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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六章 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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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一架精美的紫檀木木雕花屏風稍稍隔開的另一側,女眷們的宴席雖不似男賓席那般高聲闊論、縱論朝局,卻也別有一番溫婉雅致、言笑晏晏的熱鬧風情。

  絲竹聲、談笑聲、碗碟輕碰聲交織,自成一派天地。

  王大娘子作為主母,端坐主位,今日可謂是滿面紅光,春風得意。

  那屏風雖隔開了視線,卻并未完全阻隔聲音,男賓席那邊傳來的陣陣對盛家子嗣的夸贊、對家族未來的期許,尤其是她丈夫盛紘那中氣十足、充滿自豪與幾乎壓抑不住的洪亮笑聲,如同長了翅膀般,一字不落地鉆進她的耳朵里。

  每一個字,每一句恭維,都如同上等的蜜糖,慢悠悠地、卻又無比扎實地緩緩浸入她的心田,讓她從里到外都覺著甜滋滋、暖洋洋,熨帖得不得了。

  她幾乎能想象出她那官人此刻是何等的揚眉吐氣,腰桿挺得筆直!而這天大的榮耀和臉面,有她王若弗——親手養大孩兒們的一份天大功勞!

  想到此處,她的下巴都不自覺地微微抬起了幾分,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奪目。

  她的目光掃過滿桌絲毫不遜于男賓席、甚至因著女眷的喜好而更為精致講究的菜肴——那道蟹粉獅子頭燉得酥爛,肉香與蟹鮮完美融合;那碟水晶蝦仁顆顆飽滿剔透,口感彈牙;那盅冰糖燉燕窩色澤清亮,溫潤滋補…還有許多菜式,都得益于明蘭平日里的巧思提議和今日的親自督點調配。

  她心情更是好得無以復加,只覺得臉上都笑開了花,聲音都比平日更響亮熱情了十分,不停地招呼著兒媳和女兒們,那股子揚眉吐氣的勁頭藏都藏不住。

  “朝云啊,”她心情極好,親自執起公筷,精準地夾了一大塊最肥嫩鮮美的清蒸鱖魚腹肉,放到長媳海朝云面前的碟子里,語氣是難得的細致和顏悅色,“你平日照顧灼姐兒最是辛苦,勞心勞力,我都看在眼里。多用些這個,這魚腹肉最是鮮嫩滋補,對身子好,快嘗嘗。”

  隨即又轉向兩個女兒,見如蘭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籠剛端上來的、冒著誘人熱氣的蟹黃湯包,一副躍躍欲試又強自忍耐的小模樣,王大娘子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聲音洪亮道:“如兒!明兒!你們兩個也別光豎著耳朵偷聽那邊說話了,這蟹黃湯包就得趁熱吃才最是鮮美!瞧瞧,皮兒薄得都能看見里頭晃蕩的湯汁了,餡兒足得很。快,小心著點,先用邊上配的銀吸管輕輕戳破一點皮,慢慢吮吸里面的湯汁,鮮得能掉了眉毛!可仔細著,別燙著嘴了!”

  她絮絮叨叨地囑咐著,眉眼間皆是身為主母的十足喜悅與驕傲,仿佛連日來為籌備宴席的忙碌疲憊,都被眼前這巨大的家族榮光沖刷得一干二凈,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抖擻。

  海朝云連忙溫婉欠身應道:“謝謝母親關懷,母親今日才是真辛苦了。”

  她舉止一如既往的優雅得體,一邊細心照顧著坐在特制高椅里、正眨巴著烏溜溜大眼睛好奇張望、試圖用粉嫩小手抓取面前軟糕的女兒灼姐兒,耐心地用小巧銀勺喂她吃些燉得極爛的魚肉糜和蛋羹;一邊還能分神,偶爾與身旁安靜嫻雅的明蘭交換一個欣慰的眼神和會心的微笑。

  她心細如發,早已察覺今日不少備受好評的佳肴都出自明蘭的巧思或直接動手調配,心中對這位不顯山不露水、卻總能關鍵時刻幫襯家里的小姑子,更是平添了幾分真誠的敬佩與感激。

  明蘭則始終安靜用餐,姿態優美,唇角含著一抹慣常的、溫柔得體的淺笑,如同靜靜綻放的空谷幽蘭,不爭不搶。

  她細心聆聽著屏風那邊隱約傳來的、父兄對七弟弟盛長權的殷殷囑托和高度贊賞,那雙清澈的眸子里閃爍著明亮而溫暖的光彩,那是對胞弟由衷的、難以言表的驕傲與自豪。

  當然,在見到自己琢磨復刻出的幾道菜式備受母親和嫂嫂夸贊,賓客們也多用了幾筷,她心下自然也涌起幾分淡淡的、不為人知的踏實與喜悅。

  而如蘭,則是實實在在地忙壞了。

  她一邊小心翼翼地用那精致的銀吸管,探入湯包,小口小口地品嘗著那鮮香滾燙、滋味濃郁到令她滿足地瞇起眼睛的湯汁;一邊又實在忍不住,拼命豎起耳朵,努力捕捉著屏風那邊父兄的談話,尤其是關于七弟弟盛長權的內容。

  聽著那些她幾乎從未聽過的、對盛家子嗣的最高贊譽和無限期許,什么“光耀門楣”、“雛鳳清聲”、“國之棟梁”,她眼神里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復雜難言的情緒。

  有些許與有榮焉的家族自豪感,有些許純粹的羨慕,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識到的失落與氣悶——為何這樣大的風光,不是出自她一母同胞的親兄長盛長柏呢?

  柏哥哥也是極好的,讀書用功,為人端方正直,可偏偏在科舉仕途上……

  她猛地甩了甩頭,像是要拋開這些紛亂的、不該有的比較思緒,將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眼前難得一見的美味佳肴上,只是咀嚼的動作不自覺地稍顯用力了些,仿佛要將那點難以言說、也不該她來操心的復雜心緒也一同嚼碎咽下。

  至于同樣坐在女眷席次中的盛長楓,他的處境則顯得尤為微妙而尷尬。

  他既怯于坐在外邊男賓的主桌上,面對父親、兄長和那些有頭有臉的賓客可能投來的各種目光——無論是關切、詢問還是無聲的比較,內心都感到一種難以承受的壓力。

  但又鬼使神差地渴望能近距離見證盛長權的榮耀時刻,仿佛置身于這片喧囂與贊美之中,就能或多或少地分潤到一點那灼熱的光芒,獲得一種虛幻的、代入式的快感與滿足。

  故而,權衡再三,他只得選擇獨自一人縮在女眷席次中一個相對偏僻、光線稍暗的角落位置,盡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地、食不知味地吃著眼前的菜肴。

  那盅據說是費了無數功夫燉煮的佛跳墻,固然酥爛鮮美;那盤清蒸鱖魚,肉質固然細嫩爽滑……但落入他的口中,于他而言,卻似乎總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苦澀滋味,如同他此刻晦暗難明、自憐自傷的心情。

  他的目光偶爾會不受控制地、鬼使神差般掠過屏風的縫隙,怯怯地望向那邊——被父親欣慰地拍著肩膀、被兄長盛長柏引薦給重要賓客、被眾人環繞著、從容自若、談笑風生、仿佛匯聚了世間所有好運與才華的七弟弟盛長權。

  每一次望去,那畫面都像是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在他心尖最酸軟的地方。

  旋即,那畫面又仿佛變成了熾熱的火焰,燙得他迅速而狼狽地垂下眼簾,不敢再看。

  他握著茶杯的手指下意識地微微收緊,骨節泛出些許白色,將心底那翻涌不息的不甘、惘然、自慚形穢以及對自己生母林噙霜所作所為帶來的永久性創傷的怨懟,混著杯中那愈發顯得苦澀難咽的溫茶,猛地一仰頭,悄然咽下。

  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只覺得滿口苦澀,那苦味一路蔓延,直滲入心里最深的、那片早已被母親的愚蠢瘋狂、自己的時運不濟以及眼前這強烈對比所徹底荒蕪冰凍的角落。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這場極盡歡愉與榮耀的家宴漸近尾聲。

  賓客們大多酒足飯飽,面泛紅光,在主人盛紘和盛長柏的熱情周到招呼下,滿意地放下碗筷,用丫鬟們奉上的溫熱手巾拭凈嘴角,隨后便三三兩兩、談笑風生地緩步移步至早已布置得清雅舒適的花廳。

  花廳內,窗明幾凈,四處擺放著應季的鮮花盆景,幽幽吐露著清雅的芬芳。

  角落的錯金螭獸香爐里熏著上好的沉水香,淡白的香煙裊娜升起,盤旋縈繞,寧神靜氣。

  機靈的小丫鬟們手腳麻利地悄聲上前,動作迅速而有序地撤下殘席,將光潔的梨花木桌面擦拭得一塵不染,隨即又如同訓練有素的穿花蝴蝶般,輕盈地奉上剛沏好的、湯色清亮、香氣清雅的陽羨茶和各色精巧別致、甜咸適口的茶果點心,如形似荷花的荷花酥、栩栩如生的杏仁佛手、健脾益氣的棗泥山藥糕等,琳瑯滿目,擺滿了茶幾。

  盛家并未豢養奢華戲班,那并非他們此等清流官宦之家慣常的排場,也符合盛紘一貫低調的作風,取而代之的,是請了兩位頗負盛名的京師雅樂琴師,一位撫七弦琴,一位吹洞簫,于花廳一角的竹簾后,奏起《平沙落雁》、《梅花三弄》等清幽舒緩的古典名曲。

  絲竹之聲悠揚悅耳,淙淙如流水,既不喧鬧奪人,又能恰如其分地烘托出寧和雅致、賓主盡歡的融洽氛圍,極為適合接下來的清談品茗,助興添雅。

  喧鬧了整整一日,即便是心中快慰無比、喜悅充盈,盛老太太畢竟年事已高,精神雖好,體力卻已明顯有些不支。

  她面上雖仍維持著得體雍容的淺笑,與鄰近的幾位老妯娌和故交女眷低聲說著話,但那眼底深處卻已流露出些許難以掩飾的倦怠之色,握著茶杯的手也微微放松了力道,不著痕跡地向后倚靠著軟墊,尋求一絲支撐。

  一直如同影子般寸步不離、細心留意著老太太一舉一動的房媽媽見狀,立刻悄無聲息地上前一步,彎下腰,用極輕極柔、只有老太太能聽清的聲音在她耳邊關切地低聲詢問:“老太太,宴席差不多了,賓客們也去用茶聽曲了。您可是身子乏了?”

  “這曲樂聲雖雅,但聽久了也耗神。要不要奴婢先扶您回壽安堂歇息片刻?這兒有老爺、太太和兩位少爺照應著呢,不妨事的。”

  老太太聞言,緩緩地、幾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氣,微微頷首,聲音略顯疲憊沙啞,低語道:“是啊,人老了,精神頭到底是不比他們年輕人了。熱鬧是他們的,我這把老骨頭,是得回去歇歇了。也好,悄悄兒回去吧,別擾了大家的雅興。”

  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即便在與賓客應酬也時刻分神留意著上首祖母情況的盛長權見狀,立刻向身邊幾位還在熱情向他道賀、探討文章的族老和官員禮貌地致歉,言辭懇切而周到:“諸位長輩、大人恕罪,祖母似有倦意,容長權先行失陪片刻,送祖母回房歇息。”

  眾人自然紛紛頷首,連聲稱贊“盛會元孝心可嘉”、“理當如此”、“老太太要緊,快去吧,不必顧及我等”。

  盛長權這才穩步穿過正欣賞著琴簫合奏、品茗閑談、三三兩兩言笑晏晏的人群,步履穩健卻又不失急切地走到老太太身旁,微微躬身,聲音溫和清朗,帶著十足的敬愛與關切:“祖母,可是累了?讓孫兒送您回去歇息可好?”

  老太太抬眼,看著眼前這個如今已名動京城、前途不可限量、卻依舊如此孝順體貼、心細如發的孫兒,那雙看透世情的眼里頓時溢滿了難以言表的慈愛和欣慰,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往昔艱難歲月的感慨。

  她伸出手,自然地搭在他早已伸出的、堅實可靠的手臂上,借著孫兒沉穩的力量穩穩站起身,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聲音溫和而滿足:“好,好,有勞我的權哥兒了。人老了,不中用了,比不得你們年輕人精力旺盛。”

  “祖母說哪里話,您今日坐鎮家中,便是孫兒最大的底氣和福氣。”盛長權溫聲應道,細心調整著步伐,穩穩地攙扶著祖母,在一眾或贊賞或羨慕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向廳外走去。

  廳內,清雅的琴簫之聲依舊悠揚地回蕩著,茶香氤氳,笑語嫣然。

  廳外,夜色微涼,月華如水,廊下懸掛的精致燈籠在初夏的晚風中輕輕搖曳,柔和的光暈映照著一老一少相攜而去的溫馨背影,漸漸融入寧靜而深邃的夜色之中,唯余淡淡的馨香和縈繞不散的脈脈溫情,為這榮耀之日添上了一筆最溫暖柔軟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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