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說歹說,總算送走了瑪麗亞,而這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凌晨了。
剛才出席活動的時候,艾格隆興致勃勃,但現在,身體和心理上都未免有些疲倦,只想著早點去休息。
更何況,時間再拖久一點,天知道特蕾莎那邊又會怎么想。
他走出了房間,然后徑直地走向自己和特蕾莎的寢室,沿途上的衛兵和侍從們紛紛向他退避行禮,而他則漫不經心地走過,心里則在考慮接下來該怎么應付妻子。
按照法蘭西歷史的傳統,國王和王后是分房居住的(國王往往會和情婦一起留宿),凡爾賽宮的構造更是典型,國王臥室的房間和王后的相隔極為遙遠,路易十四和接下來的法國國王們,只有在自己心血來潮,或者打算為王國制造繼承人的時候,才會前往王后寢宮履行神圣的儀式,人們也對此習以為常,甚至認為這樣才是“體面”的。
然而波拿巴皇帝們改變了這一切,拿破侖皇帝雖然是出于政治目的才和哈布斯堡家族聯姻,然而在迎娶了小嬌妻路易莎之后,素來風流浪蕩的他卻突然收了心,不光是不再和之前的情婦們聯系,對路易莎幾乎百依百順,想盡辦法討好。
雖然在杜伊勒里宮當中他們名義上也有各自的套間,但是沒到晚上,他都時常和皇后一起就寢,所謂分房傳統已經名存實亡——反正也沒有人敢于指出他不體面。
而到了艾格隆這一代,情況更進了一步,特蕾莎并非盲婚啞嫁的聯姻對象,他們之間可以說是“患難夫妻”,夫妻兩個人自從結婚之后,幾乎就沒有過分房居住的經歷。
正因為如此,在來到法國登基之后,特蕾莎堅持不肯“入鄉隨俗”,兩個人在楓丹白露宮當中的臥室也放在了一起,因此,只要艾格隆還在宮中,那晚上就自然要陪她一起就寢。
這個規矩特蕾莎非常看重,仿佛是在借此來宣示,至少在宮廷當中她還是說一不二的女主人,這里還是她個人的“自留地”;而既然她如此堅持,艾格隆也只能順著她的意思了。
至少在這一個生活細節上面,他們兩個并非是高高在上的“二圣”,倒像是真正的民間夫婦了。
也許正是因為日常起居都在一起的緣故,所以哪怕夫妻之間鬧出過那么多矛盾,吵過那么多次架,但相互之間的情分卻還沒有斷掉……他們都已經太過于熟悉彼此,也太過于習慣彼此了。
因為已經到了就寢的時間,所以寢宮周圍非常安靜,哪怕有衛兵在巡邏,腳步聲也非常輕,艾格隆自己打開了臥室的門,然后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生怕驚擾到了妻子。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做法有點多余——因為在床邊燭光搖曳,特蕾莎此刻正拿著一本書,坐在床上不緊不慢地看著。
在暖色的燭光之下,特蕾莎安靜的面容上蒙上了一層朦朧的光輝,顯得雍容而又恬靜,而她腹部的被子高高隆起,更是給她染上了幾分圣母般的風采。
在聽到了門口傳來的聲響之后,特蕾莎抬起眼皮來,瞟了門口一眼,在確定進來的人是丈夫之后,她表情不變,一言不發,又把視線重新放回到了書本之上。
雖然兩個人還很年輕,但是已經稱得上“老夫老妻”了,所以在這一瞬間的神情動作當中,艾格隆就已經感受到了特蕾莎此刻的不悅。
而且,他當然知道理由。
“親愛的,你還沒有休息啊。”他干笑了一聲,然后一邊說一邊走到了床邊,“你現在還懷著身孕,千萬別勞神熬夜哦。”
“殿下日理萬機,忙前忙后,我又怎么敢自甘怠惰呢?”特蕾莎不輕不重地反問了他一句,但是眼神卻還是留在書上沒有動,“現在身體不便,沒辦法陪著殿下去參加活動,那至少也應該給殿下留下一盞燭光,等著殿下回來一起歇息才對吧。”
雖然特蕾莎還是細聲細氣,但是艾格隆已經完全察覺到了她平靜的表皮之下暗藏的火氣。
剛剛艾格妮絲和瑪麗亞之間的爭吵,已經讓他心神疲憊了,結果到最后,還要再經過一次考驗,這不禁讓他暗地里更加泄氣。
“別說得好像咱們是什么落魄夫妻一樣。”他故作豪邁地笑了笑,“現在咱們可是如日中天,不差那一天兩天的,就算你現在陪伴不了我,那以后時間也有的是啊。”
他想要插科打諢糊弄過去,但是特蕾莎可不想給他這個機會。
“那是自然,殿下怎么可能缺少陪伴呢?有我沒我有什么區別。”她嘴角微微一撇,“如日中天的可不是我。”
“都已經這么晚了,干嘛還說話這么冷嘲熱諷的啊……”眼見自己是逃不過這一關了,艾格隆無奈地嘆了口氣,“不是說好了不生氣的嗎?”
他不提還好,一提特蕾莎更加不依不饒了,
“我說過不生氣,是不對艾格妮絲生氣,畢竟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可是除了她之外呢?你又做了什么?”特蕾莎一想起這個就來火了,干脆不演了,直接把書扔到了床頭柜上,然后毫不客氣地瞪著艾格隆。“要不要我提醒你?”
唉,果然,這是沒完沒了了啊……
艾格隆早就知道,瑪麗亞主動來宮廷見自己,還一起呆了那么久,特蕾莎知道了肯定會生氣,不過現在到了這份上他也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頂住。
“瑪麗亞今晚出席這是應該的,以她的地位身份,如果不邀請她,那就會讓她無端受辱。她求見我,也只是為了向我以及艾格妮絲表示祝賀而已……”
“像她那種人,怎么可能做出這么單純的事來?”特蕾莎卻毫不退讓,直接駁斥了艾格隆的解釋,“哼,她就是為了故意刺激我,所以才故意抓住一切機會在這里跟你賣弄風騷,難道你看不出來嗎?還任由她來挑釁我?”
艾格隆這下無語了。
特蕾莎現在在孕期,本來情緒就不穩定,而且她對瑪麗亞有著極深的敵意,自然把瑪麗亞的所作所為以最大的惡意來解讀(雖然實際情況可能也確實如此)。
在這種情況下,他解釋得越多,好像也沒用,只會起到火上添油的作用。
“……其實真的沒有發生什么,我們只是公事公辦,然后我就把她送回去了。”最后,他只能無奈解釋。
“真要發生什么,我就不是這么好聲好氣了。”特蕾莎沒好氣地回答。“但就算如此,你也不該由著她任性,早就該把她打發滾回去,反正你又不是沒去過她家,有什么話去她家里說不行嗎?非要在這里來挑釁我?”
接著,她又氣鼓鼓地說了下去,“殿下,別怪我無事生非。我自認為在這件事上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為了不讓她礙眼,我專門撥款,巧立名目給她造了房子,讓她去自己的地盤上,圖的就是一個眼前清凈。可是她又怎么對我呢?沒有絲毫感恩之情就算了,還要跟我耍這種不上臺面的心眼……哼,她以為她有多大能耐?要不是你偏袒,我三天之內就能讓她萬劫不復!”
看上去,特蕾莎對瑪麗亞的厭惡和仇恨,已經變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雖然這是氣話,但是艾格隆絲毫不懷疑,如果特蕾莎真的有機會的話,她會把瑪麗亞親手撕碎,把自己這兩年當中積累的怨恨全發泄到她一個人的身上——某種意義上,正是因為不愿意和艾格隆決裂,所以特蕾莎把一部分原本應該丈夫承擔的責任,也下意識地甩到了瑪麗亞頭上,讓瑪麗亞成為她一切不順的出氣筒。
但正因為她是如此表現的,所以艾格隆就越是要保住瑪麗亞。
就算不提蘇菲的關系,瑪麗亞和他也有了情分,他總不能眼看著妻子把她給整死。
“你說得對,這事是她做得越矩了,以后我會給她立個規矩的,只有在禮節上不得不來的場合才能出席,并且不能和我單獨相處超過規定的時間。”雖然心里是這么想的,但是表面上艾格隆也順從了特蕾莎的意思,“這樣行了吧?今晚的事情就算了,以后下不為例。”
眼見丈夫做出了保證,特蕾莎終于也沒有再爭吵了,她只是低下頭來,看著眼前的被子。
既然她沒有再說話,艾格隆心里也松了一口氣。
他現在也滿心疲憊,只想著先休息一下糊弄過今晚再說。
然而,正當他脫下衣物準備就寢的時候,特蕾莎的鼻子微微抽動了一下,然后臉色又變得難看了起來。
“你……你真的敢,帶著她身上的氣味兒來躺在我旁邊!”特蕾莎怒瞪了艾格隆一眼,氣氛陡然變得緊張了起來。
艾格隆這才想起來,剛才自己在哄瑪麗亞的時候,把她抱在懷中好生安慰了一番,而梨花帶雨的瑪麗亞,淚水汗水全留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時候他心里暗叫不妙,但是一切好像都晚了。
這下他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了。
但是不管怎樣,不解釋的后果肯定更加嚴重,所以他只能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組織語言。
“特蕾莎,別多想,剛才她們兩個人吵架了,我只是安慰了瑪麗亞一會兒而已,絕沒有做過別的什么——”
“吵架?”原本已經陰云密布的特蕾莎,聽到這個詞之后有些疑惑。
于是艾格隆就把艾格妮絲和瑪麗亞吵架的經過,簡單地說給了特蕾莎聽。
當聽到艾格妮絲居然為了自己,而主動跟瑪麗亞鬧翻的時候,特蕾莎的眼神變得有些復雜了起來。
既有些慶幸,又有一點點暗藏的得意,但更多的是快意。
“總算有個人出來說公道話了。”她冷笑了起來,“殿下,現在你知道在旁人眼里,我究竟是什么處境了吧?艾格妮絲小姐,真是俠義心腸呢……”
“是,她是公道話。”艾格隆點了點頭,附和了特蕾莎,但是很快又話鋒一轉,“但不管怎么說,瑪麗亞并沒有招惹她,所以這場風波她也有責任……”
“您想要處罰她嗎?”特蕾莎反問。
“那當然不至于,只不過我希望她以后注意一點,畢竟我不希望爭吵變成更大沖突的種子。”艾格隆平靜地回答,“好了,特蕾莎,整件事我都已經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了,你應該也看得出來,我也對這一切也很意外,更沒有配合瑪麗亞刻意羞辱你的意思……事實上,我很害怕惹你不高興。我們在一起這么久了,我有沒有說謊你看得出來。”
接著,他從拿起了床上拿起了一個枕頭,“如果你有怨恨,我接受,并且我跟你道歉。我去睡沙發吧,你好好地休息,現在身體要緊。”
要不怎么說女人善變呢,艾格隆一旦表示自己懶得再吵并且不愿共寢了,反倒是特蕾莎急了。
“等下!”她叫住了丈夫,“你怎么回事,我只是說了幾句,你就要跟我分床?”
“那不然呢?我還要繼續和你爭吵,把旁人都引過來看笑話,讓我們都成為笑柄嗎?”艾格隆反問,“況且,我也沒有說要跟你分床,我只是說今晚我太累了先去沙發休息,等你氣消了我們再繼續——”
“讓我們變成笑柄的人,是你還是我?”特蕾莎帶著怒意反問。
“是我,都是我。”艾格隆聳了聳肩,“可是至少在此刻,我覺得我真的已經盡力了……你要是還生我的氣,我都接受,但你總不能不許我睡覺吧?”
說完之后,夫妻兩個人都陷入到了沉默當中。
蠟燭都還點亮著,燭光搖曳當中,夫妻兩個人對視著彼此,面孔都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經過時光的摧殘,他們之間原本滿溢而出的愛意,此時也一部分化為了怨念,但是即使如此,那些深藏在心的美好回憶,卻還是時不時地點燃彼此之間的情愫。
特蕾莎看了丈夫許久,像是在等待著什么,最后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殿下,難道每次都要我退讓,跟你求和嗎?”
“我可沒有這么說過,恰恰相反,這不是我一直在跟你低聲下氣嗎?”艾格隆苦笑著反問,“我都順著你的意思了,還要我怎么說呢?”
“誠意不夠!”特蕾莎撅起嘴來,“就像是在說我懶得理會你一樣。”
一看到特蕾莎開始這樣撒嬌,艾格隆就知道,她現在消氣了,而且是在主動跟自己示好。
孕婦的情緒本就善變,自己認錯又解釋,算是抹消掉了她的怒火,現在她反而著急自己疏遠她了……
“饒了我吧……還要我給出什么誠意呢?”于是,他心里好笑,但是又故作無奈地舉起了雙手,“特蕾莎,你這是想讓我怎么辦?又不許我上床,又不許我去別的地方,難道要我在床頭站著陪你一夜嗎?如果你真要這么想,我也可以……”
特蕾莎的臉突然漲得通紅,她沒有再說話,而是微微翻開了自己身邊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