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面面銅鏡中所映射出來的每一顆眼睛都不大。
相襯之下,那些眼睛中的瞳孔算不得太小。
饒是如此且相隔甚遠,冷魅依然不可避免地看到那些瞳孔之中蘊藏有點點星光,有如無窮宙宇中的星斗或是運轉中的諸天星圖。
見到這副景象,冷魅登時想起了一人,心下警兆大增!
這上百雙眼睛定是諸神殿豕神杜子騰的那對左右眼!
據傳杜子騰在衛護云澤境時過勞而殤,轉而遭姬木成所控制。
不承想,姬木成不僅留存了杜子騰的有用之軀,還進一步利用其招子的催眠瞳術擺起大陣。
一念及此,冷魅自然不敢拿眼與那百雙怪眼隔空對望。
豈料想要閉眼,眼皮闔不上。
想要扭頭,脖子轉不動。
想要縮身退步,身子更是僵住沒法動彈!
正念著自己是不是已經著了道,卻聽一陣嗚嗚嗡嗡的山石響動。
腳下一頓地動山搖,身后乍然間有山石垮塌轟然滾下!
身側姜逸塵搶過她的手,一把將她拉出動彈不得的境地,向山坡下疾走翻飛。
冷魅趁隙看向背后,烏云蓋天,山崩地裂!
再回看向坡下,成千上萬尸兵破帳而出,烏泱浩蕩地奔跳而來,猶如狂浪奔涌的黑潮要將二人吞沒!
冷魅下意識緊了緊被姜逸塵握住的左手,卻被姜逸塵一手拽入懷中,旋即又狠狠地反拋向背后的落土墜石。
騰飛于空的冷魅幾乎不敢相信姜逸塵膂力如斯!
但顧不得多想的她回過神來時已在一塊塊落土墜石中旋轉跳躍。
她相信以姜逸塵而今的輕功,雖要費些力,卻足矣緊綴于后。
然,當冷魅背身倒縱之際,眼前空無一人。
姜逸塵還困于黑潮之中。
縱然被鐵花劍劈飛的頭顱與尸骨已堆積成山。
但姜逸塵的背上、左臂、雙腿雙腳上也已掛上了一個個張口朵頤的尸兵。
看著這極不真實和怪誕離奇的情境,冷魅心如刀絞、淚濕雙頰。
她已無力去騰挪縱躍獨求生路。
可她并沒有被落下的山石擦傷砸扁分毫。
她只覺得自己身子沉沉的,在不斷地滑下墜落。
滑墜到姜逸塵面前,看到清空身周死尸的他伏地跪倒。
抬頭看向她時,竟是面目灰敗,兩眼翻白,不見雙瞳,搖頭晃腦,狀若尸變!
冷魅見此呼吸一滯,似也要被拖入深淵中沉淪溺亡。
當是時,天邊一只大手破開重障向她抓來,伴有一聲關切的呼喝!
“魅兒醒來!”
萬籟俱寂,萬象皆破!
再一次閉眼睜眼后,冷魅顯見得自己同姜逸塵還站在山坡之上。
山坡下的千百頂帳篷紋絲不動。
姜逸塵確實拉動了自己的手。
適才夢魘果為瞳術塑造的虛妄,冷魅深陷其中二三十息功夫,險些心智失守。
姜逸塵因為目力有限,還另行調動氣勁附眼才看明白銅鏡所現之物,也更快反應過來及時防備,這才出聲相喚。
但姜逸塵卻立馬抽回手,反是一掌拍在冷魅掌間,將其遠遠推開。
似與先前夢魘之中的情景異曲同工。
見著陣列整齊的點點星芒從二人剛剛立身所在處呼嘯而過,伴隨著一肥碩身影閃現入視野中。
冷魅才能夠確認自己不是處于夢中夢、已從先前狀態中掙脫。
杜子騰身形肥碩,卻有不俗身法與極致爆發力。
但其生前多靠雙眼瞳術與近身爆發體術為戰,并不以暗器見長、葉子鏢,沒想到喪失自主性命后反而鋒爪添翼!
道道破空聲嗚咽啼轉,姜逸塵腳不沾地地上下翻飛、騰挪閃躲。
身形翻轉間,百十枚葉子鏢幾乎貼著他發梢、面頰、衣角、褲腿邊上擦過。
短短十息不到的交手,姜逸塵幾乎能肯定,以杜子騰當下這暗器手法擠入中州江湖前十不成問題。
好在杜子騰衣兜褲兜再大裝的暗器數量也有限,不足矣把姜逸塵逼入絕境。
近身短攻時,姜逸塵甚至可以閉眼去辨識感知杜子騰出手路數,算是讓其雙瞳幻術無的放矢。
同一時間,山坡下百之三四的帳篷里鉆出一道道身影聞風而來。
不難看出這片儲尸區域主要通過銅鏡陣放大杜子騰的瞳術進行全局監控,爾后以點帶面配備一定比例活人看守防范意外。
杜子騰纏住了姜逸塵,卻沒有余力將冷魅一齊卷入戰局。
冷魅有充足的時間定神思量。
她和姜逸塵是來捅馬蜂窩的,眼下充其量只是拿竹棒戳了下馬蜂窩邊角,招惹來些許警戒蜂,要撼動馬蜂窩,尚需加大力度。
遂拿定主意,分辨去向,往前開道。
姜逸塵心領神會,帶著大拖油瓶跟著冷魅深入不定山脈遛彎。
越往深處去,山路越發平而不直,陡而不險。
如此山勢,所囤積尸兵數量極為可觀。
從日升中天到日斜將晚。
冷魅和姜逸塵好比一條震古爍今萬年蜈蚣精的頭部,帶動由不知繁幾尸兵與毒竺人組成的長軀,在偌大山脈里看似漫無目的地東盤西繞。
姬木成本尊雖未現身,但整座不定山已徹底被攪醒!
相比起瓦剌人圍追堵截姜冷二人時尚有組織謀劃與臨場應變之能,不定山中以尸兵為主的追兵則是由尸蠱本能驅縱漫山遍野不知疲倦地狂奔疾走,再由存有理智的活人尋覓包抄空間與機會。
是而,姜逸塵與冷魅也三番五次陷入險境,所幸有驚無險地脫困。
從毒竺人視角看來,這倆入侵者膽大妄為,只會落得現下這般匆匆忙忙、連滾帶爬的下場,丟掉小命不過遲早之事。
然則,當姜逸塵與冷魅領著長蛇般的追兵兜兜轉轉回到入山山北口時,二人除了汗濕全身與些許疲憊外,未有任何傷損。
或許以尸蠱的智慧而言,無法判斷出兩只嘴邊獵物的從從容容、游刃有余。
扮演獵物的姜逸塵和冷魅來到不定山山北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帶著追兵往北逃竄。
不定山山北是不定河。
寬三丈、深九尺的不定河。
逃竄的獵物沒有逃向河上石橋。
而是將成群成竄獵人往無波無瀾的河水中引帶。
直至此時,姜逸塵才放慢了腳步,給杜子騰追上來的機會。
生前能躺著就不坐著、能坐著就不站著、惰性滿滿將肚子填得滾圓的杜子騰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在死后翻山越嶺數個時辰,趕上自己大半生翻的山、越的嶺,還能做到臉不紅、氣不喘、心不跳。
作為姬木成有數牌面的亡靈武士,杜子騰的肚子更比生前脹圓了不少,渾圓如球,上下各伴生有層肉圈,中間部位足夠夾塞下一圈老鼠,這一趟翻山越嶺下來,倒是抖擻干凈了數月間沉淀淤積的汗漬泥屑等污穢。
隨著杜子騰再一展身躍殺而來,姜逸塵除了看到一塊肉球被甩成大餅占滿視野外,還聞到一股惡臭鉆鼻而入。
原本狀態維持尚好的姜逸塵險些被這沖鼻味道嗆暈,趕在肉山壓身前賞了自己一巴掌,把自己從眼前一黑扇醒了幾分,呲溜滑步躲開,大步往河岸下淌去。
噌噌兩步間,姜逸塵踏水而行,振起一掛等人高水簾。
嘭嘩嘩!
杜子騰已跟著躍入水中,似巨石炸塘!
掀起丈高水花直接就要將前頭的水簾蓋過去。
就在這當口,水簾唰一下冰白成墻!
丈高水花也沾冰即凍,為水簾那寸許薄墻添磚加瓦!
轟一聲!
姜逸塵落水,杜子騰撞墻!
剛剛騰起的水花揚揚灑灑凝冰結塊。
任冰墻加倍厚實,也不堪杜子騰的肉蛋沖擊,一碰即碎!
可不論是由水花生成的冰渣子,還是由冰墻碎裂而來的冰渣子,統統都被賦予了生命。
隨著亮銀劍劍鋒所指,成百上千顆冰渣子一股腦地往未完全落入水中的杜子騰上身扎去!
冰渣子終究不如金鐵剛硬,打在皮糙肉厚的杜子騰身上只是洗澡撓癢癢。
卻有十數顆冰渣子扎堆般釘入杜子騰雙眼!
還有不少冰渣冰屑掛在杜子騰肥厚的臉龐上、黑洞洞的鼻孔中、寬大的嘴邊。
墨黑色的兩行污淚當即自其眼孔流下,掛在肉嘟嘟卻灰敗死白的臉上,看著尤為瘆人。
可惜杜子騰不會喊疼,更不知自己雙眼瞳術被廢,似乎只會在蠱蟲刺激下一味地沖鋒陷陣。
亡靈卷首姬木成縱然能操控成千上萬尸軍、能左右十數個亡靈武士為其拼盡所能,卻總該有上限所在。
于是乎,在中州前線江湖義士們的群策群力下,要姜、冷二人盡可能將局面搞大且攪亂。
再來看將棋盤不斷擴大、讓棋子不斷增加的情況下,姬木成到底能做到多細微的操控,會否顧此失彼?
至少在姜逸塵和冷魅看來,讓杜子騰滿山追跑,對姬木成來說是思慮不周。
如是姬木成教杜子騰跟入水中,說明其不智。
若非姬木成本意,便意味著如此混亂情形下,對方無法完全掌控亡靈武士具體行徑!
盡管半身涉水,杜子騰還沒放棄追殺獵物,固執前行,可其手腳身軀已越發冰涼、越發沉重!
歘啦!
杜子騰的身軀尚在其手足驅動下艱難行進著。
自后方掠至的劊子手冷魅已對其完成斬首之刑!
撲通聲中,不定河上多出一樁裝有無頭身軀的碩大冰棺順水緩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