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澤境中西部,云泥沼澤。
空中云團常年團聚層迭,天色終日晦黃如土。
泥淖之地上,萬千尋不著日光的樹枝草杈朝各個方向張牙舞爪。
對于不熟悉的外來者而言,云泥沼澤雖無高山深谷,但萬頃土丘水澤中處處殺機。
飄散不定的瘴氣,神出鬼沒的土龍,以及不知何時何處可威脅人命的花草蛇蝎等等。
這兒不適宜人類生存,卻有諸多稀奇罕見的植株蟲豸可用于制蠱煉蠱。
如此人跡難至之地,姬千鱗自小常來,衣不帶灰、足不沾泥地出入自如,乃至在此予取予求。
追隨笑面彌勒闖蕩江湖多年間,姬千鱗仍時常回到這天地寶庫采集所需之物。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會有一天在這里狼狽地摸爬滾打。
姬千鱗很愛笑,也很喜歡自己如銀鈴般悅耳的笑聲。
哪怕在笑面彌勒辭世、兜率幫名存實散,她依然會汲取回憶、苦中作樂,笑給自己聽。
但她已經好幾天都笑不出來了。
兩個月前,她會同渝都撞見的百名江湖好手一路向西向南而走。
一名名個體實力不凡的武林高手云集一處如眾人拾柴。
百人團遠超尋常軍隊的戰斗力與機動性收拾了不下兩千名尸兵,端掉了五處毒竺軍扎結用以作為尸體囤積前哨站的據點。
可喜的是在此期間,百人團僅小受傷損,未有喪生或重傷。
只是在百人團進入云泥沼澤后,情勢急轉直下。
百人團探知云泥沼澤中有三處尸軍囤積窩點,攏共約有千余尸兵,籌謀七日意圖逐個擊破。
沒承想此中尸軍竟混雜有十名亡靈武士。
有了首領的尸軍行動更富戰略性,不再是無頭蒼蠅,任百人團牽扯戲弄。
攻守隨之異勢,反倒像是百人團自投羅網,成了被尸軍圍獵的獵物。
云泥沼澤夠大,是以百人團能同千余尸兵斡旋七日之久,還僅有個位數傷亡,卻斬落兩百尸兵頭顱。
然則,云泥沼澤不適生存的環境讓百人團精神意志日漸消沉,戰力也逐日滑坡。
在尸軍一次次日夜不休的追襲與沖擊下,不足百人的百人團再難相互照應、保持整體行動力,逐步分組分散各自逃命。
與姬千鱗一道逃命的其他六人,因為姬千鱗對云泥沼澤的熟門熟路,在兩日西躲東藏后已靠近沼澤邊緣。
豈料福兮禍所伏,就在離開云泥沼澤還不到五里地距離時,他們遭遇了惡毒魔童與玉手怒霹靂率領的百名尸兵。
七人除了不要命地逃竄外,沒有任何還擊想法。
然而,不到半日光景,已有四人被追上,或及時自盡保留身后之名,或不幸淪為新尸兵加入追獵生時戰友的行列。
剩下兩條跟著姬千鱗奪路狂奔的身影,一個高壯如熊,一個赤條精干。
“姬姑娘,你輕功優于我二人許多,我二人可幫你擋上一陣,如若逃得性命,向我二人同門知會一聲即可。”
粗豪的呼哧聲中,虎背熊腰、濃眉大眼的熊烈出聲仍中氣十足,扛著等人大的巨錘也不妨礙其在泥濘路上如履平地。
雖同出自云澤境,可日月堡和“蠱仙子”從未有過友好往來,倒是在姬千鱗以兜率幫身份為虎作倀時交惡不少。
若非時下外夷作惡,同仇敵愾多日來,熊烈對姬千鱗有些許改觀,否則到這生死存亡之際,就算沒拉著對方一起赴死,也不至于生出拖后腿的無奈,愿意幫對方謀求一線生機。
姬千鱗聞言一怔,顯然不敢相信剛剛聽到的話,甚至一腳不慎陷入泥中,無法馬上拔起。
另一赤著上身的精干光頭漢子沒有出聲,以行動代替回應,托起姬千鱗將之拋向熊烈。
熊烈墜下奔雷錘,粗大的雙手小心地把抓住姬千鱗芊芊細手,沉喝道:“抓穩了!”
三番錯步旋身后,熊烈把姬千鱗高高拋飛出三四丈高,飛向十余丈遠處!
呼呼風聲中,姬千鱗還記得熊烈和渡人在舞劍坪上,為一個她覺得尤為可笑的名額,獻上一場令眾人大受震撼的攻防對壘。
受昏黃天色所擾,她的視線里再不見二人身影。
一滴水落入泥潭中,倘若那里藏有條土龍,或許能嘗嘗咸甜,分辨一番究竟是淚水還是汗水。
姬千鱗頭也不回地擇路而逃。
她不知道后方的熊烈和渡人一錘一棍之下倒也將一個個撲來尸兵,砸得脖歪頭扁,轟得腦袋開花,各自拾掇了不少尸兵后,才感受到了亡靈武士帶來的強大壓力。
她只想著逃出云泥沼澤,將這里的消息帶出去。
身形不及熊烈四分之一的惡毒魔童糾纏上那大塊頭,一如一只發狂的黑野貓腳不沾地地撲騰到常人臉面上揮撓撲抓。
熊烈即便氣力再大,也有力無處使,一個閃失下被拿腦袋當武器的惡毒魔童撞了個眼冒金星。
修習先天童子功,又浸淫于尸魔經,身如精鐵剛硬的煞寶在被姬木成煉化成殺人利器后連牙齒都極具殺傷力。
一時失神的熊烈從頭發到鼻子下巴到肩頸處,被惡毒魔童逮住機會又抓又撓又咬!
被煉化為死尸戰士的惡毒魔童出手頻率比之生前更勝一籌,不會疲倦的瘋貓頃刻間就能出爪成百近千次。
熊烈壓根已看不清惡毒魔童的出手,只覺有個滾輪反復在自己臉上碾!
不多時,熊烈自胸膛以上幾無完膚、鮮血淋漓!
幾次反擊嘗試也沒能傷及輕松閃轉騰挪的亡靈侏儒,只帶走了兩個近側的尸兵。
再度糾纏有半個時辰后,面目全非、雙眼更不知所蹤的熊烈心氣已盡,操起奔雷錘將自己腦袋轟了個粉碎,悍然辭世!
一身金鐘罩功夫爐火純青的渡人則硬扛著二三十個尸兵前赴后繼的撲咬,撂翻了十來個尸兵后,與玉手怒霹靂對招拆招近千回合,才漸漸氣力不支,骨肉酸痛。
眼見還有半百尸兵環圍,而玉手怒霹靂攻勢不減,渡人心知再強撐下去不過是骨斷筋折,恐怕連肝腸五臟都得被震得寸寸斷落,全無逃生希望。
遂一棍橫掃千軍轟退玉手怒霹靂,平靜闔目,摘下自己的腦袋夾在臂彎之間,雙手合十而亡。
一個時辰后。
通過地形走向與越發趨近正常生長的植株,姬千鱗判斷出大抵不到兩里地的距離便能走出云泥沼澤了。
但走出云泥沼澤并不意味著脫離危險,所以她的腳步一直沒有慢下來。
嚓嚓!
身后兩聲微小的動靜姬千鱗不敢忽視。
在不斷縱躍前竄的過程中,姬千鱗趁隙折身回探四掃。
卻見一幼小一矯健的兩道身影在后方樹木上方交換方位、飄飄閃閃、不斷放大!
地面上乍一看是股向前涌動的黑潮,細看則像是成群鬣狗般靠四肢奔跑疾走的尸兵!
姬千鱗心下一顫,腳步未亂,卻已面如土色。
不用多想,她也知道熊烈和渡人已經交代了性命。
而她還有多少逃出生天的機會?
只是半炷香的功夫,姬千鱗身后已跟上來近十條“鬣狗”!
一個、兩個尸兵在一丈之外徑直躍起撲抓而來。
姬千鱗覓著一個生長畸形、不到兩個巴掌大小的盤結樹枝圈洞,憑著嬌小的身形穿身而過,讓怪樹幫自己攔下卡住兩個尸兵。
但僅是如此,不足矣讓姬千鱗轉危為安。
在這幾乎是貓捉耗子的游戲里,她注定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身后光是尸兵又聚集來近二十個。
隨著雙方距離被拉近,姬千鱗已很難再保持自己在澤野里的每一次動作節奏。
因為她還需分心來躲閃尸兵的撲擊,只要失敗一次,她就會立馬被尸兵群吞沒。
很快她已在泥水里打了五六次滾,嘴中吐出一次又一次爛泥。
二三十回疾疾折腰變向,雙手雙腳因沾泥帶土而越發沉重。
不知毒竺人是否往云泥沼澤中下了藥,否則往常不時出來搗亂的土龍這些日子來姬千鱗居然一次也沒見著。
先前她還盼著冒出一兩條澤鼉來幫自己拖走幾個尸兵,現下她則不得不慶幸自己大概沒有機會葬于土龍之口。
所幸跟前出現顆丈高大樹,姬千鱗三下五除二便縱躍而上,暫時甩脫開一個個撲空的尸兵。
不待姬千鱗調整呼吸,重新開啟新一輪逃亡,蒼白似鷹爪的手已伴隨黑影遮住了她眼簾。
那人身高比她高出小半個頭,眉目英挺,有幾分秀氣,卻也同她一般是個女兒身。
只是玉手怒霹靂的面無血色、眉目邊角不是死灰便是黑斑,暴起的青筋也現出墨黑色,看來全無半分生人氣息。
在這一瞬之間,姬千鱗竟是看淡了生死,心中不再有何驚懼,徒有對于玉手怒霹靂的憐憫。
若沒有尸蠱的出現,再讓這位不到雙十年紀的姑娘在江湖中打磨個三年五載,會否成為下一個像笑面彌勒亦或是鬼魅妖姬一般站在武林頂端的人物呢?
姬千鱗腦海中念頭一閃而過。
玉手怒霹靂的手腳攻勢來得又快又疾。
就算是姬千鱗精神狀態最盛、氣力最佳時,也不過能看到殘影,勉強招架。
當下已毫無可能做出任何抵抗或是閃避動作。
就像筷子可以輕而易舉地扎入豆腐塊中,玉手怒霹靂的十根手指也輕而易舉地扎入姬千鱗雙肩肩胛骨!
緊接著玉手怒霹靂的身軀由頭下腳上倏然翻轉落地。
姬千鱗則與其完成方位調轉,被十根手指提甩至半空。
隨著兩聲齊鳴的嘎嘣脆響,姬千鱗仿佛是被折斷雙翼的鳥兒,失去雙肩,血灑長天!
而后頹然墜地,不省人事。
不知過了多久,姬千鱗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她能感受到一股股暖流自背后輸送到四肢百骸。
她知道自己被扶坐正,手腳卻無知覺,更別說能有什么身體痛感了。
大概只是恢復了意識,最后的回光返照罷了。
姬千鱗睜開了眼。
緩緩清晰的視野中,多是一具具倒伏在地、身首異處的尸兵。
還有不少正在融化的黃泥冰棱冰刺。
姬千鱗第一反應是紫風等人也逃到了此處,發現了一息尚存的她,嘗試營救。
遠處正有夜殤、哭娘子、葉凌風與玉手怒霹靂戰作一團。
而惡毒魔童卻被一柄在這污濁天地間還能映出青藍光輝的亮銀劍限制成了條病貓。
姬千鱗第一時間沒能認出手持亮銀劍的劍客何許人也,只知并非紫風。
但她已有氣力回頭相顧。
盡管這個簡單的動作差點幾乎直接讓她疼得一命嗚呼。
這一疼,也讓姬千鱗體會到了還活著的氣息。
然后她看到了一張清瘦的臉。
這張臉上有對細柳眉、秋水雙眸、小巧瓊鼻、精致雙唇。
這樣的臉打扮一番,想來可要比自己好看許多。
不過自己的風格是妖嬈,而這女子的風格,一如她初見對方時,當是以清澈來形容。
因為那時這女子的眼神還很冷,所以她想出了些陰招成功戲弄這清澈的人,教之帶著污濁不甘死去。
不曾想陰差陽錯成就了對方一段姻緣。
姬千鱗背后之人正是昔年她曾加害過的冷魅。
沒想到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刻,會是這人陪自己走完。
冷魅的神色冷然依舊。
姬千鱗卻很灑脫地笑了起來。
笑聲微弱,可還是和銀鈴響動般動聽。
“人生何處不相逢,能和你二人在這相遇,可真是好有緣哩!”
“現在少說些話還能多活些日子。”
“算了吧,我也就還有氣力動動嘴皮子了。
“你們先碰上了幽冥教那仨,許多情況他們都掌握了,省得我多費口舌。
“我這口氣好歹能撐個半盞茶時間,你們若有想知曉的,我還能做些簡單回答。
“不然,我可要利用這閑暇與故人敘敘舊。”
冷魅見姬千鱗不聽勸,談吐倒不吃力,自然無意多嘴。
“當年你二人都被我害過。
“你丟了清白,還險些喪命。
“你家小郎君也差點沒了命,還為無相門最后幾條人命耿耿于懷。
“如今我已死路一條,正好砍了頭再大卸八塊。
“既能讓你們發泄下陳年仇怨,也能讓我免于死后被制成蠱人。
“你說好也不好?”
自姬千鱗開始說將死之言后,冷魅的注意力便直接放回到戰場上。
只挑其最后的話語淡淡應道:“除了蛇女姬千鱗之外,聽說你在這云澤境中還有‘蠱仙子’的稱號,別人會被尸蠱控制,若你死后也輕易被尸蠱操控,可真是徒有虛名。”
“呵呵呵,蛇女,蠱仙子,好久遠的稱呼了。
“現在這些尸兵,就是操控蛇蝎也無濟于事,況且我的笛子早已斷了。
“說來,當年要是你的小郎君手下留情,不把我那些蜘蛛小寶貝們趕盡殺絕,留些育種在的話,這一年時間也夠我重新培育出一股可觀戰力。
“我一人帶著天賜蛛小寶貝們守一城或許難,但若能守住城池一面,我們也不至于如此狼狽了。”
冷魅顯然沒有興趣同其繼續憶往昔,只說道:“拋開前塵舊事不提,沖你是個中州人,我夫婦二人便可以給你個體面的安葬,你若不棄,就在此地。”
姬千鱗愣了愣,承情道:“好呀,算來算去,你夫妻二人也算是我做的媒,咱們就當兩清了。我常來這捉蟲取藥,現在就當把自己給還回來了。”
二人談話間,幽冥教三判官通過配合隱隱壓制住了玉手怒霹靂。
惡毒魔童卻漸漸在姜逸塵劍下顯露出敗相。
通天塔中惡毒魔童的戰力比之當下這亡靈武士只強不弱。
姜逸塵能挑落通天塔中的煞寶,又如何應付不了這具除了又快又硬外沒有其他任何花招的死尸?
一串長久的乒乓聲中,惡毒魔童自孩童般短小的手腳開始一步步掛上冰霜、凝結冰棍,而后整個身體像是被封入了一具為之專門打造的冰棺之中。
冰棺里僅有黑白二色的侏儒雙眼空洞前視,大張著嘴露出一口黑牙,看著甚是無辜。
姜逸塵左手朝東方一個虛招,似是借來氤氳紫氣,在亮銀鐵花劍劍鋒微顫間,一星寒芒閃動,天地間隱有龍吟響起!
緊接著便可見冰棺在一股沛然莫御的偉力下扭曲崩壞!
似是被拉扯吸入一個無形的凹陷空間,又被嫌棄般地吐將回來。
兩方巨力較勁攪殺下,冰棺炸得四分五裂!
冰棺里面的侏儒也連一根汗毛都不剩!
星星點點的冰渣在這晦黃天地間落下一場清澈細雨。
姬千鱗時已氣若游絲,見姜逸塵而今進境如斯,不由夸贊道:“好俊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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