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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二、云想衣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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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梯道內,歐陽戎經過仔細觀察發現,諶佳欣的表情不像是發生了嚴重事情的樣子。

  當然,也有可能是避險,怕被師尊云想衣暗中注視……但是總體而言,歐陽戎覺得諶佳欣沒有傳來過來什么不妙的信號,這已足以。...

  夜雨如織,江州城外的蘆葦蕩在風中起伏,像一片無邊的墨色海。柳眠坐在回音坊二樓,手中捧著那把自海上漂來的琴,指尖輕輕拂過琴弦,未彈而音已生一絲極細微的震顫自琴腹傳出,仿佛它仍在回應某段未曾終結的旋律。

  窗外雷聲低滾,閃電劃破天際的一瞬,她看見書案上的《人間未忘錄》自行翻頁,紙頁嘩啦作響,停在了那一頁新添的篇章:《沈郎中》。可就在這剎那,整本書忽然泛出溫潤青光,如同春水初融,又似晨霧微透。一道聲音從書中緩緩升起,并非人語,卻字字清晰:

  “我本一介草民,無權無勢,只有一雙手、一顆心。若這世道忘了我,也請留我一句真話。”

  柳眠怔住。這不是她寫下的文字,也不是老婦人口述的內容。這是沈郎中自己的聲音,穿越五十年光陰,借由《人間未忘錄》與歐陽戎琴音的共鳴,終于得以重見人間。

  她忽然明白這本書早已不再只是記錄者的手筆,而是所有被遺忘之人靈魂的容器。每一個名字背后,都藏著一段不肯沉沒的記憶;每一次講述,都是對命運的一次輕聲反抗。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竹簾。風雨撲面而來,濕冷刺骨,但她眼中卻燃起一團火。她取來油紙傘,將琴小心裹好,背在身后,走下樓梯。回音坊的大門吱呀開啟,燈火隨風搖曳,在泥濘街道上投下斑駁光影。

  今夜是春分后的第七日,按例并無說心會。可當她踏進街角那座廢棄的小廟時,卻發現已有十余人靜坐其中。有賣豆腐的老翁,有守寡多年的繡娘,還有一個總愛蹲在橋頭畫畫的少年。他們都不說話,只是抬頭看她進來,目光里有種默契的等待。

  “你們……怎么知道我會來?”柳眠輕聲問。

  少年抬起頭,臉上沾著雨水和炭灰:“昨夜我夢見一座城,全是光做的。城里有人彈琴,有人講故事。醒來后,我就聽見心里有個聲音說:‘去廟里等她。’”

  柳眠心頭一震。

  她緩緩取出琴,置于膝上。手指剛觸到弦,便覺一股暖流自指尖涌入心口,仿佛有誰正隔著時空,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閉目,深吸一口氣,開始彈奏。

  不是《歸燈》,也不是任何已知曲調。這是一首從未存在過的旋律,卻像是她早已熟稔于心。每一個音符落下,小廟四壁便浮現出淡淡影子那是無數張面孔,或笑或泣,或怒或安,皆是曾在世間默默行走、最終湮滅無聞的凡人。

  一位老農低聲開口:“我想講講我爹。他一輩子沒出過村,臨死前還惦記著要修好村口那口井。他說:‘水清了,人心才不會渾。’可沒人聽他的話,直到他死后三年,井塌了,淹死了兩個孩子,大家才想起他。”

  話音落處,墻上那張蒼老的臉微微動了動,嘴角竟揚起一絲笑意。

  接著是一位年輕女子,聲音顫抖:“我妹妹七歲那年走丟了。我們找了整整十年,后來聽說她被人販子帶去了北疆。去年冬天,我在集市上看見一個乞丐姑娘,凍得說不出話,手里攥著一只破布老虎那是我娘親手縫的。我沒敢認,怕不是她……可我現在后悔了。”

  她說完,淚水滑落。而就在這一刻,琴音驟然轉柔,如月照寒潭,靜靜包裹住她的悲傷。柳眠不知為何,竟隨著心意撥出一段從未學過的變調,宛如母親哼唱的搖籃曲。

  那女子猛然抬頭,驚呼:“這……這是我娘常唱的調子!你怎么會?”

  柳眠搖頭,嗓音沙啞:“我不知道。但它自己出來了。”

  眾人默然。唯有雨打屋檐的聲音,與琴音交織成網。

  這一夜,小廟成了記憶的渡口。十二個人依次開口,說了十二段塵封往事。有人懺悔少年時欺凌弱者的惡行,有人追憶初戀時藏在樹洞里的紙條,還有人說起戰亂中為保全家性命而不得不舍棄的親弟……每一段話出口,墻上影像便多一分清晰,琴身光芒也盛一分。

  直至東方微白,最后一人說完離去,柳眠才發覺自己渾身濕透,指尖因久彈而裂出血痕。但她心中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抱著琴走出廟門,天光初露,晨霧彌漫。遠處傳來雞鳴狗吠,炊煙裊裊升起。她站在泥路上,望著這片平凡土地,忽然淚流滿面。

  原來,真正的力量不在仙山瓊閣,不在御劍飛升,而在這些無人知曉的角落,在每一個敢于說出“我記得”的瞬間。

  自此之后,每月十五之外,柳眠也開始不定期舉辦“夜談會”。地點不再局限于回音坊,有時在荒廟,有時在河畔涼亭,甚至曾在墳場邊點燈圍坐。人們帶著舊物前來一枚銅錢、一把梳子、半塊糕餅,只為喚醒一段記憶。

  而更奇異的是,《人間未忘錄》開始顯現新的規律:每當有人真誠講述,書中便會自動浮現一頁新篇,標題往往是講述者最牽掛的那個名字。若那人已逝,則字跡呈淡金色;若尚在人間,則泛著柔和藍光。

  有人發現,那些金色篇章若被誦讀三遍以上,其對應的亡魂會在夢中現身,不說一字,只深深一揖,然后化光而去。有人說,那是靈魂終于得到了安放。

  與此同時,天下各地陸續出現異象。

  西北沙漠深處,一支商隊迷失方向數日,糧盡水絕之際,領隊老人忽然停下腳步,從懷中掏出一塊焦黑木牌,喃喃道:“這是我祖父當年走駝鈴道時用的路引……他曾說,只要記住來時的腳印,就不會真正迷路。”

  話音剛落,狂風驟止。沙丘之間竟顯現出一條隱約小徑,兩旁立著殘破石碑,刻著早已失傳的地名。商隊沿此路前行,終得生還。事后查證,那條古道早在百年前就被黃沙掩埋,連地圖上都無跡可尋。

  南方海島漁村,一位老漁夫臨終前握著孫子的手說:“我這輩子捕了八千條魚,但記得最清楚的,是一條逃走的小黃魚。那天它咬鉤了,我拉上來一看,肚子鼓鼓的,顯然是懷了崽。我就把它放了。我說:‘去吧,活著比吃重要。’”

  他咽氣那一刻,全村漁船上的燈籠齊齊亮起,雖無火種,卻燃燒整夜。第二天清晨,漁民出海,竟在常年貧瘠的淺灘捕獲大量魚群,其中尤以小黃魚最多,且每一條腹中皆有卵。

  消息傳開,沿海百姓紛紛效仿,設立“放生碑”,每逢捕魚季先祭告水域,再行作業。奇怪的是,自此以后,漁獲非但未減,反而年年豐盈。

  而在中原腹地的一座書院里,一名窮書生因交不起束被逐出門墻。他抱著殘卷流浪街頭,饑寒交迫之時,想起幼時塾師曾教他背誦《禮運大同篇》。他靠墻坐下,一字一句低聲誦讀: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

  聲音雖弱,卻引來路人駐足。漸漸地,有人跟著念,有人流淚,有人跪地叩首。當晚,書院屋頂突現祥云繚繞,匾額無火自燃,灰燼落地竟組成一行篆字:

  “學不在堂,在心。”

  次日,原書院改名為“共讀廬”,不收銀錢,不論出身,唯求每人每日為他人講一段所學。短短三年,門徒遍及九州。

  這一切變化,皆源于那一把琴、一本書、一場又一場看似微不足道的講述。

  然而,柳眠知道,仍有黑暗未曾照亮。

  某夜,她在整理新收錄的故事時,忽覺胸口一陣劇痛,仿佛有冰錐刺入心臟。她踉蹌起身,望向窗外只見原本晴朗夜空突然烏云密布,北斗七星竟逆向旋轉,星光黯淡如將熄滅。

  緊接著,她聽見一聲極遙遠的嘆息,穿透風雨而來,熟悉得令她肝腸寸斷。

  “阿音……你還好嗎?”

  是歐陽戎的聲音。

  但她分明知道,他已經不在了。那一夜流星墜海,是他最后的告別。

  除非他還未真正離去。

  她沖出房門,冒雨奔至江邊。孤舟不見,唯有一片濃霧籠罩江面。她不顧一切躍上一艘小船,劃向霧中深處。

  越往前行,氣溫越低,水面竟結出薄冰。忽然,琴在背上自行震動,發出一聲清越長鳴。霧中緩緩浮現一道身影仍是那襲灰袍,身形瘦削,面容模糊,唯有雙眼如星輝般明亮。

  “你來了。”他說,聲音像是從極遠之地傳來。

  “你為何不走?”柳眠泣不成聲,“你說過,燈歸人間。”

  “可人間還有太多黑暗。”他抬起手,指向遠方,“你看。”

  隨著他手勢,江面冰層裂開,映出萬千景象:有孩童被逼習武以搏富貴,有女子被迫嫁予耄耋老翁換取家族利益,有忠臣因直言進諫而遭酷刑,更有無數百姓在饑荒中啃食樹皮……他們的嘴一張一合,卻沒有聲音傳出,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無聲吶喊。

  “言語已被權力扭曲,記憶正在被系統抹除。”歐陽戎低聲道,“有人建起了‘忘川臺’,專門焚毀民間典籍、銷毀口述歷史。他們害怕的不是叛亂,而是覺醒。因為一旦人們開始記住真實,謊言帝國就會崩塌。”

  柳眠渾身發抖:“那我們怎么辦?”

  “你手中的琴,已不只是樂器。”他凝視她,“它是‘心聲之鑰’,能喚醒沉睡的集體記憶。而你,是唯一能繼續傳遞它的人。”

  說著,他伸出手,掌心浮現出一枚晶瑩剔透的冰珠,內里封存著一段微弱琴音。

  “這是我最后的力量。融入琴中,它將讓你聽見千萬人未能說出的心聲。但代價是你將再也無法停下傾聽。每一句痛苦,每一次哭泣,都會如刀割心。你能承受嗎?”

  柳眠沒有猶豫。她接過冰珠,輕輕按在琴腹中央。

  剎那間,天地失聲。

她聽見了  北方礦井下勞工們壓抑的喘息,南方鹽場童工滴落的血汗,邊關將士在雪夜里思念母親的嗚咽,牢獄中志士用指甲在墻上刻詩的刮擦聲……億萬種沉默的吶喊匯成洪流,沖擊她的神魂。

  她跪倒在船上,七竅滲血,卻仍緊緊抱住琴。

  “我……能。”她咬牙道,“只要還能聽見,就還有希望。”

  歐陽戎的身影開始消散,如同晨霧遇陽。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唇形微動:

  “謝謝你,替我活成了我想成為的人。”

  然后,他化作點點星光,灑落江面,盡數融入琴身。

  黎明破曉時,柳眠回到岸上。她的頭發已全白,眼角添了深紋,可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堅定。

  她將琴重新供奉于回音坊最高處,立下新規:從此以后,凡欲登臺講述者,必先立誓不為博名,不為泄憤,只為讓某個即將被遺忘的靈魂,再次被人記得。

  不久后,第一支“巡憶使”隊伍成立。他們背著竹箱,走遍山村野嶺,收集散落的記憶碎片。有人帶來祖母遺留的針線包,里面縫著一封未寄出的情書;有人獻上父親戰死前最后一封家書,信紙已被血浸透大半……這些物件都被鄭重錄入《人間未忘錄》副冊,送往各地學堂傳閱。

  十年過去,百年流轉。

  傳說中的“忘川臺”終究沒能擋住記憶的潮水。當第一本由孩童編纂的《百姓春秋》問世時,連皇宮內的史官都偷偷抄錄副本,藏于密室。

  而那把琴,據說每逢月圓之夜仍會自行輕鳴。若有心人靜坐聆聽,能從中分辨出兩種琴音交織一種清越悠遠,如風過松林;另一種溫厚綿長,似春水流淌。

  人們說,那是歐陽戎與柳眠的對話,跨越生死,仍在繼續。

  又一個春分來臨。

  江州細雨依舊,回音坊門前石碑已被歲月磨得光滑。一個小女孩踮腳撫摸碑文,回頭問母親:“媽媽,什么叫‘凡人足跡’啊?”

  母親蹲下身,指著遠處正在教孩子們寫字的白發婆婆:“你看那位奶奶,她每天都在聽別人講故事。她說,每個人活過的樣子,都值得被記住。哪怕你只是一個走路很慢的人,只要有人記得你走過這條路,你就沒有真正消失。”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跑上前去,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遞給老人:“婆婆,這是我最喜歡的糖,我分你一半。”

  柳眠笑了,眼角皺紋如花開。

  她剝開糖紙,將糖果含入口中,甜味彌漫舌尖。

  那一刻,她仿佛又聽見了海上的琴聲,溫柔地說:

  “別忘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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