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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守岸線·“OE·自海洋而亡(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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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發金瞳的神明羽翼揚起,步入一顆荒星——這里是阿爾杰的落腳點。這里沒有智慧生命,僅有一群冰冷的機械。

  “嘩啦——!”

  神明褪去了所有柔軟,過關斬將一路突入,劍刃若寒星,觸須若流螢。當祂的吞噬之爪撕裂機械的殘軀,透過那飛濺的鉚釘與電流,祂凍若冷火的金色眼瞳唯有冷寒。

  星球的防御罩不過祂一斬之物,成千上萬具機械人不過螳臂當車,當蘇明安一劍斬破星球核心——一座高聳教堂之門,紅發的青年緩緩回頭。

  天光之下,瑰麗而神圣的七彩光暈透過窗格而來,如同鋪開通往天國的虹橋。

  “唰啦——”

  雪白觸須向四面八方展開,猶如一只美麗的白孔雀,卻飽含殺意。

  “阿爾杰,我來取你性命。”

  亞爾曼之劍拖于地面,一路作響。十字額鏈未曾搖晃,片葉不沾身。

  “艾蘭得被你殺了?”阿爾杰望向走來的白發神明。

  “唰唰——”唯有劍尖拖近之聲。

  “我聽說對于艾尼的審判將在近日舉行。”阿爾杰道。

  “唰唰——”純白觸須流瀉一地,仿佛縱橫交錯的小溪。

  “真強啊,蘇明安,我的所有防御在你眼前不過砍瓜切菜,看來你將自己燃燒到了極致……你還剩多久可活呢?以前還有百年,現在怕是……”阿爾杰道。

  “唰——!”

  劍尖抵住阿爾杰脖頸,潔白的神明眼里倒映不出任何光景。

  若是迭影看見這般模樣,恐怕欣喜若狂,祂已是一位決然的神明。

  即使祂曾淪陷于死亡的困苦,如今依舊高潔如雪。即使祂曾恐懼于故人離去,卻劍非不利。

  “你也不過是枚棄子。”蘇明安道。

  第八席根本不看重阿爾杰的死活,沒有時刻陪在阿爾杰身邊,讓蘇明安找到了機會。

  阿爾杰卻伸手,想將蘇明安的手掌貼在自己胸膛上。

  “唰”地一聲,劍刃削去了他的手掌,血淋淋的手掌掉在地上,他卻狂笑:

  “曾為眾人抱薪者,注定死于臘月寒冬!”

  “曾為眾人執火者,注定死于柴薪燃盡!”

  “你看啊,蘇明安,春日已經到了!你許諾的春日已經到了!可你為什么還在苦痛,還在戰斗!?”

  面對質問,蘇明安一言不發,抬手,出劍。

  阿爾杰不如艾蘭得坦然赴死,眼中滿是求生欲望,他低吼一聲,化為火焰巨人,頂破教堂,雙掌朝蘇明安合來。

  潔白的神明昂起天鵝般的脖頸,單手執劍,劍刃上舉,空間十字光與吞噬的血色在祂劍尖同時閃過,猶如破開朗朗乾坤,劃出一道燦然若陽的“一”字劍型。

  “唰——!”

  火焰巨人如遇凜凜寒冬,剎時融化,中間軀干被一劍穿云,分裂而開,化作阿爾杰染血的身體,他大口喘息,“噗通”倒在地上,血流一地。

  蘇明安鞋跟平移,繞開血跡。

  手掌卻被突然握住,原是沒有一絲神力波動的阿爾杰,油盡燈枯前握住祂的手,貼到胸膛前。

  “你聽見……”阿爾杰喃喃道:

  “我們胸腔里一樣的心跳聲了嗎?”

  “唰!”

  一劍斬下,教堂無聲。

  一切歸于寂靜。

  蘇明安作戰時一直發現,阿爾杰有意護著什么,此人欲望頗重、自私自利,為了力量背叛故鄉,應該在背叛中得到了寶物。

  能讓一個背叛者始終保護著,定是連高維也心動之物。

  蘇明安持劍上前,以為自己會見到什么寶物,卻只見一座水晶冰棺。

  棺內躺著位沉睡的少女,面色紅潤,皮膚飽滿,數之不盡的雛菊與滿天星點綴著她的身周,布置極為用心。她的容顏與阿爾杰有七分相似,懷里的寶石維持著尸身不腐,隱隱有了復生的跡象。

  蘇明安望見了旁邊畫作上的少女人像、望見了精心修剪的向日葵、望見了垂落的水晶燈、望見了阿爾杰精心準備的一件件禮物……

  “這就是你拼死也要保護之物……”

  這就是阿爾杰背叛故鄉也要保護之人。

  這就是阿爾杰作戰時一直保護的方向。

  他的妹妹。

  為了復生一個人,就可以做出那么多錯事,乃至枉顧整個世界嗎?

  蘇明安將手撫上,這個少女已經靈魂盡失,即使靈魂擺渡也不可復活,阿爾杰此舉不過癡人說夢、水中撈月。第八席定是以“復生”欺騙了阿爾杰,但阿爾杰不是傻子,大概已經猜到復生無望,卻仍要這么做。

  追逐一個幻影……錯誤的執念,錯誤的一生。

  人類總是為了不可為之事,而傷害自己,傷害他人。

  蘇明安閉目,反身,回到小世界。

  “鐺——!”遠方傳來鐘聲,原是審判日到了。

  今日是關于艾尼襲殺山田町一的審判。

  考慮到艾尼是受第八席精神影響,并不算完全主動,審判席有意放過,卻在接艾尼去審判時,有人發出尖叫。

  “啊——!”

  “砰!”

  相似的子彈,相同的槍聲。

  這一次,艾尼將槍口對準了自己,他的骨骼爆出彩帶,他的脊背開出鮮花。

  今日是個好天氣。

  蘇明安仰起頭,望見一種毫無保留、毫無雜質的蔚藍,仿佛世間最澄澈的海水。

  深邃、飽滿、廣闊的藍,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琉璃,向盡頭肆意地延展,越過城市參差的輪廓,越過遠方起伏的山巒,一直消融在目力無法企及的地平線之外。

  人站在其下,渺小感油然而生,卻又奇異地被這份浩瀚所包容,仿佛靈魂也隨之舒展開,掙脫了塵世的桎梏。

  “嘩啦啦——”

  飛鳥驟起,化作白線,掠過浩瀚無垠的藍空。

  他自白玉磚石走向審判塔,天空萬里無云。

  一聲鐘響。

  仿佛泛黃書卷,在他眼前展開。

  路死于英勇。

  最行事無忌的黑手黨卻死于守護與榮耀。

  迭影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我們并非自為地選擇誕生于此世、此身、此歷史脈絡、此文化符號體系之中。”

  山田町一死于勇敢。

  曾經懦弱的學生,終于下定決心拉下的電車桿,卻成為了催命符。

  “我們無法‘選擇’不成為我們的那個起點。這起點連同其蘊含的物理法則、生物的遺傳、歷史沉淀,已然編織了一張蝴蝶也無法突破的可能性之網。”

  艾尼死于傲慢。

  若非心有殺意,他也不會被第八席影響,導致開出那一槍。

  但他的殺意,卻又是同伴、親族、利益、個人情感……多方面共同引起,無法避免,不可或缺。

  “我們奮力劃水所改變的,只是我們自身在河流中的瞬時位置,卻撼動不了那早已注定的、裹挾我們的奔流方向與力量。”

  “鐺——!”

  十一死于命運。

  她的生命本該很長,擁有廣闊無垠的未來,卻因為一次襲擊而終止,仿佛一種注定的終結。沒有任何反抗,沒有任何跳出去的可能。

  “每一個當下,皆是過去因果累積的未來。每一個抉擇,都深植于我們無法全然認知的、由遺傳、環境、教育、無意識沖動等構成的因果——自由意志只是謊言。”

  艾蘭得死于冷漠。

  他對于生命與未來的全知,促成了這種伴生的冷漠,當一切已見過千千萬萬遍,又有什么稱得上生命的可喜?

  “倘若‘我’之選擇,不過是龐大因果中一環預設的結局;倘若‘自由’僅是意識對內在必然性的確認與敲定。”

  露娜死于歲月。

  千般酸甜苦辣,萬般歡喜悲戚,皆化作身外之物,再無保留。

  “那么,‘責任’何以可能?‘意義’何以立足?‘自我’何以成立?”

  阿爾杰死于貪欲。

  為了一個虛無的幻影,便棄置世界于不顧,甚至拋下了自己。

  他不甘心于蘇明安統御的那種未來,沒有他最親愛的人。

  “所以,自由本身便誕生于深刻的限制之中。”

  “人的自由,終究只是……‘處境中的自由’。”

  蘇明安向前看。

  他望見自己在一種名為必然性的磐石上,拿著錘子刻刀,一次次雕琢著自身的姿態。

  他俯身神壇之上,玫瑰與花葉點綴他的皮膚,他將自己的雙眼雕刻得無情,將自己的嘴唇雕刻得堅硬,將自己的臉頰雕刻得鋒利,將自己的臂膀雕刻得百般受瘡卻強而有力,將自己的皮肉摘下送給人們,將自己的鮮血凍結成冰。

  天使吟唱悲歌,白羊無聲佇立。

  他停止了與那不可更改之物搏斗,轉而凝視它、理解它、奔向它,目光穿透其冰冷的紋理,直至理解其森然的邏輯,將骨骼折去,埋入滾燙血肉,擁抱了那沉重的枷鎖。

  葡萄汁被碾碎,鮮紅的汁液淋漓滿身,深入鎖骨與肺腑。

  他如加繆的西西弗斯,認清了巨石必會滾落的命運后,依然賦予推石上山這一徒勞行為以尊嚴。

  他如盜火的普羅米修斯,被鎖在高加索山崖,每日遭神鷹啄食肝臟,夜晚肝臟復生,痛苦永無止境。

  他將自身,化為了這部交響曲中深沉而不可或缺的低音部。

  他成為了有限者的自由,在命運的深淵邊緣舞蹈。

  他奮不顧身,他跳入了這河流。

  呂樹睜開眼時,眼前一片昏暗。

  他以為是剛醒來還不適應,但等了片刻,眼前依舊昏黑,看不見任何事物。

  “……呂樹。”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蘇明安。”呂樹下意識握緊,不需要看也能感知到是誰。

  “不用害怕了。”蘇明安似乎在笑:“不會再有什么悲傷的事情了。”

  “你復生了我?”呂樹清晰地記得自己死前灼燒的疼痛,渾身像被螞蟻啃噬,一口一口咬掉皮肉,他沒想到自己仍能感知到溫熱。

  “你付出了什么代價,你——”呂樹知曉這不簡單。

  路無法復生,是因為存在被抹去,呂樹神格猶在,卻也不容易復生。蘇明安是做了什么,令他復生?

  他感到眼睛被合上,蘇明安仿佛不想讓他繼續看見那些無望的空洞。

  “為什么,我看不見了?”呂樹茫然道。

  那雙碧綠的眼瞳,失去了光澤,怔怔凝視著蘇明安的方向。

  他的視覺在那一戰中被掠奪,未能回歸,即使蘇明安也束手無策。

  沉寂的月色之下,呂樹感到那人剪開月色,走向黑夜。

  “我們回不了家了……對嗎?”那人未回答,只是輕聲問。

  因為他們上次回去,就險些覆滅。

  所以,再也回不去了。

  “……”呂樹感到那人拳頭緊握,晚風吹上額頭。

  “這里就是家。”呂樹起身,冒著漆黑的視野,伸出雙手試探著,向前走:

  “你們在的地方,就是家。”

  盡管看不見,呂樹卻能感到,蘇明安站在哪里。

  “回不去,那就走,走得來不及,就用跑,無論多遠,無論需要多久……我都能追上未來,追上家。”呂樹跌跌撞撞往前走,扶著桌,扶著墻,扶著燈光。

  祂明明還有那么多的銳氣與明亮,要展現給這世界,為何就回不了家?

  有一瞬間,呂樹在想——

  神佛終不渡人。

  “……你不渡人,我來渡你,我們來渡你。”呂樹昂起頭堅決道,試圖留住什么。

  他說起蘇明安在白沙天堂的模樣,說起他登上云上城受創依舊舉起玫瑰花,說起他最后極寒之下攀登中央高樓,說起穹地的風,說起舊日之世的雨,說起玫血,說起春天,說起以后許多個遠超二十的全世界慶祝的生日。

  說起,他害怕眼里失去光的理想主義者,害怕救世主拋下了手中劍。

  別忘了家。

  忽然,呂樹察覺到,蘇明安一直沒有回答。

  因為看不見,呂樹心中愈發慌張,拔高聲音問道:“蘇明安——你在嗎?”

  回答他的,是一個有些茫然的聲音。

  “我是誰?”蘇明安的聲音。

  “蘇明安啊。”呂樹說。

  “奇怪,我是……誰?”蘇明安的聲音愈發迷茫。

  這一刻,世界的聲音——窗外的車流、鄰人的笑語、墻上掛鐘的滴答——都沉入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之海。

  一個恐慌的猜測在呂樹心底生根發芽,甚至難以置信。悲傷的重量大過了淚水能承載的極限,沉甸甸地淤積在五臟六腑。

  呂樹不可置信地知曉,這是阿克托后期的癥狀……開始遺忘。

  他開始遺忘了。

  是那次襲擊消耗過多嗎?是反復穿梭時間消耗過多嗎?是血肉實驗消耗過多嗎?是追擊敵人消耗過多嗎?是復生他消耗過多嗎?

  細數而來,有太多致他傷痕累累的事物。

  最令人痛苦的——是自己也是這層層戕害中的一環,自己扎根于蘇明安的血肉而生,是間接的劊子手。

  心上開出苦澀的嫩芽,轉瞬間長成蒼天巨樹,世界褪成一片灰敗的、搖搖欲墜的剪影,一切聲音如同隔著厚厚的毛玻璃,遙遠而失真。

  呂樹望著黑洞洞的一切,渾身無力,跪地不起,卻睜著眼睛,清晰地感受著這焦烤心臟的酷刑。

  蘇明安望向呂樹,那雙漂亮的綠色眼瞳,曾經那般溫涼如茶水,如今卻只剩下晦暗的空洞。

  他以為一切結束后,自己能聽到歡笑,聽到感謝,聽到無數人的歡呼與尖叫,聽到慶祝與春風,可到頭來,只有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聲,和海浪一點點漲上來的水聲。

  他幾乎是用盡全力才咽下了喉中的哽咽。

  他艱難的抬手,試圖擦去眼淚。

  “別再哭了。”

  救下來的那些人,依舊不斷在死去。

  腦中清晰的記憶與名字,依舊不斷在褪去。

  唯有窗外銀杏,始終如一,不曾逐流華而更改。

  恍惚間,好像看到一張張臉,煙火下的、蛋糕前的、花樹下的、微笑的、大笑的、溫熱的,潔白的,漂亮的,春天般的,杏葉般的,白雪般的……

  ——他們紛紛向他望來。

  海水終于漫過了他的脖頸。

  “呂樹,我是誰?”

  “我是……”

  “我是……蘇明安。”

  “我是……”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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