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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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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亮些的甬道,像是天色放明后的亮度,甚至連頭頂天花板都是那種清晨時天空的淡淡藏青色。

  甬道靠里面位置,順數第八間牢房,水簾門里側正有一只普通偏黃的手掌,緩緩推出食盒。

  食盒底部摩擦地面發出...

  夜色如墨,江州城外的桃林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銀輝。歐陽戎坐在院中石凳上,手中握著那塊新繡的布片,指尖緩緩摩挲著粗糙的針腳。阿兄早已睡下,呼吸平穩而輕柔,像是終于擺脫了往日夢魘的糾纏。白昭嬋送來的信還攤在桌上,燭火搖曳,映出“心不可囚,道在人間”八字,字跡剛勁而不失溫潤,仿佛是他這些年行走于善惡邊緣的注解。

  忽然,風停了。

  花瓣懸于半空,不動。

  蟲鳴止息。

  連遠處江水的流淌聲也悄然隱去。

  歐陽戎瞳孔微縮,識海中的金脈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之手攥緊。他尚未起身,便覺天地倒轉不是身體移動,而是世界本身在扭曲、折疊、重組。

  他又入夢了。

  但這一次,沒有雷聲,沒有火焰,沒有熟悉的庭院與縫衣的阿兄。他站在一片無垠的雪原之上,天穹灰白,不見星辰,唯有中央一根斷裂的青銅柱聳立,柱身上刻滿了他從未見過的文字,卻又莫名熟悉那是他自己的筆跡,只是每一劃都帶著深深的悔意。

  “這不是心淵回響。”他低語,“這是……更早的東西。”

  話音未落,身后傳來腳步聲。

  不急不緩,踏雪無聲。

  他轉身,看見一個少年走來。

  青衫素袍,眉目清冷,正是十五歲的自己那個還未覺醒因果預判、尚不知命運已悄然纏身的歐陽戎。

  “你來了。”少年說,聲音很輕,卻像刀鋒劃過冰面。

  “你是誰?”歐陽戎問,盡管心中已有答案。

  “我是你最初的選擇。”少年抬頭看他,“是你第一次面對苦難時,決定不再流淚的那一刻。是你在母親墳前發誓‘此生不為情所困’的那一瞬。我,是你的起點。”

  歐陽戎心頭劇震。他記得那一夜,暴雨傾盆,他跪在泥水中,看著棺木沉入土里,阿兄蜷縮在一旁哭得幾乎窒息。而他,只是站起身,擦干臉上的雨水,說:“從今往后,我不再軟弱。”

  原來那一念,竟凝成了靈。

  “你一直在我識海深處?”他問。

  “我一直等你回頭。”少年道,“可你走得越來越遠,用溫情掩蓋傷痕,用仁義粉飾恐懼。你以為你在救人?其實你只是害怕再次失去,所以拼命抓住一切能抓的東西阿兄的手,李姝的眼神,燕八郎的胡鬧……你怕極了孤獨,于是披上君子外衣,告訴世人:我無所求,我只為蒼生。”

  歐陽戎沉默。

  風起,吹動兩人衣角。

  “你說得對。”他終于開口,“我確實怕。我怕再看到至親死在眼前,怕聽見阿兄喊我名字卻再也醒不過來,怕某一天醒來,發現這一切都是幻夢。所以我修功德,行善舉,不是為了成圣,而是想證明這世間還有值得守護的真實。”

  少年靜靜望著他,眼中閃過一絲波動。

  “那你現在敢不敢放掉它?”他問。

  “什么?”

  “你的‘善’。”少年向前一步,“你有沒有想過,也許真正的自由,不是戰勝黑暗,而是承認黑暗本就是你的一部分?就像倒影不必消滅,你也無需永遠做那個完美的君子。你可以恨,可以怒,可以自私一次,可以崩潰一場然后,依然選擇站起來。”

  歐陽戎怔住。

  長久以來,他以為自己在對抗外界的陰謀,在抵御鏡碑的侵蝕,在阻止心淵吞噬眾生。可此刻他才明白,最深的劫難,從來不在東海,不在朝廷,不在任何外敵手中。

  而在他自己心里。

  他一直不敢承認:他也想歇一息。

  他也曾在深夜咬牙切齒地問天道為何如此不公。

  他也曾因李姝險些喪命而生出殺意,想屠盡幕后之人全家;也曾因燕八郎重傷垂死而失控暴走,差點引動因果反噬焚盡方圓百里。

  但他壓下了這些念頭,用“君子當以德報怨”說服自己,用“大局為重”封鎖情緒。久而久之,那些被壓抑的憤怒、委屈、不甘,便化作了識海深處一道又一道暗流,最終匯聚成那“倒影”的養分。

  “所以……你才是源頭?”他喃喃。

  “不。”少年搖頭,“我只是提醒者。真正的源頭,是你拒絕直視自己的那一天。當你否認痛苦,痛苦就會自己長出眼睛,變成另一個你,替你活出所有你不敢表達的真實。”

  遠處,青銅柱開始崩裂,碎屑如雪飛揚。

  “時間不多了。”少年后退一步,“他們已經在重啟‘輪回之井’,準備將七日前的心淵回響逆推三日,讓所有幸存者重新經歷至親之死。這一次,夢境會與現實交織,真假難辨。若你仍執迷于‘守護完美’,必敗無疑。”

  “他們是誰?”歐陽戎追問。

  少年嘴角浮現一抹極淡的笑:“你以為魚念淵真是叛徒?你以為朝廷真不知情?‘倒映之人’的背后,站著的是整個舊秩序那些靠人心恐懼維系統治的古老存在。他們懼怕真正的善意覺醒,因為一旦世人明白,愛不需要代價,犧牲并非必然,他們的權柄便會如沙塔般倒塌。”

  歐陽戎渾身一凜。

  難怪因果預判從未給出明確敵人姓名。

  因為它無法指向個體,只能警示趨勢那是盤踞千年的體制性惡意,借由人心弱點代代相傳。

  “你要我怎么做?”他問。

  “放下‘必須正確’的執念。”少年身影漸淡,“允許自己犯錯,允許身邊人受傷,允許世界不圓滿。唯有如此,你才能看清哪些是真實的情感,哪些是他人強加的枷鎖。否則,你終將成為新的‘鏡碑’,用所謂的光明,繼續囚禁后來者。”

  話音落下,雪原崩塌。

  歐陽戎猛然睜眼,發現自己仍坐在院中,手中布片完好,夜風拂面,桃花飄落如雨。方才一切,似夢非夢。

  可他知道,那不是幻覺。

  那是他內心最深處的自我對話。

  他緩緩起身,走向屋內。阿兄睡得正熟,唇角微微翹起,像是做了個好夢。他輕輕替他掖好被角,轉身出門,取出筆墨,在白昭嬋來信背面寫下新一行字:

  “請轉告陛下:贖罪新規可行,但須加一條凡因恐懼而施罰者,自身亦當受審。”

  翌日清晨,燕八郎踹門而入,手里拎著一只燒雞:“聽說你昨夜寫了封狠信?夠剛!我就說,咱們君子防深情,就得帶刺兒活著!”

  李姝隨后趕到,臉色凝重:“東海異象再現,海底鏡片共鳴頻率增強,且……江州百姓昨夜集體夢見親人離世,醒來皆有悲慟之癥,雖未致死,但神魂已損。”

  “他們在測試新版本。”歐陽戎平靜道,“不再是單一夢境入侵,而是批量投放哀痛記憶,逐步削弱人心韌性。等大眾習慣悲傷,便不會再反抗壓迫。”

  “那怎么辦?”燕八郎啃著雞腿,“總不能讓全城人天天聽笑話吧?”

  “不必。”歐陽戎望向桃林盡頭,“我要辦一場‘憶暖集’。”

  “啥?”兩人齊聲。

  “召集所有經歷過魂蝕之疫、心淵回響的人,不分貴賤,不論過往恩怨,齊聚江州廣場。每人講述一件最平凡卻最溫暖的記憶可能是母親端來的一碗粥,朋友遞來的一把傘,陌生人雨中撐起的半邊斗篷。我們要做的,不是對抗噩夢,而是重建真實。”

  李姝若有所思:“用集體記憶對抗集體創傷?”

  “正是。”歐陽戎點頭,“他們用鏡碑放大痛苦,我們便用人與人之間的瑣碎溫情,織一張更大的網。情感從不生于宏大敘事,而藏于細節之中。當千萬個微小的‘真’匯聚成河,虛假的夢自然潰散。”

  三日后,江州廣場。

  萬人聚集,老少皆有。有人拄拐,有人蒙眼,更多人身形瘦削,顯然是疫后余生。歐陽戎立于高臺,不言神通,不談修行,只講了一個故事:

  “小時候,阿兄發燒,我背他去醫館。路上下雨,我沒傘,只好脫下外衣蓋在他頭上。走到一半,他突然說:‘哥,你頭發濕了。’我說沒事。他又說:‘等我好了,給你買頂新帽子。’結果第二天他就忘了這事。十年后,我在集市看見一頂舊布帽,想起這句話,買了下來。現在還戴著。”

  臺下寂靜片刻,忽有一婦人起身,哽咽道:“我丈夫戰死前夜,說想吃我做的韭菜餅。我罵他胡鬧,大半夜折騰什么。第二天他走了,再沒回來。如今我每天煎韭菜餅,留一份在桌上……他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

  一位老匠人顫巍巍站起:“我徒弟偷學我絕技,被我發現后跪地痛哭。我沒趕他走,只說:‘下次別藏那么爛的刀法。’三年后,他憑那套改良刀法救了一城百姓。”

  越來越多的人開口。

  孩童說父親冬夜抱他取暖,書生說旅店老板娘多給一碗熱湯,老兵說戰場上敵軍放下兵器時眼里的淚……

  聲音匯成洪流,溫柔而堅定。

  當晚,東海海底,那塊破碎鏡片劇烈震顫,其上倒影扭曲變形,竟浮現出萬千人臉,皆含笑而泣,仿佛被某種力量灼燒。一聲尖嘯自深淵傳出,旋即湮滅。

  七日后,朝廷特使再至,帶來旨意:

  “陛下允‘贖罪新規’試行三州,并賜歐陽戎‘明心境’一面,可照見人心本源。”

  歐陽戎接過銅鏡,卻不看自己,而是轉向阿兄。

  鏡中映出的,是一個少年緊緊抱住昏睡兄長的畫面,風雨交加,他滿臉淚水,卻咬牙前行。

  正是那年背阿兄求醫之夜。

  他笑了。

  李姝輕聲道:“看來,它照見的不是現在,而是你始終不愿承認的真心你從未超然物外,你只是太怕失去,所以拼了命去挽留。”

  燕八郎咧嘴:“所以說,君子也防深情,不是防別人,是防自己陷進去出不來。可你要真出來了,也就不是君子了。”

  歐陽戎將鏡子收起,望向遠方。

  他知道,舊勢力不會罷休。

  或許下一劫,將是“時間之鏡”,讓人目睹未來至親慘死而提前背叛;或是“輪回之井”,令人在無盡轉世中遺忘所有珍視之人。

  但沒關系。

  只要還有人愿意講述一碗粥的溫度,一把傘的傾斜角度,一句笨拙的“我給你買了帽子”,光明就不會徹底熄滅。

  數月后,春回大地。

  歐陽府桃樹再度盛開,阿兄在樹下笨拙地繡著新布片,這次是個月亮。歐陽戎坐在旁邊讀書,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笑意溫潤。

  忽然,一只紙鶴飛來,落入掌心,展開竟是魚念淵筆跡:

  “鏡碑殘片已回收七成,余下兩枚藏于北漠寒淵與南嶺幽泉。另:倒映之人最后一次傳訊‘我會成為你最不像自己的樣子,那時,你才會認出我。’”

  他看完,折好紙鶴,放入袖中。

  春風拂過,花瓣落在書頁上,恰好遮住一句古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他輕輕撥開花瓣,繼續讀下去。

  夜幕降臨,識海深處,金脈靜靜延伸,與遠方隱隱共鳴。

  而在北漠風雪之中,一座冰窟緩緩開啟,內里豎立著一面完整如初的黑鏡,鏡面流動著無數重疊的身影有歐陽戎,有阿兄,有李姝,有燕八郎,甚至有尚未出生的孩子們。

  鏡中傳來低語:

  “這一世,我們換種方式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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