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魏樓眼神,云達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
只是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他干脆一口氣將要說的話都說了:“這位沈君有公西一族全力支持,糧草充裕,即便靠著糧草就地招兵買馬,也有不少人愿意響應她,可她沒有這么做,反倒將寶貴精力用于那些黎庶身上。我起初對此不大理解的。”
這跟季孫音忽悠他以武止戈有點兒區別。
她有糧有兵,不該借機壯大?
可是她卻沒有這么做,沒有追尋世俗都追捧的野心,連帶著她治下有著讓人極度陌生的輕松氛圍。從她接手此地再到現在,前后才過去多久啊?這么點時間便能讓一個貧瘠、常年承受高壓的地方有了如此大的精神面貌變化。云達不解,但云達有著專研較真精神。
不解就去找答案。
他去府衙,他去坊間,他去田野。
隱隱約約抓到一點兒頭緒。
魏樓冷笑道:“那你現在理解了?”
云達對魏樓的反應絲毫不介意,兀自道:“其實還是不太理解,不過有個農婦的話倒是讓我有點感觸……她的新婚丈夫去遠方謀生了,她一人要照顧殘疾的婆母,也要看顧貧窮的娘家父母以及弟妹。因為家中沒有成年男性青壯,導致她家在村中分田的時候吃了大虧,那個農婦倒是跟北漠的女子一般堅韌,赤足來了縣府找人,直言家中生計困難……”
聽同村去應聘的婦人說使君說了,只有作為母親的瑪瑪身體康健,方能更好哺育一家子女。草民雖未懷孕,也上有三位老人,下有一雙弟妹,懇請使君替民婦討個公道。
因為公西一族的活躍,本地人也逐漸知道他們口中經常喊的“瑪瑪”不是逮著誰認誰當媽,而是族內稱呼女性的。有人去打聽,有個小伙兒還特地解釋原因——女性天然有著創造生命的能力,公西族內有生育崇拜,族人會與自身血脈相連的親人一同撫育新生命。
族內非常看重血緣、信仰。
他們就不太理解外界的婚姻模式,因為不管是女子嫁人還是男子入贅,不都是離開血脈相連的親人去一個毫無血脈關系的人家生活?這多別扭。有血緣的人打斷骨頭連著筋,沒有血緣的陌生人一旦撕破臉就再無修復可能了。
外族也不理解他們的奇葩思維。
其實那名農婦也不理解,但她能感受到一點極其陌生的善意,以及對她有利的機會。
果不其然,她哭訴之后便有人來找她。
問清楚情況,將她家被村人霸占瓜分的田拿了回來,一家不管老幼都算人頭,分到了足額的田。如今她最大的煩惱就是如何拾掇好這些田,并由衷希望沈棠地位能長長久久。
云達問她:因為她給了你田?
農婦:是因為使君給了我們田,并許諾我們的田不會被任何人,任何理由搶走。
田是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唯一的生路。
兩家老小都離不開田,田也不會長了腳跟她一起跑,所以兩家人只能待在村中謀生。
離不開村子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們這些老弱婦孺面對人多勢眾且年輕力壯的同村同族之時,毫無還手之力。面對自己人尚且如此弱勢,要是面對手中拿著兵刃的兵痞盜匪,更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啊。
沈使君給了他們一條生路。
或者說——
云達若有所思:“給了弱者一條生路。”
似農婦這般,似阿木箐那般。
在文心武膽橫行的世界下,俱是弱者。
“而這世間最多的不就是弱者?”
魏樓聽到這里,對云達另眼相看,似乎是沒想到會被主公季孫音忽悠瘸的一根筋居然也學會自己思考東西了:“弱者只是相對的。”
例如普通人在云達面前是弱者,而云達在實力穩穩壓制他的沈棠面前其實也是弱者。
云達認真地道:“我在想——亂世、治世,究竟要以誰的感受為主?何為亂世?是天下洶洶,是海內鼎沸,是民不聊生,似你我這般,只要愿意,榮華富貴唾手可得,醉生夢死不在話下,對你我來說這是治世嗎?何為治世?至少是那些黎庶都能有一條活路吧?”
是亂世還是治世,該是最底層說了算。
說到這里,云達眼睛明亮好些。
“主公說得沒錯,但沈君走的路也正確。主公要鏟除亂世根源,而沈君努力托舉治世根基。”他越說越激動,“就該走這一條路!”
魏樓瞳孔明顯細顫收縮了一下。
但很快又被他收斂起來。
他吐出一口濁氣,側過身不去看云達炯炯有神的眼睛:“你既然能這么想,那你應該知道黎庶的安定不能寄托在鏡花水月之上。”
“鏡花水月?你說沈君?”
魏樓笑容不達眼底:“是啊,是她。”
看著美好,可終究看得見摸不著,包括她帶來的一切。她是公西一族不分青紅皂白都要侍奉的神,高居云端的仙,而除她之外的所有人,不過是在云端下、泥淖間掙扎的人。
啊不,或許在她眼中只是螻蟻。
螻蟻能帶給她一時樂趣,于是紆尊降貴下來。螻蟻一生怕是在她生命中占不到一瞬。
她帶來的,再美好也只是鏡花水月。
魏樓這些日子一直在面臨著近距離的蠱惑,他只能一遍遍用理智告訴自己的心,它可以背叛所有人,唯獨不能背叛他自己的理智。
“你還不明白嗎?她帶來的不長久!終有一天,當她耐心耗盡、饜足的時候,她養的寵兒就會被她棄如敝履。”魏樓情緒急躁而不耐,仿佛一只徘徊不定的困獸,“被人精心豢養大的猛獸都會褪去野性,更何況是人呢?”
人的劣根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一旦被養出懶惰就可能無法獨立生存。
魏樓是對沈棠做法有意見嗎?
他只是惶恐“神”的薄情,他只是不想變成一個被誰豢養,生來就給誰取樂的寵兒。
云達怔愣,許久才將其消化吸納。
兩肩肉眼可見塌陷。
他嘆氣:“……是啊。”
云達知道主公族內有供奉一尊不知名的野神,當公西一族公開承認沈棠就是那尊降世的“神”,他對沈棠初印象就很差。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好感度慢慢回升,攀升至友好。
從“邪神”、“邪神”,逐漸變成了“還算不錯的神”、“看著也不像是個神啊”。
或許就是一個心懷善良的普通人。
她跟主公季孫音一樣都是人,而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存在:“那你有無問過主公?或者說,你有無找機會跟沈君坦誠布公談一談呢?畢竟,我們誰也沒見過‘神’,常人認知中的‘神’只是常人的臆想,或許,祂與真正的‘神’其實算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存在?”
魏樓身軀一震。
看向云達的眼神愈發震驚。
對方也能說出如此振聾發聵的話?
是啊,他確實沒有想過這點,公西一族侍奉的“神”、他眼中先入為主的“神”與真正的“神”究竟是不是相同的存在?在弄明白這個問題前,他的任何擔憂都可能被推翻。
云達問:“你沒想過?”
魏樓:“不曾想過。”
云達:“……其實我之前也沒想過。”
人都是習慣性用自己的認知去理解接觸到的世界,自己會犯這種錯誤,魏樓也會的。
云達又問魏樓:“假如,這只是一個誤會,以魏君這些日子的掙扎可會萌生去意?”
魏樓:“……”
問題怎么又拐回來了?
云達就不能忘了這茬事情嗎?
他當即寒著臉,甩袖走人:“不會。”
沒原則問題,他不會輕易背棄季孫音。
云達:“……”
魏樓的回答怎么聽著有些發虛呢?
因為沈棠是正兒八經花錢雇傭,季孫音部下都是拿錢辦事的,自然是雇主讓他們干什么他們就干什么。哪怕有人對沈棠大材小用生出微詞,他們也沒有說不干就不干。甚至有人還自我寬慰起來,沈使君只是讓他們干點他們眼中不屑的體力活,又不是讓他們上刀山下火海,出賣體力賺錢跟提著腦袋立功謀生,二者沒有本質區別。前者至少沒性命風險。
越想心態越平和。
逐漸也忘了被輕視的不快。
每天都能吃飽,餐餐都有葷素和精米精面,這已經是多少小地主都沒有的好日子了。有些人都忘了上一次吃到這么足的油水是啥時候。這香噴噴的米,這熱乎乎的菜,真香!
甚至每人每餐還有兩顆煮雞蛋。
煮雞蛋是直接發到手的。
食堂中,有人吃著突然伏案痛哭:“既不是雞蛋羹,也不是雞蛋湯,就是倆雞蛋……”
說著,他陷入情緒哭得更大聲了。
其他人也被感染,勾起共鳴。
沈棠一來就被這畫面沖擊:“誰死了?”
沒事兒哭這么慘作甚?
一問,原來是在哭煮雞蛋。
沈棠:“……除了雞蛋也有鴨蛋鵝蛋,過陣子還有鴕鳥蛋,不過鴕鳥蛋一人一半……他們是不是也要哭一回?有必要這么感動嗎?”
公西一族大祭司真是寶貝啊。
用養的蠱蟲再去養雞鴨鵝,幾天出欄。
簡直比打激素還離譜。
沈棠有些不敢吃,可想起自己在普通人家飯碗中看到的清湯寡水,她又沉默。哪怕蠱蟲催出來的雞鴨魚肉堪比激素超標,可至少吃了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沒有吃的幾天餓死。
當然,這個消息對外封鎖。
沈棠也不想多年之后有人考古這段歷史說她是古往今來激素家禽第一人,太生草了。
既然這么能催,多催點蛋,給人補補蛋白質。規定干活兒的人要一頓吃兩個蛋。
即墨聰不解:為何不打成湯?
沈棠:打成湯?那他們要喝多少碗雞蛋湯才能補足兩顆蛋的蛋白質啊?一下午別干活了,光忙著脫褲子尿尿了,小心把地燒壞。
她的理由質樸而簡單。
落在魏樓耳中卻不是這么一回事。
他覺得沈棠心思深沉縝密,說話也是陰陽怪氣的腔調:沈君是擔心有人從中貪墨?也確實要警惕防范,不能寒了兵士的心。
沈棠零幀起手就是渣女語錄。
君侯要是這么認為,我也沒辦法。
正如她不理解魏樓的腦回路,同樣也不理解食堂這幫因為兩顆煮雞蛋而哭泣的人的腦回路。不過,也確實該感動哭一哭。為滿足沈棠開口許諾的一人一頓兩顆煮雞蛋,大祭司即墨聰養的母雞群遭老罪:“雞屁股下蛋都要下冒煙了,這些偉大母雞才是唯一的神。”
聽到這話的魏樓腳步一頓。
如果母雞算唯一的神,他的掙扎算什么?
沈棠抬眼就看到魏樓站那兒一動不動,正在抽空上報雞鴨鵝鴕鳥養殖情況的即墨聰止住話題。二人誰也沒有主動邀請讓魏樓拼桌。
最后,魏樓自己來了。
即墨聰看他:“魏君眉宇似有愁色?”
魏樓眼神在她身上錯開,垂眸淡聲道:“嗯,近來縣府人手極其不足,沈君可有想好招攬人才?一地運轉也少不了大量胥吏。”
縣府原先的胥吏也能用。
只是人手趕不上狂飆的工作量。
除了胥吏,還需要不少正經八百文職。
沈棠道:“出錢出糧跟你主公借。”
魏樓:“借不了。”
沈棠:“又不是強搶,借都不肯借?他不怕我告他家長?讓霜祭司過去好好掰扯。”
魏樓:“……”
這話可就太冤枉主公季孫音了。
哪里是吝嗇不肯借?
分明是沒得借。
魏樓道:“主公也沒多少文士可用。”
季孫音帳下人才有些失衡,文武不均衡,不過跟沈棠這邊比起來還算健康。冬日人手吃緊,他那邊也撥不出多余人手。但凡能撥出來,他也不用出差這么久都沒人跟他換班。
沈棠:“……”
聽到這兒,她也不好意思管人伸手了。
沉沉嘆氣道:“為什么文士這么少呢?不都說那些家族啊,世家什么的,都喜歡培養多個子弟到處下注嗎?他們怎么就沒看到我這顆滄海遺珠?非得逼我上一點非常手段?”
即墨聰:“不識抬舉。”
沈棠點頭:“對,就是不識抬舉!”
有些人: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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