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唯有積英巷盛府門廊下的大紅燈籠徹夜長明,映照著門楣上那無形的榮光。
翌日,晨曦微露,盛家便已門戶大開。
雖不似昨日那般賀客盈門、車馬塞巷,但府中上下依舊沉浸在濃濃的喜慶余韻之中。
正如老太太所料,今日前來道賀的,皆是關系更親近、走動更頻繁的幾家世交或姻親。
這不,剛用過早膳不久,門房便來報,兩撥人馬幾乎是前腳接后腳地到了。
率先抵達的是永昌伯爵府的六少爺梁晗與四姑娘墨蘭夫婦。
梁晗今日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一身寶藍色暗云紋團花杭綢錦袍,腰束革帶,懸著玉佩香囊,腳蹬粉底滾邊皂靴,通身上下透著勛貴子弟的富貴風流。
他一下馬車,習慣性地“唰”一聲展開手中泥金折扇,輕搖兩下,旋即似乎覺得此舉在今日這場合稍顯輕浮,又“啪”地合上。
他臉上努力做出矜持穩重的模樣,但眉宇間那抹刻在骨子里的世家子弟的倨傲到底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時度勢后的熱絡與客氣。
恰逢盛紘與盛長柏正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上衙,今日朝堂上有一樁要事需百官集議,父子二人皆不敢怠慢。
梁晗一眼瞧見,立刻快步上前,隔著幾步遠便拱手作揖,笑容滿面,聲音洪亮地搶先道:“小婿給岳父大人請安!恭喜岳父大人!恭喜長柏兄!府上大喜啊!”
他這話說得極快,仿佛生怕說晚了似的:“昨日放榜,小婿恰在現場,親眼見得七弟弟高中會元,名列榜首!”
“那場面,真是萬人空巷,歡呼雷動啊!”
“小婿當時便想立刻過府道賀,又想著昨日岳父府上定然賓客如云,應接不暇,小婿若來,反倒添亂,故而才強壓喜悅,特特等到今日才來登門道喜!還望岳父和長柏兄莫怪小婿來遲才是!”
他似乎是忘記了上次的不快,言辭懇切,姿態放得頗低,一口一個“小婿”,又將“盛長權”自然而然地換成了極顯親近的“七弟弟”,與往日里那略帶疏離甚至隱隱輕視的態度已是天壤之別。
盛紘身著緋色官袍,正準備上轎,聞言停下腳步,面上帶著公式化的溫和笑意,虛扶一下。
“賢婿有心了。”
“家中喜事,勞你記掛。你岳母和兄弟們都在里頭,你自便就是,我與長柏需即刻入宮,朝務緊急,就不多陪你了。”
語氣雖客氣,卻透著一絲急于離開的匆忙。
盛長柏亦是一身青色翰林官袍,立于父親身側,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穩,只對著梁晗微微頷首,言簡意賅:“多謝六妹夫。”
隨即,目光轉向一旁候著的盛長權,叮囑道:“七弟,我與父親先去衙署。家中之事,你多費心招待。”
盛長權今日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杭綢直綴,愈發襯得面如冠玉,身姿挺拔。
他從容上前一步,對著父兄拱手:“父親、兄長放心,且去忙正事要緊。”
隨即轉向梁晗,微微一笑,儀態無可挑剔,既不顯得過分熱絡,也不失禮數:“四姐夫,四姐姐,請進府敘話。”
梁晗連忙笑著應了,側身讓盛紘父子先行,待目送盛家的轎馬離去后,他才隨著盛長權入府。
一旁的墨蘭今日亦是盛裝,一身水紅色縷金百蝶穿花云錦裙,光彩奪目,頭戴赤金點翠紅寶石頭面,珠翠環繞,嬌艷無比。
她先是跟著梁晗向父兄行了禮,此時見父親和嫡兄竟就這般走了,對自己并無半分額外關切,藏在闊袖中的手猛地攥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小娘不在,這盛府當真是沒了我墨蘭的容身之地!”
她心中又恨又妒,面上卻努力維持著完美無瑕的笑容,暗地里咬牙決定,定要死死籠絡住梁晗,維持住自己梁府大娘子的尊榮。
一行人進入正廳,分賓主落座。
丫鬟們奉上香茗,梁晗捧著茶盞,笑著對盛長權道:“七弟此番蟾宮折桂,真是給咱們家掙足了臉面!”
“昨日我在府中,幾位叔伯兄弟談起,都說是文曲星下凡,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往后里,咱們兄弟還須多多親近才是!”
“尤其是日后朝堂上,咱們兩家可得好好走動才是!”
他言語間已自動將盛長權歸為了“自己人”,試圖拉近關系。
盛長權端起茶盞,淺淺呷了一口,笑容溫潤,語氣卻不卑不亢:“四姐夫過譽了。”
“長權僥幸得中,實乃皇恩浩蕩,考官垂青,加之家中長輩教誨、兄長督促,不敢居功。”
“至于朝堂之事,長權初出茅廬,尚需四姐夫這般見多識廣之人多多提點才是。”
他這話答得滴水不漏,既謙遜,又隱隱點明了自己未來的前程,并未輕易接梁晗那過于熱絡的“兄弟”之稱。
梁晗碰了個軟釘子,卻也不惱,反而覺得這妻弟年紀雖輕,卻沉穩有度,更值得相交,于是笑容更盛,轉而談起京城風物、文人雅集,試圖尋些共同話題。
他們到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門房再次來報,忠勤伯爵府的袁文紹與華蘭夫婦也到了。
袁文紹今日身著藏青色杭綢直綴,身形挺拔魁梧,舉止間帶著武將世家特有的利落和一股經事后的沉穩。
他進門后,目光一掃,見盛紘與盛長柏不在,便先向聞訊從后堂出來的王大娘子行了禮,語氣誠懇:“小婿給岳母大人道喜!七弟高中會元,實乃盛家之大幸,門楣之光,小婿聞之,亦深感榮耀!”
行動間頗見規矩。
隨后,袁文紹的目光便熱切地尋到了正與梁晗說話的盛長權。
他大步上前,竟是伸出大手,結結實實地拍了拍盛長權的肩膀,力道不輕,顯示出他內心的激動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試圖建立更親密聯系的企圖,聲音洪亮爽直,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賞:“七弟!好樣的!真給你做到了!”
“會元!哈哈哈!昨日我在兵馬司衙門里,同僚們聽說我是盛會元的親姐夫,那家伙,都圍著我打聽,羨慕得眼珠子都快紅了!這回可是給你姐姐和我長了天大的臉面了!”
他那熱情洋溢、甚至帶著幾分與有榮焉的討好意味的樣子,與往日里在袁家時或因母親威勢而略顯沉悶壓抑的模樣判若兩人。
華蘭跟在他身后,今日她穿著藕荷色繡折枝玉蘭的緞裳,戴著一套光澤溫潤的珍珠頭面,打扮得既端莊得體又不失喜慶。
她臉上帶著溫婉的笑容,先是與王大娘子見了禮,又向梁晗、墨蘭夫婦打了招呼。
然而,當她看到被自己丈夫和梁晗圍在中間、言談從容、風采卓然的七弟弟時,她的笑容里才真正透出幾分發自內心的舒心與輕松,奶娘抱著穿得紅彤彤、虎頭虎腦的實哥兒跟在后面,小家伙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張望著這熱鬧的廳堂。
盛長權應對著兩位姐夫的恭維,目光卻越過他們,落在了華蘭身上。
他微微一笑,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關切,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大姐姐也回來了。昨日家中忙亂,也未來得及細問,姐姐近日在袁家一切可好?”
“我瞧著姐姐氣色尚佳,只是實哥兒……”他話鋒微轉,看向奶娘懷里的孩子,眉頭幾不可查地輕輕一蹙,“瞧著似是比上次見時清減了些?眼下還有些許青影,可是夜間睡不安穩?”
“小兒郎嬌弱,最需精心呵護,飲食起居半點馬虎不得,姐姐還需多費心照顧才是。”
他這話看似尋常的關心家常,卻反而地將話題引向了華蘭的處境和孩子,點出了某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來。
袁文紹聞言,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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