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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5你真的懂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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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誕!

  荒誕!

  荒誕!

  極端情緒在胸臆醞釀,頃刻化作滔天怒火與不甘。國主單手抓起梅夢衣領蹭蹭往前,直到被絆倒,二人倒在狼藉之中。她用另一手抽出煙斗圓匕,尖端抵著梅夢脖頸!

  粗重喘息噴在梅夢臉上,猙獰的五官也倒映在對方眸中:梅驚鶴!你要氣節你去拿啊,你作為臣子憑什么替我做決定?究竟你是臣子,還是我是你的傀儡?對,你豁達,你清高,你志存高遠,視生死如浮云,重氣節逾性命,但你別拿我來當你祭品!

  面對梅夢毫無波瀾的眸子,更襯得此時情緒失控的她像玩笑,像無理取鬧的蠢貨!

  這種認知讓她心頭火焰更盛。

  圓匕在梅夢脖間刺出一點兒嫣紅。

  二人對這點傷勢渾不在意。

  國主盡情宣泄這些年積壓在心中的怨言,再不說出來,她感覺自己靈魂都要被巨大脅迫壓得喘不過氣,梅夢一廂情愿施加給她的期待從四面八方撕扯她的靈魂:驚鶴,我究竟是你的君、你的友,還是你踐行道義的墊腳石,被你拿來殉道的祭品啊!你究竟有無哪怕一瞬,真心誠意將我視作你的主君?驚鶴,你告訴我,你真有真心這東西?

  梅夢是將她拉出泥沼的人。

  她自然感激涕零,如今想起來當年一幕也覺得縹緲似一場夢幻。這世上沒有人會毫無回報對另一人盡心盡力,背后肯定標注了一個普通人無法承受的籌碼。理智告訴她,梅夢對她有所求!代價有可能大到她根本償還不起!

  但她那時候走投無路,只能答應。

  她想,她一個被父兄當做籌碼拉攏武將、成為父兄與婆家斗爭犧牲品的王姬,渾身上下沒有什么是真正屬于她、被她支配的東西。

  梅夢能圖她什么呢?

  答應下來,人生還能繼續向前。

  若不答應梅夢,未來還不知要被父兄當籌碼利用幾次,床榻之上多幾個所謂男寵。

  她橫下心答應了。

  梅夢也果然幫她籌謀掙脫了泥潭。

  到了這一步,她其實已經滿足,但面對能統籌全局的梅夢卻不敢開這個口。以前,她的人生在父兄手中;現在,她的人生由梅夢說了算。什么時候停下來,她才能停下。

  梅夢將她推到一條未曾想過的路上。

  權力唾手可得。

  從封地王姬到攝政輔佐,再到將小傀儡取而代之,她站在了父兄當年站過的位置。站在這個位置,幾乎能達成“長生”之外任何愿望。國主又想到梅夢,想問她何所求。

  梅夢的回答一如往昔。

  功名利祿,榮華富貴?

  不過都是遮眼浮云,她只想求道。

  國主也知道梅夢的文士之道圓滿條件,某段時間一直忐忑不已,但還是有把握梅夢不會傷害自己。隨時間推移,她徹底掌控戚國,朝中文武對她也從一開始的質疑到誠服。

  有了這些臣子,梅夢對國主而言不再是不可替代的唯一。反倒是梅夢還沒適應二人身份變化,不管她是當年的王姬還是現在的國主,對待她的態度都跟以前一般無二……

  國主心中略有不快。

  她敏銳意識到梅夢并未將自身放在下位者視角,對待她也不像是臣子侍奉主君……

  二人情分尚在,這點兒不快不值一提。

  裂痕不會因為主人不關注就消失,它只會隨著時間推移愈發明顯——國主發現自己跟梅夢分歧越來越大,梅夢并不看重國主的利益。許多變革手段甚至在侵害自己利益。

  她開始懷疑——

  梅夢真的效忠她嗎?

  但她又真不想跟梅夢分道揚鑣。

  只要不傷及根本,她愿意為梅夢割舍利益,后退一步。然而,她步步退,梅夢步步緊逼。這就好比水蚌不經意間吞入的砂礫,砂礫時時刻刻折磨著她的軟肉,帶給她不可忽視的劇痛,而她無法舍棄砂礫,只能選擇忍耐。

  水蚌的忍耐能換來取悅人類的珍珠。

  她的忍耐只換來梅夢將她送上祭壇。

  你效忠的是我?還是效忠你的道義?

  國主顫抖著問出這個問題。

  答案在她心中已經明牌,但她還是想聽本尊說出真正答案!自虐般的情緒在胸臆翻滾灼燒,讓她產生某種沖動——刺下去,殺梅夢!

  梅夢聽著上方這人聲嘶力竭的宣泄質問,等待對方冷靜幾分,她才緩緩道:我以為我們至少應該志同道合——你與我有著相似的經歷,經歷一樣的痛苦,我們合該長出一樣的果實,有著相同的方向,站在同樣的高度,蔑視共同的敵人,生死不過外物。

  在她們經歷的痛苦面前,死亡不過笑柄。

  若死亡能變成對痛苦的蔑笑,有何不可?

  王姬心死之時,尚有一個梅夢愿意拉她一把,而梅夢自己當年呢?梅驚鶴就是兄長家族精心飼養多年的名花,不可否認兄長對她的寵愛縱容,但這份兄妹之情也有一個大前提——名花要待在專門為名花準備的昂貴花盆。

  除了這只花盆,她哪里都不能去。

  盡管沃土為這朵花提供源源不斷的滋養,但梅夢仍舊覺得自己要枯萎了。不管她如何跟兄長解釋,如何爭取,如何陳述她內心的痛苦,在兄長眼中都只是她的無病呻吟,更是她的自甘墮落。她是郡守的妹妹,她要什么男人都可以為她爭取,將呂絕當個玩意兒褻玩也只是她一句話,可她偏偏要對一個玩意兒動心?

  為什么要動心?

  郡守妹妹對一個男奴動心?

  梅夢置她的兄長顏面于何地!

  我會動心,是因為我是個人!

  兄長暴怒:那也不該對一個奴隸!

  我就對奴隸動心又如何!

  兄長冷漠反問:你有什么資格?呂絕能讓你綾羅綢緞加身,還是能讓你十指不沾陽春水?你現在得到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就跟你養的這些花一樣,它這樣能活?

  他拂袖將梅夢珍愛的花掃到地上。

  瓷盆碎裂,泥土飛濺。

  剛剛還鮮艷奪目的名貴鮮花落在泥土碎片之中,染上污濁,花葉破敗,奄奄一息。

  梅夢感覺奄奄一息的還有自己。

  我只是你養的花?

  兄長冷笑:你該慶幸你跟我一母同胞,有資格被嬌養,而不是在外被人作踐!

  從那日開始,梅夢就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脫離軀殼,而她只能站在第三者角度,安靜看著軀體從內而外悄悄腐爛。死亡離她這么近,梅夢只要稍微伸出手就能將其擁抱。

  直到某一日醒來——

  念頭瞬間通達。

  她是毒蜘蛛,只有她毒死別人的份兒!

  命運這般戲耍她,她怎可坐以待斃?

  她踉踉蹌蹌走在一條漆黑坎坷的陌生小道上,陰風陣陣,四面八方只有嘲諷蔑笑,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怪物朝她伸出無數雙手,要將她拉下去一起墮落沉淪。她如何不怕?

  她在這條路上發現一個同類。

  彼時的歡喜幾乎要將胸臆撐爆。

  梅夢小心翼翼拉著她,那種如影隨形的孤獨終于不再纏著自己。哪怕后來發現對方跟自己不同路,但也不打緊,對方總會明白的。

  時至今日,對方說:是你自作多情。

  梅夢被這四個字砸得頭昏眼花,連粘稠溫熱的鮮血順著脖頸染濕后領也不在意,這點兒刺痛抵不上心臟被來回碾過的痛處。她聲音干澀道:你當年一度萌生死志……

  這條命早就被拋棄過一次。

  當年是當年,如今我不想死!國主惱羞成怒且狼狽道,梅驚鶴,你究竟懂不懂啊,我憑什么要被你安排去死?我是一國之主,我是戚國之主,我這條命,比你,比這里的每一個人都要貴重!我憑什么要死?就算輸給沈幼梨,成了階下囚,我依舊能享受榮華富貴,而不是當一個被后世稱頌幾句的死鬼!

  這些虛名哪里值得她用性命當交換?

  她不想死,舍不得死,不愿意死!

  你憑什么將我當成你殉道的祭品?

  一顆顆淚珠砸在梅夢臉上、眼瞼上。

  一口氣坦白內心陰暗膽怯的國主哽咽不斷,幾乎要握不住手中圓匕:梅驚鶴,你何曾,對我有一分忠心?我就是你手中擺弄的傀儡,被你搭救一命就要付出被操控的代價。你與我的父兄,你與崔氏老家主,你與崔至善……你們這些人,究竟有什么本質不同?枉顧我的意愿替我做了選擇,美其名曰為我好。

  但你是國主……

  矛盾根本不在于生死,而在于身份。

  梅夢希望她能以國主身份,展現不亞于男性主君,甚至高于他們絕大部分人的勇毅膽魄。讓當代后世都知道,君主只是一個位置!

  勇氣風骨從來不是誰專屬的品質。

  只要有搏擊青云之志,總能脫離泥淖。

  只可惜,國主的想法跟她不同。

  看到梅夢神色恍惚卻仍不忘固執,國主哂笑:對,我是國主,那驚鶴可記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未曾將我視作真正的主君,又有什么資格期待我成為你心中的主君?梅驚鶴,我現在要你自盡,你肯嗎?

  戚蒼來的時候,現場狼藉一片。

  梅夢失神癱坐在地上,發絲不知何時白了許多,仿佛被抽干了精氣神,木愣愣如傀儡,脖頸淌血,視線無焦點。她腳邊丟這一把眼熟的圓匕,此地卻不見圓匕主人身影。

  戚蒼對此并不意外。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他說過,梅夢跟宴安相似,而鄭喬當年也曾質問宴安是不是將自己當做殉道祭品。

  哎,這何嘗不是一種輪回呢?

  你當年就該自己單干!

  戚蒼開始馬后炮。

  單干能省非常多麻煩。

  梅夢動了動僵硬四肢。扭轉脖子,流出的鮮血已經干涸,緊緊黏肌膚上,脖間刺出的傷口也在文氣溫養下愈合。她苦笑:難啊。

  還是難于上青天。

  戚蒼道:你咋選了她?

  梅夢麻木道:合適的人出現在合適的時機,所以就她了,可惜是我一廂情愿。

  也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死得壯烈。

  戚國國主如花年華,紅塵未斷。

  梅夢闔上眼睛:我知道。

  所以,你打算如何?

  讓她走,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梅夢強撐著踉蹌起身,站定之后又看向戚蒼,你護送她走,事后抽身隱居吧。要是熱鬧還沒看完,去別處找樂子。

  梅夢不打算走了。

  她已經安排好自己的結局。

  戚蒼擰眉不悅道:你要趕老夫走?

  梅夢什么段位,也敢安排他?

  怎么,不看樂子了?

  哼,你不就是個樂子?

  梅夢踉蹌一下穩住身形,留給戚蒼一個虛弱無力的背影以及一句話:隨你便。

  留下是死路一條。

  這點,不止梅夢清楚,士兵也知道。

  被安排混入逃兵行列的國主更心知肚明。

  她回首遙望,咬牙狠心收回視線。

  梅夢,你會后悔的!

  除了死亡,世上沒有什么大事。

  為了所謂道義而獻命,這是蠢貨才干的。

  后世之人的贊賞,對她而言不值一文!只有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而我不會后悔,我才是對的!

  除了梅夢幾個人,其他人并不知道戚國國主、盟軍盟主已經喬裝成逃兵離開戰場,這個消息也不能讓人知道。一旦擴散出去,勢必軍心渙散。梅夢安排心腹偽裝成國主的模樣,死死捂著這個消息。在最后一戰的前夜,康國那邊又上演四面楚歌和夜晚燒烤兩件套。

  梅夢命令文士將隔絕聲音的屏障散去。

  熟悉的家鄉小調幽幽傳入大營。

  梅夢聽了一會兒,道:唱得不錯,只可惜無樂聲相和,來人,取我紫竹洞簫。

  早年政務繁忙,梅夢已經許久不吹奏了。

  這支保養極好,音色如記憶中圓潤輕柔,第一聲響起的時候,悠遠蒼涼之聲擴散,響遏行云。不知何時,響亮清脆的篳篥加入其中。

  沈棠安靜聽著樂聲。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她抬頭看著山谷上空的殘月,道,這是準備明兒跟咱們拼命了啊。也是,援兵久等不至,彈盡糧絕,她再不拼就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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