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安堂內,暖香細細,陳設典雅而不失厚重,透著一股清流書香門第歷經歲月沉淀后的寧靜氣度,與勛貴之家的富麗雍容自是不同。
盛老太太雖出身勇毅侯府,但在盛家生活的久了,氣質也是有些與不同以往。
此時,老太太并未端坐主位,而是歪在窗下那張紫檀木嵌螺鈿軟榻上,身后靠著金心閃緞引枕,身上隨意搭著條寶藍色錦緞薄毯,雖精神不錯,但眉宇間仍透著一絲操勞后的倦意,她目光溫和地掃過堂下兒孫,那份欣慰與慈愛悄然流淌。
而王大娘子則坐在下首一張花梨木靈芝紋扶手椅上,腰背挺得筆直,穿戴得比平日更為隆重幾分,臉上是壓抑不住的、酣暢淋漓的揚眉吐氣。
自打女兒女婿們進門,她臉上的笑容就沒淡下去過,嘴角揚得高高的。
一行人依著規矩,前來給老太太和王大娘子行禮問安。
袁文紹身為長姐夫,率先上前一步。
他今日特意換了一身簇新的藏青色杭綢直裰,更襯得人身形挺拔,步履沉穩有力,行至堂中,他對著榻上的盛老太太和座上的王大娘子便是鄭重一揖,聲音洪亮而誠懇,帶著武將世家特有的爽利。
“孫婿文紹,給老太太請安,給岳母大人請安。”他態度恭謹,禮數周全,“恭賀老太太、岳母大人,七弟高中會元,金榜題名,盛家門楣光耀,文紹聞之,亦是欣喜萬分,與有榮焉。”
他心知因華蘭之事,盛家尤其是那位七弟盛長權已對自己有所不滿,但既然是通過七弟點醒而非岳父盛紘直接發作,說明盛家仍留了情面和轉圜余地。
故而,他此刻的態度較之以往更為恭謹,禮數周全得挑不出一絲錯處,言語間透著對盛家這門姻親的真切尊重與感激。
王大娘子見狀,心下更是熨帖得像揣了個暖爐,笑得見牙不見眼,連忙虛抬手臂,聲音都比平日高了三分:“好,好,文紹快起來!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禮,快起來!”
“聽聞你在兵馬司公務繁忙,今日是特意告假過來的,真真是辛苦了,難為你還惦記著。”
她語氣親切熱絡,透著對這位穩重得體、如今又明顯更知進退的長女婿的十二分滿意。
畢竟,她剛剛可是仔細瞧了華蘭的氣色,今日的她眉眼舒展,面色紅潤,瞧著這陣子在夫家應是順心了不少。
“文紹有心了。”盛老太太也微微頷首,溫聲道,目光掃過一旁侍立的華蘭,“華兒,快扶你官人起來。一家人,不必如此拘束。你們能來,我心里就高興。”
話語中帶著長者的寬和與不易察覺的審視。
華蘭溫婉地應了一聲“是”,上前一步,輕輕托了袁文紹的手臂一下,動作自然流暢。
袁文紹順勢起身,又轉向兩位長輩,關切地問道:“老太太近日身子可好?春日里乍暖還寒,最易感染風寒,還需仔細保養。岳母家中操持這般大喜事,迎來送往,也甚是辛勞。”
言語間滿是晚輩真誠的關懷,聽得王大娘子連連點頭,心里越發受用。
緊接著,梁晗也忙上前一步。
他今日穿著一身簇新的寶藍色織金錦袍,腰束玉帶,努力想做出穩重的樣子,但眉宇間那點風流跳脫的習性卻難以盡掩。
他拱了拱手,臉上堆著十足殷勤的笑容,聲音刻意放得洪亮:“孫婿梁晗,給老太太請安,給岳母大人道喜了!恭賀府上七弟蟾宮折桂,獨占鰲頭!”
“此乃盛家之大幸,亦是吾等姻親之榮光!昨日我永昌伯府上下聽聞,無不贊嘆欣羨!”
他話說得極為漂亮,極力想營造熱絡親近的氣氛。
只是,王大娘子臉上的笑容依舊,卻微妙地淡了幾分,少了對袁文紹那份發自內心的熱切,多了幾分官樣文章式的客套與不易察覺的距離感。
她只點了點頭,語氣平穩無波,并未像對袁文紹那樣多有寒暄問詢,只是淡淡道:“昭白也來了,同喜同喜。”
昭白,是梁晗的字。
盛老太太倒是比王大娘子更沉得住氣,她老人家目光在梁晗身上停留片刻,依舊溫和地與他寒暄了兩句,問了問永昌伯爺和夫人的安好,仿佛全然不記得上次回門時的不歡而散。
待到二人寒暄幾句后,老太太便十分自然地將目光轉向了華蘭身邊由奶娘牽著的實哥兒,臉上露出真正柔軟的笑意,溫和地招手道:“來,實哥兒!”
“到太外婆這兒來,讓太外婆瞧瞧,我們重外孫是不是又長高了?”
梁晗何等機靈,他當即就察覺到王大娘子那份不易親近的冷淡和老太太巧妙轉移的話題,臉上笑容不禁僵了一瞬。
但很快又恢復如常,他自覺退后一步站到一旁,只是眼神微微閃爍,暗自打量著這壽安堂中的眾人情態,心中盤算著如何能更有效地拉近關系。
他知道,這差別待遇,原因在于自己院里的那些事以及上次墨蘭回門時惹出的風波上。
當然,最主要的根源,還是因為他們兩家的婚事可不像是華蘭那邊的“名正言順”,當時的盛家,可是丟了不少的臉面呢!
梁晗心思急轉,恨不得時光能夠倒流,要是可以,他絕對不會讓家里那般做法。
“母親!”
墨蘭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中自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澀難言,更有一股不平之氣涌上。
她忙擠出最甜美的笑容,上前幾步,親親熱熱地就想要去挽住王大娘子的胳膊,聲音又軟又糯,仿佛裹了蜜糖:“母親!真是天大的喜事!”
“女兒一聽聞七弟弟高中,歡喜得一晚上都沒睡好呢,今日一早便催著官人緊趕慢趕地回來,就想著早早給母親和祖母道喜!沾沾家里的喜氣!”
誰知,王大娘子仿佛胳膊上突然落了只毛毛蟲,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然后,她極其不自然地、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手臂一縮,巧妙避開了墨蘭的碰觸,轉而抬手理了理自己本就很平整的衣袖領口,臉上笑容不變,語氣卻帶著明顯的敷衍與疏離:“哦,墨蘭也回來了。”
那態度!
仿佛之前一直沒瞧見她這個大活人一般,比對起梁晗還要疏遠冷淡幾分,仿佛墨蘭只是個不相干的、偶爾上門打秋風的遠房親戚,與這滿室榮耀和喜慶格格不入。
墨蘭的手就這樣尷尬地懸在了半空,進不得退不得,臉上的笑容霎時間差點碎裂,心中又氣又恨!
只不過,此刻的她也只能強自忍耐,順勢將手收回,緊緊交迭在身前,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借助那點銳痛來維持著臉上搖搖欲墜的表情。
她不肯放棄,目光急切地流轉,掃過在場眾人,刻意提高了聲調,試圖重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語氣夸張而熱烈。
“咱們盛家真是福澤深厚,祖墳定是冒了青煙了!”
“七弟弟如此爭氣,小小年紀便已是會元公,這可是文曲星下凡吶!將來必定是閣老的料!光宗耀祖!”
她說著,眼神渴求地望向眾人,尤其是榻上的老太太和一旁的嫡母,希望能得到些回應和認同。
然而,室內只是短暫地安靜了一瞬。
盛老太太仿佛全然沉浸在與重孫的互動中,含笑看著實哥兒蹣跚走來,王大娘子端起手邊的粉彩茶盞,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著浮沫,輕輕抿了一口,仿佛沒聽見。
至于,華蘭則是低頭溫柔地替兒子整理著方才玩鬧時弄皺的衣襟,海朝云和明蘭更是眼觀鼻鼻觀心,安靜地坐在一旁,而如蘭更是毫不掩飾地撇了撇嘴,扭開了頭,一副懶得搭理的樣子。
墨蘭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只得自顧自接下去,聲音在過分安靜的廳堂里顯得越發突兀和空洞:“我們這些出嫁的女兒,臉上也跟著沾光,走出去腰桿都挺直三分呢!昨日在永昌伯府,那些妯娌嬸娘們不知多羨慕我呢!都說我們盛家風水好,教子有方,出人才!”
她試圖強調自己與盛家是一體,與有榮焉。
說著,她像是急于要尋求一個認同者,來打破這令人難堪的孤立,又轉向一旁安靜坐著的明蘭,幾步上前試圖去拉她的手,故作出一副姐妹間親密無間的姿態。
“六妹妹,你說是不是?”
“咱們可是嫡親的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呢!”
“七弟弟有了大出息,我們姊妹在婆家也都能跟著受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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