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殿內,茶案上的巖茶早已涼透,沸水尚在傅凝蝶面前的銅壺里咕嘟作響,水汽已氤氳著漫過袁承志橫置的金蛇劍,將劍脊上的紋路被映得忽明忽暗,倒像江聞此刻沉凝的神色。
說起武林大會,江聞在金庸江湖中參與過的不在少數,算起來無非是以下幾種。
第一種講究大義歸屬,類似于天下五絕華山論劍、郭靖夫婦大勝關英雄會、嵩山五岳并派大會。
這類武林大會不管名頭是“爭奪九陰真經”、“抗元保境安民”還是“事關五岳存亡”,都是借某種名義將合法性抓在手里面,沒來參會的自然就丟失了某種寶貴資格,以至于鐵掌水上漂裘千仞武功已然不遜色五絕,卻還是對此耿耿于懷,乃至成為心魔。
第二類聚焦于權斗之術,比如成昆策劃的少林屠獅大會、任我行的日月神教總壇大會、黃蓉第一次參加的丐幫君山大會。
這類武林大會實則是爭奪追逐主導權的各方勢力,召集在某個議事場合解決內部問題的活動,大會并無某個確切的目標,因此強勢者可以以勢壓人,善借勢者也可乘風直上,大會權局常因外變而驟改。
第三類側重于合縱連橫,譬如少林方丈殞落的少室山英雄會、杏子林丐幫大會、武林各派齊至的武當張三豐百歲宴。
這類武林大會就比較詭譎了,往往是某些較為弱勢的群體,需要通過儀式造境與輿論掌控來審判某個強勢方。當時蕭峰為救阿朱,已獨闖聚賢莊,飲斷義酒,與天下英雄為敵,誰都知道沒辦法留住他,因此只能從第二類大會轉為第三類大會,讓他即便武功蓋世,也注定眾叛親離、退出江湖。
江聞細細思索了一番,覺得后兩種這類武林大會,過度依賴陰謀詭計可能引發反噬,需在「陽謀」與「陰謀」間找到平衡,而明確的意圖和廣泛的人脈網絡才是凝聚人心的關鍵。
“袁大俠所言‘緊要一步’,莫非是指‘名正言順’的由頭?”
江聞指尖摩挲著案角雕紋,目光落在殿外漸沉的暮色里,“確實,我也知這名頭不足,壓不住江湖人的心思——畢竟無實利、無大義,很難讓豪杰甘心遠道而來。”
這一點江聞自然也了解,就像廣州之亂的前提,是五枚師太拿出了偽作崇禎遺詔并背書,硬生生將“反清復明”老套路變成了“造反有理”新氣象。
可如果只是照搬照抄宋獻策的思路,很難想象武夷山上打出一支“反清”旗號有什么用處,最大的可能是偌大江湖誰也不愿意前來會盟,畢竟就憑武夷派現在這點名聲,路費車票也不給報銷,暫時很難讓人提起興致。
“正是如此。若只說些不痛不癢的理由,想來會視作門派自娛,若是不留神說重了,則被疑借會盟爭權,屆時別說辨敵友,恐怕連閩北小派都未必肯來。”
江聞思索著,覺得這個虛頭巴腦的東西確實很有必要,若是江聞想不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名頭,自然不可能憑借什么交情讓江湖同道賞光,這也是武夷派武林大會尚屬草稿的最重要原因。
傅凝蝶這時搖搖晃晃地端著新煮的茶過來,銅壺擱在案上時濺出幾滴熱水,瞬間冒成白煙。袁承志微笑接過茶盞卻沒喝,只盯著杯中晃動的茶葉,順理成章地問道。
“袁某還有一個疑問,不知江掌門與這江湖上的門派,多少打過交道,多少攀過好意,又有多少算是過命的情義。”
江聞聽罷內心盤算著。
福威鏢局有人質在自己手里必然算一個,剩下身處閩粵兩地的,諸如天地會陳近南、南少林三德和尚、洪熙官、金刀駱元通……
怎么有一個算一個都在造反?武林大會邀請他們來真的合適嗎?
再想想明清江湖南北東西四大門派,分別是武當、少林、太極、峨眉。
武當派掌門馮道德雖然與自己認識,但他光是崇安、福州兩次見面就被江聞痛打了兩次,武當弟子在廣州又和自己作對,兩邊仇讎顯然多過交情,沒有一點千里趕來赴會的理由。
少林分為南北兩支,北少林早在十幾年前為避禍就封山閉門,南少林則遭遇焚燒后化整為零矢志抗清,兩邊看起來不愿意也不方便過來參與。
而另外兩個門派他就更陌生了,溫州太極門江聞從未打過交道,四川峨眉派與福建路途相隔何止千里。這樣算來四大門派一個都來不了,武夷派的武林大會似乎一開始就瀕臨破產——
總不能江聞一人一劍殺上門,把各大門派的掌門都打暈綁過來吧?那他見面第一句說什么,“不錯,你是這次來的人里素質最好的一個”?
袁承志見江聞眉頭微蹙,指尖叩了叩案面,反而出聲提醒道:“不知江掌門,可知袁某當初是如何當上的七省武林盟主?”
“自然是靠廣發英雄帖,在泰山大會上折服群雄奪得盟主。”
袁承志聽完有些失望地地搖了搖頭。
“江掌門此言差矣。袁某能得同道推選,一靠家嚴督師遼東之遺澤,二靠行走江湖時廣結的善緣,這第三才是武功,壓服了華北武林領袖孟伯飛之徒丁游。正所謂時勢造英雄,欲成江湖之名,家世門派、德行名望反而更為重要。”
袁承志此言,卻是這些年隱居浡泥國后才慢慢醒悟到的幾分道理,說得也沒任何問題,畢竟名門大派出身從來都更容易成為武林魁首,話里話外隱隱有勸服江聞收手的意思。
但江聞猛地抬頭,燭火映在他眼底,讀出了一些不太尋常的用意。
“等一下等一下,袁大俠,當初這七省是哪七省?”
袁承志答道:“便是南北直隸、魯、豫、浙、閩、贛七省。”
“參與盟會的有多少門派?”
“除了本門華山派,袁某組建的義軍金蛇營、家父舊部孫仲壽等,還有江南龍游幫、北直隸青竹幫、南京金龍幫、南陽清涼寺、鄱陽湖水幫、山東綠林沙家幫、海外七十二島等人。”
“誒你說這個沙家幫,工作的時候要稱呼職務嘛……”
江聞咂么著滋味,猛地一排大腿,“我知道哪里不對了,參與泰山大會的怎么凈是一些小幫小派,連一個武林領袖都沒來!”
見袁承志略有尷尬之色,江聞連忙補充一句,“抱歉是我口誤了,華山派傳承千年人杰地靈,該是真正的名門大派!”
“江掌門,你實則并未說錯,華山派人丁不旺,當初算上恩師再傳弟子及外門弟子也不過二三十人,確實算不得大派。”
袁承志似乎也不吝于正視現實,坦誠說著華山派秘辛:“況且我也問過老恩師,我華山派雖然遙尊了開山風祖師,然恩師也只是在偶然間,得了祖師幾分武功傳承,并非華山一脈相通之繼踵。”
江聞聽到這個消息,連忙追問道:“也就是說你們華山派的先掌門里,并沒有一人綽號為‘君子劍‘的了?”
袁承志斜過身子看了江聞一眼,確定對方不是在占自己便宜,才很篤定的搖了搖頭。
江聞恍然大悟,這才搞清楚了內心長久的一個疑惑。
為什么穆人清綽號“神劍仙猿”,按道理是劍法獨絕一方的高手,可他的弟子黃真、歸辛樹,卻大多是以內功和拳法見長,即便像袁承志這般劍法卓倫,依靠的也多是金蛇郎君和鐵劍門的傳授。
要知道在《倚天屠龍記》中,華山派是六大門派之一,屬于武林中僅次于少林武當的存在,威風凜凜;到了《笑傲江湖》時期,華山派則已經被排擠在六大門派之外了,成了五岳劍派之一,而且是五岳劍派里比較弱小的存在。
最后到了穆人清袁承志時期,華山派內劍法則徹底衰落,反而是門派內功十分高明——風清揚作為劍宗不世出的武學奇才,怎么可能倒反天罡地,培養出一個氣宗掌門來?
“原來如華山派也難免起落沉浮,當真讓人欷歔。”
江聞撫著腰間湛盧劍,還有半句話沒感嘆出來——如今江湖上恐怕只剩自己精通《紫霞神功》、《太岳三青峰》、《奪命連環三仙劍》等華山絕技,豈不是說華山正統在武夷?
見江聞長噓短嘆,袁承志頗為灑脫地回答道:“江掌門無需掛懷,江湖興衰,猶草木四時,此恒常之理也,又有幾家能如少林武當長盛不衰?”
說罷似乎回憶起了什么舊事。
“我遙記得十幾年前,武夷山中也有一家‘武夷派’,然則風雨興衰輾轉經年,都不知散落何處了。”
江聞則聞言大驚。
怎么天道輪回如此迅速,自己剛剛才想要謀奪華山派正統,轉眼間自己的武夷正統就變成別人的了?!
“竟有此事?!”
袁承志點點頭。
“自來閩浙茶路多盜匪,朝廷又苛征重稅,致使茶商苦不堪言,各路人馬常因茶路紛爭起沖突。后來茶商們湊錢招募江湖人士,這些前來茶路護茶的小門小派,久而久之就自稱‘武夷派’行事了。”
“其后的衰落也不肖多說,待到兵燹所到之地寸草不生,茶農逃入荒山,商旅淪為野骨,這個武夷派自然就煙消云散了。”
江聞這才松了口氣。
這樣說的話,原先倒閉的武夷派應該都是沿著官道謀生,和他所創立的大王峰上的武夷派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也對,既然一個是江湖幫派,一個則是武林門派,那就不需要用到他剛剛準備的歡迎標語了——
《大王峰上沒人我就上來看看怎么了》《我以為這塊沒門派呢》《我的降龍十八掌剎不住》《你和我的鐵犀牛說去吧》《我們都在用力的活著》
“邀請大派,務必’求同‘而非立異;拉攏小派,需給‘實利’而非空名。袁某言盡于此,想來江掌門已經胸有成竹了。”
銅壺里的水又開了,傅凝蝶重新斟茶,熱氣裹著巖茶的清香漫開來,終于壓過了殿內的沉凝,兩人對著茶盞碰了碰,茶聲輕響,袁承志見燭火映在江聞眼底越發明亮,略顯欣慰地不再說話。
“多謝袁大俠,江某這下是徹底懂了!”
“首先要搞一個「拼好盟」!”
“這些參與會盟的門派未必需要多么知名,主要起到一個烘托聲勢乃至于造型上的作用,關鍵是放出利益吸引其前來,這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
“我得想想辦法撬動第一批人,只要有人被說動參加,三人成虎、人云亦云,武夷山上何愁沒有高朋滿座、賓客云集。”
“其次還要整一個「預制盟」!”
“武林大會召開的真實目的不重要,但是外人們必須都能猜到并認可這次武林大會的目的,達到一種心照不宣的境界就行了,話說太清楚反而容易被利用。”
“對于這事,我倒是有個現成的主意,不如借用靖南王府的名義來召開英雄大會,我就不相信這么些個武林門派,就沒打算效仿福威鏢局,為自己謀一個出身前程的!”
江聞越說越激動,原本堵塞在心中的疑難訇然洞開,這兩招組合拳下來,即便武夷派籍籍無名,經過一番運作必然也能造出些像樣的聲勢。
“多謝袁兄指點!”
江聞直呼紙上得來終覺淺,自己參與的經驗終究比不過召集的經驗。他此時看向袁承志,突然覺得這個兩鬢有些斑駁的江湖前輩,果然頗有幾分的手段,連這么洞察人性的計劃都有預案——
這種骯臟的政治手段實在是太不武俠了,想必是袁崇煥舊部孫仲壽、朱安國等人籌劃出來的吧?
袁承志本來將江湖上的門道說給江聞聽,是為了表示自己當初南北直隸、魯、豫、浙、閩、贛七省草莽群豪大首領,也不過是小打小鬧,主要是想勸他從長計議、厚積薄發,等作足了君子恩澤之后再來行此事。
可他卻沒想到江聞聽完,嘴里所說的事情越發妄誕離譜,訕訕然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對方,其實這一切都是他過度分析了。
然而聽到最后,就連袁承志都有些被江聞的謀劃所說服,連忙拋出了他最后的疑慮,試圖阻擋住這個石破天驚的計劃。
“江掌門稍慢,自古江湖興替之事以清凈興,以狂悖亡,若是行事太過失德離勢,反為內耗,樹敵之甚,恐怕終至崩解,此不易之理也。”
這倒不是袁承志故弄玄虛,而是江聞這個做法容易樹大招風,別到時候武林大會的會盟徒具其表,仇人對手倒是招惹了一大堆。
“武夷派若是被人視作眼中釘,門下弟子豈不是要遭無妄之災,江掌門還請三思!”
隨后袁承志將金蛇劍歸鞘,劍聲清越,震得殿內入夜的燭火微晃,此時殿外的暮色已濃,山風卷著雨霧吹進殿門,傅凝蝶趕緊去關窗。
江聞握著茶盞的手緊了緊,杯中茶葉漸漸沉底,隨后站起身,對著袁承志拱手,青衫下擺掃過案角,用十分古怪的表情說道。
“無妨。袁大俠你可曾聽說過一句話,叫黑粉也是粉?”
九月燃盡了,祝大家國慶節快樂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