法,大明在這方面吃過大虧,國初缺少讀書人,不得不用舉薦的方式,方孝孺、楊士奇等一干人等竊居高位,興文匽武,差點把大明禍禍沒了。
對于舉孝廉這種事,朝廷根本沒辦法容忍,選擇了最直接的方式。
舉孝廉是有癮的,給爹媽端茶倒水不夠孝,給弟弟妹妹讓梨不夠悌,那就臥冰求鯉,那就跳崖救母。
繞來繞去就那點事兒,名與利。
劉氏用神童托舉孩子混點名聲,朝廷才懶得管,誰愛上當誰上當,但是這種托舉,絕對不能進入朝廷官吏遴選機制之中,會出大亂子的。
新任的戶部尚書侯于趙,上了一本很奇怪的奏疏,他這本奏疏的主要內容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大明財政過于依賴以松江府為中心的海關稅收。
這種過度依賴,眼下還看不出什么,對外賣的貨物越多越廣,則朝廷的財政就越大,長此以往,朝廷一定會以更加傾斜對海外開拓,因為所有人都可以從進出口貿易中,獲得大量的油水。
這種外向型經濟體,在侯于趙看來,是非常非常不健康的。
這一點已經表現的非常明顯了,在環太商盟成立之前,大明棉紡產業進入了瓶頸期,松江府的棉紡工坊沒有把目光轉向大明腹地龐大的市場,而是開始了低價競爭。
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從松江府把貨運到四川成都府,路上遇到的豺狼虎豹實在是太多了,關關難過關關過,過一關就被刮一層皮;
比如大明海船造船業蓬勃發展,外向經濟發展了二十年等等原因,讓海運的費用遠低于腹地的河運運費;
比如大明在南洋建立了很多漢鄉鎮、數以十萬計的種植園,擁有了龐大的市場、穩定的航線,而種植園的原料回航也是一筆利潤。
比如大明朝廷管得嚴,而出海就會更加自由,朝廷不讓哄抬米面糧油,更不讓攜帶阿片這類的違禁品,但是海外流轉,不在大明控制范圍之內。
出了海,做什么買賣,大明朝廷就管不太住了。
這些原因看起來都是原因,可以總結為,二十年開海,外向型經濟造成了的習慣使然,但侯于趙指出,其根本原因是,大明腹地沒有白銀。
貨幣圍繞著貨物展開,而貨物總是圍繞著貨幣流轉,這是早就討論的不再討論的事實。
要解決或者說緩解這種癥狀,侯于趙開出了三個藥方。
第一個藥方,持續不斷的建設馳道、丁亥學制,將朝廷收稅收到的白銀,不斷通過稅收這一項重要的工具,把沿海地區豐富的白銀,轉移到腹地。
第二個藥方,大明黃金寶鈔的重要性和地位,要進一步的提升,具體做法,就是在大明建立更多的會同館驛,至少保證每一個府都有會同館驛,讓大明上下內外,對寶鈔完全認可。
這是在構建大明完善的貨幣網,其重要程度,應該和官道驛路、驛站等同重要。
侯于趙在奏疏里,著重強調了第二個藥方的重要性,腹地沒有貨幣,貨物不會向腹地流動,而黃金寶鈔就成了破局的關鍵。
黃金寶鈔應該上升到和大明北方邊境安全、海洋安全一樣重要的地位,即國家安全地位。
第三個藥方,則是加大對地方產業的扶持,貨幣的流轉本質上是貨物的流轉,腹地沒有可以交換的商品,商賈自然不會前往。
腹地必須要有和沿海地區交換的商品,也就是必須具備生產商品的能力。
具體做法而言,五十一個北方官廠,完全不夠,應該允許三司衙門,籌建屬于地方性質的官廠。
適當的放權給地方,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讓有些痛不欲生,打算把手伸向百姓衣食住行的地方衙門,有更廣泛的經濟來源,而不是魚肉百姓。
過去,朝廷財政虧空,朝廷魚肉地方衙門,地方衙門魚肉百姓。
萬歷維新后,朝廷財政不再虧空,但天變在,田賦的大量減免,讓地方衙門的財政岌岌可危。
這個時候,適當的放權給地方三司,籌建地方官廠就很有必要了。
“先生看過這本奏疏了?”朱翊鈞居然罕見的看到了張居正的浮票,他已經很少管事了,居然肯花費精力看奏疏,寫浮票,可見,在他心里,這本奏疏很重要。
“侯于趙寫奏疏之前,就以初任司徒諸務不熟,難堪大任為由,上門請教元輔,元輔也不好趕他出門,就幫他看了看。”馮保解釋了下其中的緣由。
張居正給的浮票不是給奏疏,而是給侯于趙這個人,浮票內容是:侯司徒,經緯天地,大明光耀四方萬邦。
其實侯于趙提出的現象、問題,原因,在多次廷議中,早就議論了很多次,但沒有人拿出一個總綱常的規劃來,這里面原因錯綜復雜,其實就是犯忌諱。
張居正什么樣的才能,他制定的戰略規劃,輪到你來胡說八道?
其實六部尚書、侍郎們心里多少有譜,這些事兒該怎么解決,但張居正還活著,這些話真的不方便講。
當需要有人站出來的時候,侯于趙愿意站出來講這些話,給了具體的規劃,糾正一些錯誤,補充一些措施,讓萬歷維新的基礎更加堅實。
張居正這一句評斷,意思就是肯定了侯于趙的才能和品行,有資格加入大明舉重冠軍的序列,幫陛下一起抗起天地日月,扛起萬民所愿了。
江山社稷真的很重很重,皇帝一個人扛,真的很累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