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帝頊和第一次看到支狩真。
對方儼然是一派人族貴族的氣宇風范,油頭粉面,簪金佩玉,秀美得近乎柔弱。唯有從少年純正的漆黑色眼眸里,勉強能尋找到一絲巫族的血脈跡象。
帝頊和下意識地垂下頭,眼瞼半合,調整呼吸,竭力掩飾住臉上震驚的表情。
在他的識海深處,魂魄核心充斥著熊熊烈焰,形成一個燃燒滾動的巖漿火球。火球上,赫然立著一只三足金烏,神姿矯健,渾身羽翼黑里透金,銳如尖刃,隱約閃耀著刺眼的火光。
正是四大巫靈之一的三足金烏!
隱約感應到了支狩真識海中的八翅金蟬,三足金烏昂首豎翅,目泛奇光,死死盯著支狩真的方向。
八翅金蟬同樣感應到了三足金烏,振翅發出一聲聲清亮的鳴叫。
支狩真神色一凝,暗覺詫異,八翅金蟬為何突然躁動不寧?但他城府極深,并未貿然以精神力察探四周,反而動作愈發恭謹,一板一眼地繼續授箓科儀。
是巫靈,絕對不會錯!帝頊和感知著三足金烏的歡呼雀躍,眼瞼微抬,眼角的余光再次瞄向支狩真。
他讀過青陽子交付的玉簡,記得原安的詳細資料:對方原是永寧侯在外的私生子,于今年春末夏初之際初入大晉的建康城。
時間細算起來,剛好與百靈山寨的支野之子消失之日相仿。
所以——原安就是支氏一族的少族長支狩真?也唯有最純正的巫族嫡系血脈,才有機緣孕生巫靈。
他是我的族人!是我血脈相連的弟兄!思及此處,饒是帝頊和心性沉穩,此刻也不由意動神搖,熱血上涌,內心猶如激濤裂空翻滾,險些要流出淚來。
那是長久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沉重、不安和彷徨。
反抗羽族其實令人絕望。
就像在漫無邊際的黑暗里踽踽獨行,望不見一絲渺茫的光。尤其是老一輩的巫族逐漸衰亡,新一代巫族日益馴化,帝頊和眼睜睜地看著巫族一步步走向黃昏。
他對青陽子說,至少我們死去的骨頭是硬的。可在他心里,終是有些迷茫。
如果反抗會讓巫族滅絕,那么反抗真的對嗎?如果忍辱偷生可以讓巫族的血脈延續下去,那么忍辱偷生就一定錯嗎?
他不知道答案。離開祖庭的那一晚,他問過大長老。即便在那雙充滿智慧練達的老眼中,他也只看到了猶豫。
然而此時此刻,當他感知到支狩真的巫靈,當他發現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原來也有一個人和自己一樣踽踽獨行,尋找那一絲渺茫的光。
他心里忽然就有了答案。
“當——”玉磬的鳴響聲裊裊回蕩在半空,授箓醮儀正式結束。
“玉真子,望你今后勤勉修持,不負眾望。”清風上前一步,為支狩真拂去肩上的香灰,“老夫在雷霆崖等你。”
支狩真手捧諸多賞賜的寶物,躬首道:“定不負真君所望。”
“哈哈,走了。”清風灑然揮袖而去,道士們簇擁身后,法樂齊鳴震天。
“恭送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支狩真深深行禮。
帝頊和深深地瞥了一眼支狩真,隨著隊伍轉身而去。
至此一別,或許很多年以后,他們才有機會再次相遇。
但那有什么關系呢?
路很長,如果一個人的腳步無法走完,那么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只要有人繼續走,總有一天,會將所有的路都走完。
帝頊和悄然拭去眼角的淚光,走在漸涼的暮色里,步履越來越輕快。
支狩真目送一行人遠去,識海中的八翅金蟬隨之安靜下來。
他從未在巫族祖庭接受過完整傳承,并不清楚引發巫靈躁動的原因,只是就此多存了個小心。
“哎呦,我們的玉真子道長,你這身道袍摸上去又細又滑又軟,手感很不錯嘛。”謝玄嘻嘻哈哈地跑過來,對著支狩真摸頭摸腳,調笑一番。
周處熾熱的目光投向支狩真手里的一尊泥偶:“這就是道門赫赫有名的護法神將?聽說這玩意兒很能打啊!”
泥偶只有拇指大小,雕成一尊栩栩如生的英武神將模樣:塑金涂彩,披甲戴胄,舉拳抬腿,怒目圓睜。只需以精神力煉化泥偶,便能隨心化作護法神將,據傳力大無窮,極擅武道搏殺。
支狩真受賜的這尊護法神將乃是上品,融入太上神霄宗的獨門雷法,能與煉神返虛初階的修士力搏。只是泥偶的力量以道門的香火之力為主,道箓為輔,平日里必須供奉香火,早晚參拜一次,保養甚不便利。
而且支狩真身為劍修,講究的是遇神斬神,百無禁忌,日夜參拜神將反會折損心中的銳氣。
這些清風也都給他私下提點過。這里頭,其實暗藏了太上神霄宗內部的暗斗算計。
“周兄若是喜歡此物,盡管拿去便是。”支狩真微微一笑,坦然遞上神將泥偶。他眉心的白骨魔種突然一陣躍動,竟然生出一絲吞噬的渴望。
周處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可不喜歡這類身外之物。嘿嘿,只要小安你常常催動這玩意兒,陪我多打幾次架就好!”
“到時一定讓周兄盡興。”支狩真將泥偶納入袖中,意守眉心,暗察白骨魔種。
這枚白骨魔種觀想自域外煞魔的《白骨往生經》,須以秘法不斷滋養壯大,煉化成一位護法魔神,與修士的法相有點類似。魔種一旦成熟脫落,即可再育新種,直至煉出一支浩浩蕩蕩的魔神軍團。
域外煞魔每每入侵各方宇宙,白骨魔神軍團乃是征戰主力之一,必不可少。
支狩真平時專注劍道,很少修煉此法,因此進境不大,白骨魔種幾無動靜。但沒想到泥偶神將一入手,便引得白骨魔種蠢蠢欲動。
或許他真的能讓白骨魔種吞噬這尊泥偶神將,走出一條截然不同的新路子?從鳳梧真的傳承記憶里得知,但凡邁入煉虛合道之輩,無不以前人功法為參照,開創出一條獨屬自己的嶄新大道。
一些因循守舊的修士哪怕修煉得法力再深,機緣再多,也休想突破合道關卡。
是日,支狩真與謝玄諸人歡聚慶賀一場,隨后返回伊瑾住所,收拾行李,待向山錦公主辭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