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木族清源大陸,中央腹地。
此地與天玄大陸的雄渾壯闊截然不同,處處透著空靈妙趣。
但見云海翻波處,千峰競秀,萬木爭榮。靈泉自碧落垂絳,仙鶴于林間振羽。時有青鸞銜芝而過,遺落滿空異香;偶見白猿抱子嬉游,搖動一山松濤。
圣城“青冥”坐落于此,依山而筑,樓閣參差如迭玉,廊橋婉轉似垂虹。
城中古木虬結,枝葉流光溢彩,每有清風過處,便聞環佩輕鳴——卻是億萬翠葉天然成韻。街巷間不見塵土,唯見青苔綴石,靈菇生階,偶有木靈童子追逐螢火,笑聲清越如碎玉。
這日正午,圣城祈天臺上,幾位身著碧霞綃衣的木族長老正在觀測天象。忽見東方晴空泛起漣漪,如春水乍皺。
“咦?”為首的白須長老輕撫玉圭,“今日天象似乎……”
話音未落,九天之上忽然傳來悠遠鯨歌,聲如古磬,蕩開千里云靄。
還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就見天光乍裂,萬里碧空如錦緞般被撕開一道裂痕,億萬星輝自裂隙中傾瀉而下,映得整座圣城琉璃通透。
緊接著,一頭巨鯨自虛空裂隙中緩緩游出,其軀由星辰凝就,背馱河漢,尾掃流云。
巨鯨長鳴聲如古鐘,震得滿城花雨紛揚。
它在圣城上空緩緩游弋,周身星璇流轉,灑落億萬光屑,在翡翠宮闕間投下流動的光斑。
一瞬間,城中修士紛紛駐足仰首,眼中都露出震驚之色。
祈天臺上,那白須長老手中玉圭“叮”的一聲落地,面色驟變,失聲道:“城中禁制未動,此物如何能悄無聲息侵入圣城腹地?”
身旁一位身著翠羽霓裳的女修凝望那遮天巨鯨,眸中憂色重重:“莫非是玄、空、水三族聯軍壓境?此是破陣先鋒?”
“速去稟報陛下!”
話音剛落,七道虹光自城中沖天而起,正是鎮守圣城的青冥七圣。
為首青衣女子手托凈瓶,瓶中楊柳枝輕搖,灑出漫天清露,每一滴皆化作乙木神雷,在星輝間炸開璀璨光暈。
更有甚者,三位木族長老直撲“仙木閣”,準備開啟防御大陣“萬木青穹陣”!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鯨背上忽然傳來一聲嗤笑:
“區區草木精怪,也敢在老夫面前擺弄神通?”
聲如寒鐵相擊,透著亙古滄桑的威壓。
話音未落,漫天乙木神雷竟如朝露遇陽,未近鯨身便悄然湮滅。那托瓶青衣女子更是嬌軀劇顫,手中凈瓶嗡鳴不止,瓶中楊柳枝寸寸枯萎!
“不好!是……帝境強者!”木族群修皆大駭。
那威壓并非刻意釋放,卻如太古神山傾軋而下,城中萬千木族修士頓覺周身一沉,體內妖力竟如深潭凝冰,運轉不得分毫。
修為稍淺者,更是面色煞白,雙膝發軟,幾乎要跪伏在地。
不過,這股令人窒息的威壓很快就退去。
云開霧霽,風駐塵息。
“哼!”
鯨背上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幾分不耐煩:“我若出手,爾等早已化作飛灰。只是老夫今日心情尚可,不愿再造殺戮。速去傳訊青帝,就說楚狂徒來訪!”
此言一出,圣城中萬千妖修皆面面相覷,眼中俱是茫然之色。
“楚狂徒?這是何方神圣?”
“從未聽聞此名號……莫非是隱世不出的古修?”
“可這威壓分明是帝境無疑!難道是某位新晉妖帝?”
正惶惑間,忽見一道青虹自圣城深處沖天而起,流光斂處,現出一位身著繁復錦袍的女子。
她云鬢高綰,插十二根青玉箜篌簪,額間一點朱砂如赤焰灼灼。袍袖繡滿太古妖文,行走時似有萬千青藤虛影相隨,氣息淵深如古木參天。
“原來是狂祖駕臨。”
女子凌空施禮,聲音清越如擊玉磬:“老身木族大祭司青蘅,未知人祖親至,有失遠迎,萬望海涵。”
青蘅話音方落,嘩然之聲如潮涌起!
“什么?人祖?!”
“難怪能無視圣城禁制,原來是人族至尊!”
“奇怪,人祖怎會親臨我木族圣地?”
這一刻,萬千目光齊刷刷望向高空,好奇者有之,驚疑者有之,敬畏者亦有之。
就在萬千目光注視下,那遮天蔽日的星辰巨鯨忽然發出一聲悠遠長鳴,周身星輝如瀑倒卷。龐大的身軀漸漸虛化,化作一股璀璨星河,朝著來時的虛空裂隙倒流而歸。
但見億萬星辰如百川歸海,不過彈指剎那,那橫亙天穹的巨鯨已消散無形。
北冥吞星本就是商祖坐騎,平日遨游太虛,逍遙自在,唯有感應到特定召喚時方會破界而來。如今既已送達貴客,自是重返那無垠星空去了。
待得最后一縷星輝也沒入裂隙,九天之上復歸清明,唯見流云舒卷,天光正好。
而在那云靄深處,緩緩現出三道身影來。
當先一人墨袍獵獵,負手而立。雖不言不動,卻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狂傲氣度,仿佛舉手投足間便可令山河變色、日月無光。
其左后方立著一位銀發女子,月白宮裝多處破損,卻難掩絕代風華。
右首則是個灰衣青年,身姿挺拔,相貌不俗,只可惜一身修為氣息平平無奇,看起來毫不起眼。
“你就是木族大祭司?”為首之人目光微垂,在青蘅身上掃了一眼,微微頷首:“老夫略有耳聞,不錯,修為尚可。”
“前輩過譽。晚輩這點微末道行,怎入得人祖法眼。”
“既認得本座,便好說話。”楚狂徒大袖一揮,云靄隨之翻涌,“我欲見青帝,速去通傳。”
青蘅再度施禮,態度不卑不亢,緩緩道:“前輩來得不是時候,青帝陛下正在接待貴客,還請前輩移步清音閣小憩,待陛下事了,即刻前來相見。”
楚狂徒聞言,眉峰驟揚,眸中寒星迸濺。
“好大的架子!”
他怒極反笑:“我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人,也配讓本座等候!”
話音未落,袖袍猛然翻卷,但見罡風乍起,萬千云氣如受敕令,在頃刻間凝作三道白色長虹。
不待青蘅阻攔,楚狂徒已攜梁言、白瑤踏虹而起,直往圣城深處的一座巍峨宮殿闖去!
虹光過處,宮闕禁制盡數悲鳴。
沿途千百重青藤結界方觸即潰,化作流螢四散。鎮守各處的木族修士欲要阻攔,卻被滔天狂氣壓得筋骨欲折,只能眼睜睜看著三道驚鴻貫穿瓊樓玉宇,所過之處檐角風鈴碎如齏粉。
不過瞬息之間,那宮殿已近在眼前。
殿門高懸“萬古長春”匾額,兩株虬龍古松守于階前。
楚狂徒看也不看,屈指輕彈,松濤盡偃,朱漆殿門轟然洞開!
“走,跟我進去!”
他不容分說,袖袍一卷。
梁言、白瑤只覺一股無可抗拒之力襲來,身不由己地跟著他走入了大殿。
邁過大門,立刻有一股草木清氣撲面而來!
梁言臉色微凝,放眼望去。
只見神宮內青玉鋪地,琉璃作燈,穹頂垂落萬千碧蘿,每一片葉尖皆懸著清露,映照出滿殿空濛光影。
神宮后方,九重玉階之上,設一青藤云床。
青帝斜倚其上,素手輕支下頜,面容籠在氤氳清氣中看不真切,唯有一雙眸子清亮如寒潭映月,正靜靜望來。
階梯下方,設四席青玉案,坐著天元商會的四位圣人:袁罡、瑤卿、葉孤鴻以及寂辰子。
楚狂徒進來之前,袁罡手托茶盞,正低聲說著什么;瑤卿垂眸撥弄膝前瑤琴,弦音若有若無;寂辰子則捻須含笑,似在品評盞中清茗……
一派閑談品茗的悠然景象。
楚狂徒破門而入之后,松濤驟靜,弦音戛止,四人齊齊轉頭,目光看向大殿門口。
滿殿清輝,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沉寂只持續了短短一瞬。
青玉案前,袁罡率先放下茶盞,起身離席。
“天元商會袁罡,見過狂祖。”
在他之后,葉孤鴻、瑤卿、寂辰子也同時起身,朝著大殿門口躬身長揖:“拜見狂祖!”
“哼!”
楚狂徒在殿門處負手而立,墨袍無風自動。
他根本看都不看四人,嘴角勾起一抹似譏似嘲的弧度,竟連半句回應都欠奉,只從鼻息間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
殿中清氣微漾。
袁罡神色如常,撫須含笑,再揖一禮:“既得見前輩仙駕,實乃三生有幸。前輩來此必有要事與青帝陛下相商,我等便不多擾了,先行告退。”
說完,又側身轉向青帝,聲音略沉:“商祖托某轉告陛下:前約既立,還請勿忘。”
青帝倚坐云床,眸光清淺,只淡淡道:“回去轉告商祖,天衡契既立,青宿斷無反悔之理。”
“如此,晚輩便告退了。”
袁罡再度深深一揖,葉孤鴻、瑤卿、寂辰子亦隨之行禮。
四人并不因楚狂徒的漠視而有絲毫失儀,轉身時衣袂拂動,步履沉穩,依次向殿門退去。
經過楚狂徒身側時,皆垂首低眉,以示敬意,而后身形無聲,緩緩消隱于宮門之外的光影中。
殿門無聲闔攏。
云床之上,青帝緩緩坐直身軀,周身縈繞的氤氳清氣稍稍散開,露出一張清絕容顏。
“楚道友,多年未見,風采依舊。”
“呵呵。”楚狂徒似笑非笑:“青宿,你倒是好涵養。與虎謀皮,就不怕反噬己身?”
“世事如棋,落子無悔。今日諸般因果,皆是前塵早定。”青帝臉色淡然。
“哈哈,好個‘落子無悔’!”楚狂徒撫掌大笑,墨袍鼓蕩如云。
笑過一陣,他忽又開口:“青宿,老夫對你的事情沒有半點興趣,今日來此,只想借你木族‘青源圣池’一用。”
“青源圣池……”
青帝眸光微凝,指尖輕叩藤榻,殿中清氣如漣漪漾開。
“那是木族至圣之地,起源圣樹根基所在,唯有歷代青帝可入。縱是本座,亦不敢輕動其中造化,楚道友這要求,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了。”
“強人所難?”
楚狂徒長眉一挑,眸中狂瀾驟起!
“青宿,你聽好了!老夫今日既開了這口,這圣地便用定了,我可不是龍、玄、白之流。你若允,萬事皆休;若不允……”
他略頓一頓,袖中五指緩緩收攏,指節發出金石交擊般的錚鳴:
“那便打到你允!”
話音落地,恍若驚雷炸響!
殿頂垂落的萬千碧蘿齊齊倒卷,葉尖清露簌簌墜地,在青玉磚石上濺開細碎寒光。
九重玉階之上,青玉案無聲浮現裂痕,案上茶盞“叮”的一聲,盞沿綻開蛛網細紋。
青帝端坐云床,氤氳清氣忽明忽暗。
她玉指在膝上輕叩,每叩一下,周身便漾開一圈青碧道韻,如春水化凍,悄然消解著撲面而來的狂氣壓迫。
那雙清冷眸子里光影變幻,似有萬千算計在瞬息間流轉。
殿中陷入死寂。
良久,青帝周身清氣漸穩。
“楚道友神通蓋世,青宿自然知曉。強闖圣地,你或有手段,但我木族亦非任人拿捏的軟泥。只是……刀兵相見,終非善果。”
青帝聲音依舊空靈,卻多了幾分沉凝:“你要用‘青源圣池’,可以。但須拿出對等之物來換。我族圣地,不白借于人。”
楚狂徒聞言,濃眉一挑,非但不怒,反而笑道:“也罷,便遂了你的意,老夫允諾坐鎮木族千年。千年之內,那三條老泥鰍若敢來犯,老夫便替你打發了。”
“一言為定!”
青帝微微一笑,自云床起身,赤足走下玉階。
足尖所過之處,青玉磚面泛起圈圈漣漪,竟生朵朵青蓮虛影,蓮心托起晶瑩露珠,映照滿殿清輝。
“青源圣池每十年開啟一次,距離下次開啟還需半年,道友可在圣城隨意尋一歇腳之地,半年之后,本帝親自送你入圣地。”
楚狂徒聽后,微微點頭,并不意外。
青帝眸光流轉,看向梁言。
“小友,說來慚愧,玄族圣城那日,本帝有心救你脫困,只可惜大勢傾軋,眾生于肩……終是力有不逮,望你勿怪。”
“陛下言重了。”
梁言恭敬一禮,臉色平和:“立場不同,取舍自異。當時玄、龍、白三帝環伺,陛下若強行施救梁某一人,便是將木族群修、天元商會萬千道友置于險地。若換了我是陛下——”
他略一停頓,眸光澄澈如古井無波:“恐怕也會作出相同的選擇。”
感謝上個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