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想起請吃飯了?”
晚飯過后陪著閨女和兒子在客廳玩耍了一陣,李學武這才回到樓上。
二樓書房,顧寧正在看書。
“沒什么。”
她聽見李學武上樓的聲音了,只是回答的時候沒抬起頭來。
李學武察覺出了哪里不對,走進書房看著顧寧輕聲講道:“如果你不喜歡她,我明天跟她談一下,以后就不用來上課了。”
“沒有。”
顧寧抬起頭看了看他,這才講道:“就是看她最近很辛苦。”
“每個月十節課,二十元。”
李學武雙手插兜站在案臺前看著她抿了抿嘴角說道:“她的辛苦值得。”
顧寧動了動嘴角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還是忍住了。
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將視線重新放回在了厚厚的書上。
李學武站在原地等了一小會兒,這才轉身去了主臥,洗漱換睡衣。
有外人在,他一下班回到家并沒有先去洗澡換睡衣。
雖然瀟瀟是集團的職工,可畢竟也是李姝的藝術老師,對老師最起碼的尊重還是要有的。
就在他走去主臥衛生間洗澡的時候,顧寧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他離開的背影,顯然她看的書并沒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李學武的表現同往常沒什么兩樣,夫妻兩個即便是同在二樓也很少有說話的時候,除非雙方確定彼此都閑下來了。
比如說睡覺前和起床后。
顧寧每天晚飯過后雷打不動的項目是看書,看大部頭醫學書籍。
書房里的書籍早就換了幾茬,李學武喜歡看的那些被收進了角落里。
擺在書架上隨手可看的位置都是醫學書籍,或者是顧寧喜歡的文學著作。
一個喜歡文學和醫學的時代女性。
不是李學武故意要冷漠對她的,而是他早就習慣了顧寧的生活習慣。
她不想說話了,不會委婉地表達出來,而是直接做自己的事。
剛開始的時候包括在這邊做服務工作的秦京茹都會覺得她生氣了。
其實呢?
她只是不懂該怎么處理關系。
如果是個小姑娘,也許會有人說她內向害羞,并不會在意她的想法。
可她現在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誰又能忽視她的情緒變化。
這種事情幾次經歷過后,住在一起的人也就慢慢習慣了。
就像剛才,李學武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嘗試解決問題的時候發現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只能放棄。
繼續糾纏或者強行解釋?
不存在的,夫妻兩個從沒有過感情用事,或者不必要的爭吵。
跟一個情緒穩定的人一起生活,用平淡如水都無法形容這種感覺。
在家里生活和做事的秦京茹、二丫、趙雅萍如此,李學武也是如此。
二丫剛來時覺得李哥還算和善,女主人小寧姐有些冷淡,好像不喜歡她。
日子久了她才發現,小寧姐的冷淡不是針對她,而是在座的所有人。
她就算再不習慣也只能慢慢適應,后來慢慢才發現小寧姐穩定的情緒有多么適合相處。
你完全不用操心她的事,更不用詢問她的意見和建議,當她覺得不舒服的時候會直接表達出來,你也不用在意。
這樣看,顧寧像不像一只貓?
至少脾氣和性格很像。
在家的時候李學武也會看書學習,只是去了鋼城以后,很多他的書都帶走了,帶回來的只有那么兩本。
顧寧不習慣兩個人共用一張桌子,所以書房被占以后,他都是躺著看書。
沒錯,這樣對眼睛不好,可從樓下上來,再洗澡換睡衣,躺在床上他又能看多久的書。
看書不是目的,目的是合理利用一天的時間。
有人說看書沒意思,他倒是想玩手機了,他也得有啊。
九點半,腳步聲從敞開著的主臥房門外傳來,是顧寧回來了。
她就像一只貓,連腳步聲都輕輕的,只有拖鞋鞋底摩擦地板的聲音。
進了主臥以后,她并沒有去看李學武,而是去了衛生間。
李學武也只是抬起眼眸看了她,隨后便繼續看自己的書。
他在看紅皮書,看過很多遍了,歷久彌新,每次看都有新的心得體會。
有人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或許就是這個道理吧。
說他在管理方面有很強的邏輯性和先見之明,說他在經濟工作上觀點新穎,能夠創造奇跡,說他在業務工作上嚴謹科學,總能看到關鍵。
沒有大量的閱讀和學習是支撐不起現在這個崗位的工作強度,就算他是李學武也不行。
“淋浴荷灑不行了。”
顧寧圍著浴巾走出衛生間,好似隨意地講了一句。
李學武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隨后翻了書頁說道:“明天讓國棟安排人看一看,或者是換,或者是修。”
“把暖氣一并也看了吧。”
顧寧的聲音從衣帽間傳來,悶悶的,但語氣是平和的。
“二丫說放出來的熱水有銹色,樓下衛生間的暖氣片不是很熱。”
“嗯,我知道了。”
李學武目光詫異地看著衣帽間的方向,但嘴里依舊淡定地回答著。
家里這位寒冰仙女什么時候開始學會關心起凡間的瑣事了?
這又是荷灑又是暖氣的,李學武好不適應啊,他媳婦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聽見腳步聲響起,李學武趕緊收回了視線,好像一直沒有反應似的。
顧寧出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見他這般“專注”不由得抿了抿嘴角,有些話她說不出口。
梳妝臺的燈亮起,這是她獨有的空間,一面大鏡子,里面有她,也有專心致志看書的李學武。
“山上下雪了。”擦好了護膚品,她又開口說道:“趙叔送了兩掛鹿肉來,還有一袋子兔肉。”
“嗯,二丫跟我說過了。”
李學武強忍著嘴角的笑意,繼續看著早就看不進去的書。
顧寧從鏡子里看了他好一會,這才嘆了口氣,站起身向床邊走來。
李學武知道不能再逗了,再逗下去媳婦真要生氣和傷心了。
就在顧寧拉開被子上床的時候,他放下了手里的紅皮書,好像是要睡覺一樣,伸手攬過了剛要躺下的小媳婦。
顧寧的身子有些僵硬,但只是一瞬間便又軟了下來,躺在了他的臂彎里。
“嘆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有些話可以說出來,不是我不懂你,而是你需要通過表達來宣泄情緒,負面情緒過多會引起抑郁,這你應該了解。”
聽著他在耳邊的訴說,顧寧并沒有轉過身子,只是將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李姝在幼兒園的作業上寫了她最喜歡的人是……是瀟瀟。”
“呵呵,就因為這個?”
李學武輕笑出聲,真沒想到媳婦糾結了一晚上的問題竟然是這個。
他稍稍用力摟住了顧寧,湊到她耳邊輕聲說道:“我最喜歡的人是你。”
“嚶——”顧寧十分不習慣他這樣的親昵,尤其是耳朵,她特別敏感。
孩子都快三歲了,李學武哪里不知道這一點,他就是故意的。
有感覺加持的情話更動人心,顧寧已經有點醉了。
她不習慣李學武這樣,但她喜歡李學武說這樣的話,即便她沒要求過。
“如果是我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我也會嫉妒的,我能理解你。”
李學武摟著她輕聲說道:“憑什么最喜歡瀟瀟啊,置爸爸媽媽于何處?”
“就算最喜歡的人不是爸爸,也應該是媽媽才對啊。”
“嗯?”顧寧扭過頭,看著他問道:“你是說我無理取鬧了?”
顧寧真的變了,變的和其他普通女人越來越像了,李學武真有點不習慣。
“不,我是說你太愛李姝了。”
李學武笑著說道:“但我聽到你說這個的時候最先想到的是什么,你知道嗎?”
“是喜歡,最喜歡。”
他撐起身子看了顧寧的眼睛說道:“她或許還不知道喜歡的意義,但已經能清晰的表達出自己的感情。”
“能表達喜歡和愛的小姑娘,是不是很優秀?”
“哼——”顧寧對于他轉移話題的能力早就習慣了,扭過頭去不看他。
李學武當然知道她并沒有真的生氣,只是心里還有些在意。
“說句你無法接受但依舊是現實的話,我們無法占有孩子的喜歡和愛。”
他輕輕撫摸著顧寧的胳膊,安慰她道:“李姝也好,李寧也罷,他們早晚都會長大,都會有喜歡的人。”
“真到了那個時候你該怎么辦?”
顧寧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目光看著墻角的燈光,定定地出神。
時間一下子快進了二十年,不,以李姝和李寧的聰明勁,或許用不了二十年就會有喜歡的人,或者是愛的人。
她真的無法想象那個時候她該怎么辦。
連李姝最喜歡的人不是她這一點都無法釋懷,那以后兩個孩子戀愛呢?
“我反正是做好心理準備了。”
李學武平躺在枕頭上,看著床腳臥室門方向說道:“既然我岳父都沒有為難我,我也不會為難李姝的對象。”
顧寧好笑又好氣地轉過頭盯了他一眼,什么人啊,拿長輩說玩笑。
李學武卻歪了歪腦袋,雖然是笑著,可語氣十分認真地講道:“我十分尊重我的老丈人,因為他沒為難我。”
顧寧翻了個白眼,同樣平躺在了枕頭上,脖子下面是他的胳膊。
“我能做一個好岳父,同樣能做一個好公公。”
李學武看著前面小客廳里的月光繼續說道:“就像我爸對你那樣。”
顧寧突然理解了他這樣說話的意思,時間并沒有快進,還是現在。
“我還是能接受她最喜歡的人不是我的這個事實。”
李學武笑呵呵地說道:“因為這一年我陪她的時間很少,至少沒有瀟瀟多,跟她說的話也沒有瀟瀟多。”
“我沒有嫉妒她——”
顧寧突然解釋了這么一句,頗有點欲蓋彌彰的感覺,但李學武信了。
是的,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他是信了。
他摟著顧寧的肩膀,笑著說道:“我當然知道你沒嫉妒她,你才是李姝的媽媽,這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
“不過你也不用傷心。”
李學武又有些好笑地看向小客廳方向說道:“能永遠陪在你身邊的只有我,一起慢慢變老。”
顧寧適時地露出了對他這句情話的不屑表情,但嘴角的弧度壓不住了。
李學武看向她挑了挑眉毛,道:“所以我們愛他們,這就夠了,不是嗎?”
“就你能說——”
顧寧轉過身,靠著他說道:“不去做教育家可惜了。”
“唉,哪有那個資格呦。”
李學武伸手攬住了顧寧的腰,笑著說道:“能哄好自己的媳婦就夠難的了,還教育別人?”
“額嗯——”
別誤會,這一聲不是顧寧發出的,而是遭遇顧寧肘擊的李學武發出的。
沒反應過來挨了這么一下子,李學武瞬間想到了一句話:
“過年的豬、受驚的驢、生氣的媳婦、上岸的魚”
顧寧生氣不隔夜,因為睡覺前已經撒氣了,只是李學武很受傷。
早飯殊不知睡夢中經歷了一場大劫的李姝開心地分享著她的學園快樂。
李學武抻了抻肩膀,帶動肋部的疼痛感也跟著清晰了起來。
看著他幽怨的眼神,顧寧理都沒理,慢條斯理地吃著饅頭。
“閨女,問你個問題。”
李學武坐在了挨著顧寧的椅子上,笑著看向李姝問道:“在家里你最喜歡誰——”
這問題問得有點古怪啊。
李姝不解地看著爸爸,問就問唄,眼眉抖什么啊?
沒個不抖,他在餐桌下面的腳背挨了一腳,不用想也知道是誰踩的。
李學武轉頭看向顧寧,她竟然毫無表情地繼續著自己的動作。
合著剛才不是你踩得對吧?
顧寧才不理他,只是餐桌下的腳用力踩了踩,提醒他別惹事。
“我最喜歡弟弟——”
李姝多聰明啊,從父母的表情和眼神變化中早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是不是爸爸和媽媽在比賽啊?
比賽比什么?
比她更喜歡誰?
唉,真是幼稚的父母啊!
她微微搖頭感慨了一句,隨后給出了一個讓人無法質疑的答案。
說弟弟總行了吧,你們不要爭了!
正在自己吃早飯的李寧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聽見姐姐的話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看她,又順著姐姐的目光看向了爸媽。咋地了?
“你昨天——好像——”
李學武每說幾個字都感覺自己的腳背上的力量在成倍增長。
泰山壓頂了嗎?
“——不是——唔——”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顧寧踩不動他,將手里的半啦饅頭塞他嘴里了。
“咯咯咯——”
李寧好像看到了好玩的事情,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看著爸爸跳動的眼眉,嘴里塞著饅頭的古怪表情,李姝也笑了起來。
姐弟兩個的笑聲成了這個早晨最優美的旋律,李學武相信這能讓某個小心眼的女人終于釋懷了。
顧寧看向李姝笑了笑,她理解了昨晚李學武說的那些話,也原諒了李姝。
但是!她不能原諒李學武。
所以,今天早晨李姝上學是由爸爸送,這是媽媽的決定。
“媽媽是生氣了嘛?”
走在上學的路上,李姝問出了這個問題。
雙手插在夾克衫兜里走在閨女身側的李學武看著小小的李姝反問道:“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
“不知道,反正就是——”
李姝學著他以往的動作聳了聳肩膀,道:“媽媽為什么生氣啊?”
“可能是因為爸爸吧。”
李學武早就學會該如何回答小孩子的問題,這會兒表現的游刃有余。
“那是因為爸爸經常不回家嗎?”
李姝好奇地抬起頭看著他,道:“我覺得是這樣,媽媽才會生氣的。”
“也許吧,她想我了。”
李學武笑著點點頭,認同了閨女的觀點,隨后問道:“那爸爸不在家的時候你有想爸爸嗎?”
“當然想——”李姝點頭應道:“有的時候會想的哭,弟弟也是。”
她在這句話的背后加上了弟弟,強調她說的話都是真的。
李學武好笑地問道:“那爸爸這樣,你會不會不喜歡爸爸了?”
“不會啊”李姝好奇地看著他,道:“你為什么這么問?”
“難道媽媽不喜歡你了?”
李姝突然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說道:“你要和媽媽離婚嗎?”
“呵——”李學武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被閨女的話給問嗆著。
“當然不會啊,媽媽沒有不喜歡爸爸。”他看著閨女問道:“你是從哪聽來的離婚這個詞的?”
“我早就聽過了啊。”
李姝不以為然地背著自己的小書包屁顛屁顛地走著,嘴里說道:“我們班何明明的爸爸和媽媽就離婚了。”
“這是老師告訴你的?”
李學武再一次皺起了眉頭,如果真是這樣,他要懷疑李姝在這樣的環境里是否能得到合格的教育。
李姝卻天真地講道:“不是,是何明明他自己說的,他現在和他奶奶一起生活,每天都是他奶奶來接送他。”
“爸爸和媽媽不會離婚的。”
李學武認真地給閨女強調道:“你也不要在小朋友面前說這些,他會傷心的。”
“是這樣的——”
李姝很懂事地點點頭,說道:“上次他還哭了呢,說想要媽媽。”
講到這里,她又看向爸爸說道:“你惹媽媽生氣了,那怎么辦?”
閨女的反射弧果然很長,這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他該怎么辦?
“沒關系的,媽媽并沒有真的生氣,她只是太在乎我了。”
李學武雙手抱在腦后一邊高抬腿一邊陪著閨女往前走,就當是鍛煉了。
“如果有一天媽媽也這么問你,就說明她非常非常在乎你。”
“我喜歡媽媽——”
李姝理解地點點,說道:“我也喜歡爸爸和弟弟,還有小姨和二姨。”
“還有呢?”李學武好似無意地問道:“你最喜歡誰?”
“弟弟——嘻嘻——”
李姝像是早就知道他會這么問,很快地給出了“標準”答案。
“呵呵呵——”李學武也跟著笑了起來,感慨閨女的聰明。
“爸爸聽說了,你最喜歡的人不是弟弟,而是瀟瀟老師,對不對?”
他好像能掐會算一般,神秘兮兮地看著閨女講道:“我猜到了。”
“不是——”李姝疑惑地看著他說道:“我最喜歡的人是爸爸。”
“嗯?”李學武看向閨女挑了挑眉毛,問道:“為什么?因為爸爸來送你上學了?”
“不是,就是喜歡爸爸。”
李姝甩噠著小書包邁步往前面走,邊走邊說道:“老師讓我們寫最喜歡的人,我怕她們又亂說,這才寫了瀟瀟老師。”
“是因為瀟瀟老師不是咱們家的人,是這樣嗎?”
李學武好笑又驚訝閨女的反應速度,直白地問道:“你寫瀟瀟老師是為了應付老師的詢問?”
“嗯——”李姝動作很大地點了點頭,隨后看向父親問道:“不可以嗎?”
“沒什么不可以的,但你可以更坦率一點,分享自己的溫暖沒什么。”
李學武伸手拉住了閨女的小手慢慢地往前走,嘴里說道:“王老師已經跟你保證過了,你可以相信她的。”
“嗯,王老師對我很好。”
李姝踢踏著腳上的小布鞋,邊走邊說道:“她還教我畫小鳥了呢。”
“是嘛,那她真的很好。”
李學武認同地點點頭,看著前面已經出現的幼兒園大門,腳下隨著閨女的腳步也快了幾分。
李姝就像歸巢的小鳥,歡笑著蹦跳著穿過馬路,松開爸爸的大手跑向了幼兒園。
幼兒園門口,王老師正在等著她,兩人見面后互相問好,很是禮貌。
李學武站在了不遠處,并沒有上前打招呼,他相信王老師不會怕他,但會有幾分尷尬。
王老師也確實是看到了他,在接了李姝入園以后還看向了這邊。
只是確定閨女已經走進校園,李學武便轉身往回走了。
他同樣不需要王老師再一次道歉,哪怕是歉意的眼神也不需要。
他不能管兒女一輩子,有些事終究需要他們親自面對。
“你說,你想吃啥吧。”
二汽的副廠長古力同特別大方地對李學武講道:“你想吃啥我都能給你整來,只要你幫我們這個大忙。”
“這么客氣干啥啊——”
李學武笑著同他握了握手,道:“中午整四個菜就行了,咱們喝點。”
“整八個菜,咱們少喝點。”
古力同也是酒戰沙場的老將了,可從沒在酒桌上說服過誰呢。
但李學武不一樣,丫的就是個酒漏子,完全沒有量,喝多少都是他。
他也真抹得開面子,完全不在乎同事們好笑的表情。
廢話,由李學武敞開了喝,那他這幾天還上不上班了,醉死過去了。
“你來了就不一樣了。”
古力同拉著他的胳膊挨個車間參觀,沒有任何隱藏。
他就等著李學武給他提意見呢,這會兒哪里會敝帚自珍。
再說了,就二汽這點家底,都比不上鋼汽呢,還有啥好隱瞞的。
“你可別裝假啊——”
他看著李學武認真地講道:“你有什么意見或者建議得直說,我要聽。”
“太過了吧,我可不是批掛算命的,哪里就能一言興邦了。”
李學武有點受不了他的過分認真,笑著講道:“今天就是來做客的。”
“少扯那個,講真話咱們才是朋友,你才是二汽的客人。”
古力同也知道自己太緊張了,也太著急了,這會兒主動開起了玩笑。
也正是他的態度稍稍放松了一些,那些身后跟著的干部們的臉上這才有了笑容。
你看看剛才這些人,走在前面的李學武都覺得背后發寒。
什么狀況?
古力同時請他來挑毛病的,挑身后這些干部們的毛病。
李學武不怕得罪人,但怕遭黑槍。
“你看看你,還能不能處了。”
李學武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我好不容易回京一次,還就想著來看看你,你就跟我來這套。”
雖然早前古力同去鋼城請過他一次,這一次也是早就約好的。
但是!不能說早就約好的,這樣他成啥人了,好為人師不是好同志。
他得說的迫不得已,說的勉為其難,說的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才行。
“說說,給個意見。”
古力同帶著他參觀了最新設計建造并已經投入使用的流水生產線。
李學武則是站在工位旁看了好一會,聽古力同問起,這才講道:“挺好的。”
“我讓你夸我們來了?”
古力同這個著急啊,瞪著眼珠子強調道:“你就給我指條路吧,行不行。”
“你們的工人該升級了。”
李學武突然直白地講道:“我不是說你們的工人不夠努力,也不是說他們做的不夠好,而是學習和理解能力。”
他態度認真地看向古力同問道:“你們的工人有多久沒培訓了?”
“培訓?工人還用培訓?”
古力同瞪了瞪眼珠子,強調道:“這可都是我們的老工人啊!”
他這言下之意是老工人不用培訓,隨便拉出一個都是好手。
李學武了然地點點頭,說道:“老工人也好,新工人也罷,都要培訓。”
不等古力同詢問,他回頭看了一眼跟著的二汽的干部,道:“汽車開久了,軸承不上油嗎?”
“不是工人的技術不行,而是思想跟不上了。”他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強調道:“不換換腦子裝不進去新東西。”
“工人對技術的自信是一種優點,也是拒絕新工藝、新技術的缺點。”
“我們的工人很優秀的。”
有干部不同意他的觀點,強調道:“他們非常能適應現在的流水線崗位,絕對不比你們廠的工人差。”
“嗯,我承認你的觀點。”
李學武反倒比他更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種反駁,轉頭看向皺眉思考的古力同講道:“你們的流水線產能是多少?”
“28臺。”古力同回答的有些遲疑,但沒有猶豫。
李學武微微點頭,道:“一個班28臺,那確實可以了。”
“不是,是一天28臺。”
古力同這會兒才皺起眉頭強調道:“我們有三個班組在線上。”
“一天28臺?!”李學武驚訝地看著他問道:“是bJ30的生產線?”
“我們只有一條生產線。”
古力同很艱難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雖然他也不想回答。
“如果是這樣的話……”
李學武想了想,回頭看向張恩遠說道:“我是不是還有個會要開來著?”
“你等會——”
古力同見李學武要跑,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說道:“你可不能走。”
“我忘了,真的,我還有個會。”
李學武拍了拍他的手說道:“以后,以后有時間我再過來,一定。”
“以后有時間?”古力同哪里會撒手,拉著他說道:“你就是要去參加蟠桃會也得給我們解決了問題再走。”
“咋地——賣給你們了!”
李學武好笑地看著他問道:“你咋還跟土匪似的呢?”
“反正不能放你走。”
古力同攔著他問道:“你跟我說實話,你們鋼汽的產能是多少?”
“嗯,嗯,沒多少。”李學武含糊著說道:“都差不多,都差不多。”
“你跟我扯淡呢?”古力同看著他問道:“營城港每個月裝船的數量都不止一萬臺吧,你跟我說差不多?”
“你看你——”李學武微微昂起頭看著他說道:“這能一樣嘛。”
“你們生產的是貨車,我們生產的是客車,這是兩碼事嘛。”
“客車復雜還是貨車復雜?”
古力同很受傷,拉著他講道:“這條生產線就是你們廠的,現在產能為啥差距這么大?”
“哎!你這就沒意思了啊!”
李學武點了點他道:“合著我來你這幫忙還幫出錯來了?”
“你沒錯,我錯了。”
古力同怎么說都行,就是不能放他走,指著生產線說道:“你說,你說。”
“我說你們的工人需要培訓了,就像機械需要上潤滑油了。”
李學武看著他講道:“全流程診斷報告沒給你們嗎?”
“如果嚴格按照紅星鋼鐵集團的生產管理模式,現場應該不是這樣的。”
他踢了踢腳下的地面,不是漆面,只是水泥地面抹了細灰。
也行,汽車生產又沒強調全部工位都是無塵車間,水泥就水泥吧。
可地面上的污漬是怎么回事?
李學武的動作不算大,但古力同已經注意到了。
“那個,古廠,是機器漏油了。”
車間主任一見領導皺眉頭,趕緊過來解釋了一句。
還是有眼力見的,沒等領導開口說話就知道搶答了。
李學武可沒有幫古力同管理下屬的興趣,只是看著零部件堆疊凌亂的車間撇了撇嘴角,問題太多不好說了啊。
古力同一頓飯就想解決所有問題,這不是癡人說夢嘛。
他的出場價可沒有這么低。
“處理干凈——”古力同不能當著李學武的面說他什么,但還是皺眉強調了一句。
車間主任唯唯諾諾地應了,去找工人處理了。
古力同一直看著李學武,隨著他的視線轉了一圈,自己也開始不滿意了。
其實標準早就給了,紅星鋼鐵集團技術服務部給出了全部的生產標準要求。
但是吧,這里不是紅星鋼鐵集團旗下的生產廠,規矩也得因地制宜嘛。
有人改了第一條,那就有人忽視最后一條,說是紅星鋼鐵集團的管理和生產標準,實際上呢?
該說不說啊,就是日產28臺的數據放在以前都算很牛嗶的了。
如果沒有紅星鋼鐵集團搞了個鋼汽,那現在的二汽妥妥的就是大廠了。
日產28臺,年產過萬了,64年國內汽車總產量也才2.8萬臺。
好么,二汽獨占將近一半的江山,你說他牛不牛。
牛個屁,鋼汽一個月出口的汽車都不止一萬臺,包括摩托車在內數種車型并駕齊驅,基本上代表了國內此時最先進也是產能最高的汽車廠了。
二汽有樣學樣都能學出這個模樣,李學武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了。
好,是真的好,至少主動變革了,但變的不夠啊。
“要不咱們先去食堂?”
辦公室主任見氣氛有些僵,主動建議道:“這會兒飯菜也快好了,咱們邊吃邊說?”
“那就邊吃邊說。”
古力同見李學武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了,便也同意轉移戰場。
他是非常希望李學武多說幾句的,可也知道身后的干部們受不了。
李學武可能不知道,不僅僅生產線上的工人是老工人,這管理干部也是老干部,他們廠的變革之路很復雜。
李學武其實看出來了,從上桌一起吃飯的干部平均年齡就能看得出來。
要是這種陣容,那日產28臺也算得上是個奇跡了。
紅星鋼鐵集團為什么能打?
因為干部年輕化,如果鋼汽同二汽對比,那去鋼汽看看,基層普遍都是年輕干部,中層也不乏三十歲以下的干部,廠長都不超過四十五歲。
干部年輕化,紅星鋼鐵集團是認真的,只是二汽含糊了。
李學武不反對沿用老工人,但得對工人負責啊,就這么送上生產線了?
那這是二汽的不負責任了。
李學武想說什么,但又不知道該不該說,該怎么說。
一頓飯解決不了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