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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君臣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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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軒而望。

  章越在自家水榭里賞魚,這水榭亭臺修了差不多一萬貫。

  章越素來為官清廉,但修亭臺賞玩,倒也不是常事,不過身在官場久了,也不能長久格格不入。

  人生在世每登一個臺階,看到也是不同的境界,不同的風景,不同的人物。

  這些水榭亭臺后世逛公園時,覺得不過如此。但是搬進自家府上的庭院卻是不一般的感覺。

  閑暇時,在此坐一坐,無人打擾。

  難怪人人都削尖了腦袋往上爬。

  而到了這個位置,難免有看蕓蕓眾生如看螻蟻一般心思,這也是章越時常警惕的。

  現在章越看著魚兒戲水,倒也是略減朝堂上的煩心事。

  不久彭經義和他的兒子彭寬遠入內。

  章越見了當即招手。彭經義三個兒子,唯獨彭寬遠可以造就,之前入了太學,但也止步于下舍。

  今日彭經義帶來彭寬遠來見自己。

  有句話是天才只是來見我的門檻。到了章越眼里天下英雄真得如過江之鯽那么多。

  而這些年彭經義一直很有分寸,沒有因孩子的事勞動過章越。

  今日既是為彭寬遠開了口,章越便見一見。

  彭寬遠見了章越可謂是戰戰兢兢,章越問了對方幾句話,見能說到點子上,便贊許點點頭。

  等彭寬遠走后,章越道:“五郎乃可造就之才,你就放下心吧。”

  彭經義大喜,長長一揖。

  章越笑了笑道:“能幫我自是會幫,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俊才,但缺的是俊才又忠實可靠的人。都道不任人唯親,難道我還任人為疏不成。”

  說到這里,章越嘆息。

  “可惜四郎不懂得這個道理。”

  同樣昔年朋友彭經義與黃好義二人便相差懸殊。

  下屬與朋友是不同的,朋友講得是平起平坐,但下屬要講得是分寸感。

  身居高位者可以與下僚開玩笑,甚至有些場合二人親密得好似朋友般。

  但下僚不能真以為人家當你是朋友。

  所以必須時時刻刻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黃好義便是這般,但看見好朋友身居高位,自己要仰人鼻息,心底那點會不平衡。雖說沒有異樣,但心底那別扭之意,章越如何看不出。

  前一次為他二子懇求章越入交引監為吏,但章越聽說此子風評不好,便拒之門外。

  黃四說了句牢騷話,當即便被章越打發去陳州辦差,至少要個一年半載。

  “司空,黃四去陳州回來,可要小人再點撥他一二。”

  章越想到這里,微微一笑,繼續看著池中游魚。

  “不必了,人難有自知之明。”

  “交引監那地方撈錢太易,三年前,區區一名卑吏便在短短三年內貪墨了五萬余貫。”

  “回頭還是給他家二郎在府外安排個閑散差事。”

  彭經義點點頭道:“是。”

  頓了頓彭經義道:“老爺,王厚來了書信,言已通過西州回鶻聯絡上了阻卜諸部。”

  王厚將信遞給章越,章越展信大喜。

  這就是攻取甘州肅州后,打通河西走廊的好處。

  章越展信一看,果真‘阻卜’各部苦遼久矣。

  章越對彭經義道:“讓王厚繼續以棉衣鹽鐵之利拉攏阻卜各部!”

  聯絡女真反遼,那真是遠在天邊,但不過是一步閑棋,但真正有用的則是阻卜。

  章越記得正是元祐年間,草原上的阻卜各部爆發了對遼國最大起義,持續了整整八年,令遼國元氣大傷。

  而今時日漸漸近了。

  這也是他為何答允與遼國暫時議和的緣故,不過朝中的蔡確,呂惠卿,章惇等人表示反對議和。

  蔡確更是直言,章越是行霸王沽名之事,日后必有后悔之日。

  章越聽了這話差點想重新發動烏臺詩案,將蔡確貶去嶺南。但事實上不僅是蔡確,自己章黨內部也有人頗有微辭。

  章黨黨羽已非當日可言,似韓忠彥,蔡京,蔡卞如今都是手握重權的人物。

  他們雖說對章越還保持著恭敬,譬如蔡卞每次抵達章越府上,都要讓馬車停得遠遠地,然后親自步行一段路到府上。

  蔡京每次拜會章越都是恭恭敬敬的,而且隨叫隨到,但轉身出了章越的大門,都是如群星捧月一般,前呼后擁地浩浩蕩蕩離去。

  韓忠彥,蔡京,蔡卞,還有同在相位的黃履,沈括都是支持或鼓動章越滅黨項的。

  章越心道,既都是一路諸侯,自己若阻住了手下人上進的路,也是不好。

  元祐二年,大宋仍是全面向四方開拓進取。

  神宗時,章惇往西南方向拓邊,比如已取辰州的南北江地區。

  謝景溫取誠州。

  熊本取南平軍。

  這都是神宗時開疆拓土的成就,但都被元祐黨人給一筆帶過了。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元祐初時,除了要對黨項妥協,同時也要放棄熙寧在西南開拓進取的成果。

  宋朝息事寧人的退讓并未換得當地人的支持。

  而新的元祐二年,隨著章惇,章直,王厚的大勝,國內經濟制度重新確立,元豐變法的繼續,大宋正國力蒸蒸日上。

  在新收取定難三州上,章越又廢銀州而改為銀川城,全力經營橫山。

  同時元祐二年年末,遼國因變法失敗,又爆發大饑。

  見高麗已有蠢蠢欲動之意,遼國也被迫免除與高麗的歲貢,以求全力南面制宋。

  同時宋朝也派出使節繞過高麗,通過倭國繞道與女真聯絡。

  元祐二年,十一月。

  郊祀大典。

  殘月掛在天邊。

  無數火燎下,見得大慶殿前的廣庭已肅立如林。導駕官身披玄端禮服,手持金節立于丹墀兩側。

  百官鴉雀無聲,袍袖間露出的指尖凍得發青,目光釘在緊閉的殿門上,半個月前左相章越剛在都堂簽定對遼議和國書。期間宋遼并未停歇,兩家都是邊打邊談。

  此刻大慶殿前空氣中仿佛還滯留著燭火燃盡的焦味。

  此刻宮漏滴答聲中,遠處傳來內侍尖利的唱駕聲傳來。

  天子趙煦的步輦自宣德門緩緩而出。他踩著伏地宦官的脊背踏進玉輅車,風卷起御道積雪,玄色儀仗旗獵獵翻飛。

  玉輅行至景靈宮,皇帝在漫天漸起的雪沫中行三獻禮。

  燎爐里新焚的香樟木索然青煙裊裊而騰。

  禮官誦祝文的聲調言道:“……恭惟昊天,眷命有宋……掃清四夷。”

  供奉在神座前的黨項降表隨風嘩嘩地翻動。

  御駕轉赴太廟時,東方天際已透出蟹殼青,太祝剛捧出太祖佩劍時,殿外突然傳來瓦當墜地的碎裂聲,大雪開始傾覆而下。

  儀仗在暴雪中挪至朱雀門,衛卒鐵甲上積雪盈寸,融化的雪水順著甲葉流下。

  見此一幕,天子顧語道:“雪兆豐年,這雪是好事,但就是不及時。”

  章越則道:“風雪愈大愈見陛下誠心。”

  天子點點頭道:“這是朕登基后第一次主持大典,但盼能一切順利。”

  朔風怒號,大雪翻飛。

  至太廟時,雪勢愈加猛烈,及至二更天仍未休止。

  天子遣御藥院官閻守勤、閻安中至章越齋房傳訊。閻守勤叩問道:“陛下問詢司空:雪若不停,明日仍此風雪交加之狀,則郊祀大禮,當何以行之于郊外?”

  章越目光穿透窗外的雪幕道:“郊祀大禮在后日!天道循環,斷無后日不晴之理!”

  語氣篤定,不容置疑。

  閻守勤面帶憂色:“只怕風雪太大,道路難行,儀仗亦難安穩.”

  話音未落,章越已駁回:“雪大何懼?自有沿途官吏、軍民數萬眾清掃道路,絕無堵塞之理!縱有微雪撲面,亦無妨大體!”

  “何況此雪如此之猛,斷然不會持久!”

  閻守勤看著窗外的大雪心道,真如左相所言,大雪會停止嗎?

  章越神情肅然:“天子承天意而郊祀昊天,天必佑之,必放晴光!此乃人神之約,天命所歸!”

  “即便雪勢更甚前日,郊亦必赴!此志不可奪!若登壇之路實在艱難,便移步端誠殿行望祭之禮,亦在郊祀之列。此乃古制,亦是不可更易之底線!”

  見章越伸出食指敲了敲桌案,閻守勤知對方主意已定。

  章越道:“詔書早已昭告天下,四海臣民翹首以待,天子一言九鼎,豈能畏風雪而半途而廢?成何體統!”

  閻守勤被其氣勢所懾,低聲稟道:“右相呂公著建言或可于大慶殿內行望祭之禮”

  章越聞此,心知此必是呂公著動搖圣心之舉,沉聲道:“大慶殿望祭?”

  “決不可行!此議大謬!”

  說完章越揮手示意閻守勤復命,言語毫無轉圜余地:“你便這般復奏陛下:郊祀之事,當遵前言古制,風雨無阻!呂公著之議,斷不可納!”

  閻守勤言畢退出章越的齋室。

  章越目光如電般掃過室內,對一旁彭經義吩咐道:“立即集約宰執到我齋室商議!”

  章越心道,呂公著既是私下與天子建言,那我便反客為主。

  朔風不減,雪勢如潑。

  未過許久,呂公著等執政重臣相繼踏入章越的齋房。

  呂公著甫一入門,但見同儕大半已至,心底驟然一緊。抬眼望去,上首的章越一身深紫公服,正負手立于窗前。

  庭燎橘紅的火光下沉沉夜雪,章越面容上光影明滅,威嚴凝重,如山岳峙立。

  眾人默然落座,唯聞窗外風雪厲嘯。

  席間靜默如淵,炭火噼啪之聲清晰可聞。

  半晌,呂公著打破沉寂道:“若此風雪不息,遷于大慶殿行望祭之禮,或可斟酌?”

  尚書左丞黃履立即接口,語帶鋒芒:“左相之言,言猶在耳!豈可朝令夕改?且天意循環,斷無后日不晴之理!”

  他目光掃過眾人,“若貿然移駕大慶殿,屆時天公作美,朗日當空,我等置祖宗郊祀之制于何地?置陛下于何地?”

  章越緩緩轉過身,語氣篤定地道:“陛下既有此慮,實乃體恤臣下艱難。如此,當謀于廟堂,決于公議。”

  言畢,他徑自走向案牘,親自執筆寫下奏章。兩府大臣依次近前,或干脆或遲疑地提筆簽押。

  燭影雪聲下,呂公著面色陰晴不定,他見大多數官員都站在章越一邊,終是落筆簽下了花押。

  墨跡既干,奏章火漆封緘,即刻送入禁中。

  不消一刻,閻守勤疾步入內,面有喜色,對章越躬身道:“陛下覽疏,龍顏甚悅!言道:‘臨此風雨飄搖之大事,宰執同心,謀而后斷,當如是矣!’”

  眾相聞言,告退而出,風雪夜中的齋室重歸靜謐。

  子時剛過,那肆虐奔騰的大雪,竟于無聲處驟然收束。

  天地間唯余一片皎潔肅殺。

  五更鼓動。

  天子于太廟依序行朝享九廟大典。章越、呂公著身著袞冕,手持玉笏,身為禮儀使,在幽深廟堂的香火明暗中,肅穆地引導天子至罍洗之位,行沃盥之禮。

  彼時,一輪圓月,赫然懸于流云之上,銀霜遍灑太廟重檐。

  天子抬眸,凝視那破開陰霾的清輝,欣然地道:“月色皎然,此大吉之兆!”

  見此一幕,章越垂手侍立,神色恭謹,未發一言。

  眾人皆知,章越不愿居功,將天意的轉折盡歸于天子之誠。

  章越抬頭望向明月,想到年少時在章氏族學時與師兄一起抄書,同見這樣的明月。

  彼時他相信努力一定會有回報,即便不是在努力的目標上。

  正如追逐月光的人,終也被月華照亮。

  復引天子至罍洗。

  天子再次抬首,月光如故。

  他聲音微揚,透著幾許少年天子見天象大吉的歡喜與釋然道:“看,月華愈發明耀了!”

  章越這才肅容躬身,沉穩應道:“陛下親奉昊天之祭,孝感神明,天心豈有不眷佑晴霽之理?”

  章越仍是將天公放晴推給天子心誠,絲毫不言自己的功勞。

  天子緩緩點頭,呂公著神色一黯。

  待到天子跪拜于神宗皇帝神位之前,高舉奠瓚,深躬奉祭之時,淚珠忽然自天子眼眶滾落。

  太廟的空氣瞬間凝滯,唯聞天子竭力壓抑卻清晰可辨的啜泣。

  先帝音容如在眼前,其開創熙寧新法、銳意進取之志猶在耳畔,大臣們無不動容,紛紛以袖掩面垂體。

  天子哽咽難言,伸手緊緊握住章越扶持的手臂道:“非章卿鼎力持危扶傾,朕今日……有何顏面,覲見先帝于太廟!”

  章越亦是眼含熱淚道:“臣……惶恐,不敢居功。”

  頓了頓章越道:“先帝之志依然未競,臣還望陛下與百官繼續勉之!”

  說到這里,章越深深一拜。

  天子徐徐點頭,正色道:“如章卿所言,周武王能廣文王之聲,周成王能嗣文武之道。”

  “朕承先帝之志……恩澤四方!”

  待到天子復入神宗神室敬獻酌酒時,那壓抑已久的悲聲終是化為放聲痛哭。

  月光裹挾著對生父未竟宏圖的追悔與此刻天心眷顧的感恩。

  此刻天子的哭聲在莊嚴肅穆的太廟深處回蕩,在場不少雙鬢霜白的老臣,都不由得為之淚落沾襟。

  郊祀大典,皇帝為感通上天,特撤常膳,以素心祈請天晴。

  祭祀當日黎明,皇帝自太廟齋宮虔誠移步,登玉輦前往青城。

  行前陰霾已散,云開處偶見天光。

  待駕至青城,黃昏時分竟見天清日朗,霞光遍灑郊原。五使巡視儀仗至玉津園,但見夕陽映照原野,百官莫不欣然慶賀。

  “此乃是天意昭昭!”

  黃履忍不住與章越言語道。

  章越面露笑意。

  次日四鼓,隨駕群臣齊赴郊壇幕次靜候。

  天子乘輿方抵大次,未及歇息,眾臣即恭請行禮于簾外。

  禮官遂導引皇帝至小次,復登祭壇,鄭重獻上奠幣。

  繼而導至罍洗處盥手敬心,再次肅然登壇,向天神行酌獻之禮。

  此時卻見整個天際澄澈如洗,星輝璀璨生輝,纖云不生。

  皇帝數度瞻仰贊嘆:“真是星漢燦爛!”

  及至小次前,更特諭章越道:“此乃朕誠心敬畏所至,終是感格上蒼,示以嘉應!”

  天子語氣間,既有對上天的敬畏,亦顯對章越治國功勞之默契認同。

  亞獻官登壇之際,執禮官奏請皇帝于小次內稍歇,然皇帝心系至誠,竟辭而不受,始終正身東向,肅立全程,其虔敬恪恭之態,為群臣表率,亦示君臣一體、共襄大禮之心。

  群臣見天子雖年輕,但此番誠意足見至誠。

  禮既成,至望燎禮畢,章越敬奏禮成,方導引皇帝返還大次。

  依禮,儀禮使當立于簾外待解嚴后方告退。然皇帝思慮周全,念及章越,對總領扈從內侍閻守勤吩咐道:“卿當護章越安然出地門,恐馬軍至,不便行也。”

  此等逾格眷顧,群臣皆謂天子體恤勛臣,實是君臣相得厚恩之典。

  五更時分,兩府宰執共至端誠殿,齊向皇帝稱賀大禮圓滿。拂曉之際,皇帝方登輦還宮。

  稍后,皇帝升宣德門樓,宣敕大赦天下,君臣共慶,彰顯上承天意、下安黎庶之盛。

  方結束這一場盛大的郊祭之典。

  通過這一次郊祭,倒也顯得君臣同心,不過十三歲的少年天子在郊祭中表現出的那等少年老成,這等君臣同心態度,事天執禮之誠,令群臣感到這位未來天子賢明可期。

  “拜見司空!”

  章越車駕停下,看到是遂寧郡王侯在道旁,恭恭敬敬地行禮。

  作為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的宋徽宗,章越對他心底并無好感。

  事實上論帝王治術,宋徽宗辦得還可以,以他在位前二十年而論,倒也可稱得上一位有作為的皇帝。

  歷史上的女真太過于逆天,遼比宋強都擋不住。

  按照大歷史觀論,不要將王朝興亡,大多歸于帝王將相念頭轉折。

  但章越依舊對此人沒有好感。

  “車駕壞了?”章越問道。

  遂寧郡王苦笑道:“是這般。”

  “尋匹馬給遂寧郡王。”說完章越便放下垂簾。

  “多謝司空。”遂寧郡王見章越沒邀自己同乘也不敢有任何異議和不滿。

  彭經義在章越車駕低聲稟告道:“聽說數日前,遂寧郡王費錢三千貫錢從市集買了司空一幅墨寶。”

  章越聽了彭經義之言微微一哂,遂寧郡王倒會在此上費工夫。

  章越筆墨平日都是讓人閱后即焚,平日撰文予人自己極少動筆都是讓幕僚代筆,就是免得人買走或作巴結賄賂之用,但還是有少數字跡流至市面上,結果都賣出天價。

  遂寧郡王在此炒作……此間用意……不好好將心思放在正途上。

  有句話是馬屁拍在馬腿上,說得就是這個。

  “啟稟太后,為祖宗江山社稷萬年計,臣等奏請,陛下大婚之事宜早作綢繆!”

  章越在眾臣簇擁下,神色端凝,鄭重其事地向垂簾后的向太后稟明此議。

  簾內沉默片刻。天子正值少年,聞及自身婚事,顯見幾分局促。

  向太后徐徐道:“官家尚在沖齡,操辦大婚是否急迫了些?”她的聲音透過紗簾傳來,帶著一絲考量,“況且,究竟擇定何等人家女子為后,亦須慎之又慎。”

  章越深知,大婚意味著天子成年,隨之而來的便是親政之期臨近而這,恰恰是掌有實權后不愿過早放手的關鍵。他早有應對,當即回奏:“臣謹奏,可于天下名門世家之中,擇品行端淑、溫良賢惠之女子數十人,先行迎入宮中。仰賴太后悉心教導其宮闈禮儀、婦德懿范,再從容擇一堪居中宮者,母儀天下。”

  這番話,可謂正中向太后下懷。既全了她為皇帝擇媳選后的“教導”之權,亦延緩了天子親政的實際進程。

  向太后聞言,顯然十分滿意這個周到穩妥的安排,當即允準:“善。就依卿家所奏行事。”

  歷史上天子的皇后是孟皇后,對方是高太后所指,但天子很不喜歡。

  高太后死后,宮里釀成了巫蠱事件,直接導致孟皇后被廢。孟皇后也是可憐人,舊黨勢大她是皇后或太后,一旦新黨執政她便被廢除。

  她兩度立為皇后或太后,又兩度被廢。

  甚至靖康之時,準備將孟皇后第三次復立,但金兵在此時攻破了汴京,導致她沒有被復立。

  結果六宮有位號者的嬪妃無一幸免都隨徽、欽二帝北遷,但孟皇后因沒有名號幸運的逃過一劫。

  到了高宗一朝孟皇后又再度復立為太后,最后得以善終。

  而今章越讓你向太后選,沒有高太后插一腳,但盼天子能從中擇一良配,至少順從自己心意。

  至少……章越念起遂寧郡王的面孔,日后大宋江山斷不能交到此人手上。

  天子擇后之事當然入了很多官員耳里,大宋選后多擇世家女子,這與明朝從民間選沒有背景女子,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制度。

  所以宋朝的皇權運作,常見到后宮婦人的動作。

  當然也不是說,明朝那等文官階層確立太子的制度就好了。

  但身為宰相,為了自身集團爭取利益并擴大權力,也是天然之事。

  權力從來都是爭出來的,不是等出來的。

  不過選皇后這等事,章越就沒有攙和一腳了。至于是不是歷史上孟皇后,章越并不關心。

  但向皇后和高太后都是眼光毒辣的人,論識人,特別是女人,她們不會有錯的。至少不會在此事上害了天子,故意選一個歹毒的婦人正位中宮的。

  元祐二年末的寒夜,安州貶所內。

  燭火在穿堂北風中明滅不定。

  在斑駁的土墻上投下蔡確枯瘦的背影。

  蔡確獨坐案前,面前攤開的是邸報。邸報上宋、遼、夏三國盟約達成,邊陲罷兵,歲幣如舊的字眼清晰可見。

  還有些許謄抄的奏疏副本,正是朝中舊黨這兩年陸續彈劾他在當年神宗時掀起烏臺詩案,太學虞蕃案等舊罪。

  “烏臺詩案羅織陷害”

  “太學虞蕃案株連無辜”

  “助先帝新法苛酷虐民”

  他一個致仕宰相,可朝中舊黨始終不給他留一條路走,對他忌憚甚深,生怕他東山再起。

  蔡確驀地冷笑出聲。

  “章度之……不可畏遼如虎!”語罷竟生生掰下寸許金飾。

  “北虜疲敝,天賜不取!愿丞相揮師復燕云——勿忘先帝雪恥之志!”

  蔡確絕筆信上最后一筆力透絹背。

  待侍從破門而入,只見蔡確伏案氣絕。

  案頭《熙寧新法條例》散落在地,這是當年蔡確曾寫給先帝的建言獻策,上面還有不少先帝的批準和建議。

  這一番君臣相得,幾十年過去了,哪怕是臨終之時也沒有忘記。

  一旁還有一卷文冊上面寫著“蔡確、章越同校”墨跡。

  書卷攤放了一桌。

  炭盆里還有留有不少紙張灰燼,不知是多少朝中辛密。

  此刻窗外大雪壓折枯枝。

  元祐二年年末,馬上迎來正月大朝會,這個時節對大宋而言是萬邦來朝。

  大宋如今疆土已輻射至西北,現在西洲回鶻來已是穩定的一年一貢,其實西洲回鶻早已入了黑汗王朝,不過他們仍以西洲回鶻的名義入貢,宋朝知道此事也不揭破,雙方繼續以甥舅關系相處。

  不過這時候黑汗王朝已是衰弱,其西面已被塞柱爾帝國吞并,如果按照歷史上的走勢日后將被耶律大石的西遼吞并。

  此外還有西域諸小國都是第一次來朝。

  而這一次來朝還有的還有阻卜中拔思巴部和汪古部。

  得知阻卜中拔思巴部和汪古部抵達,宋朝禮部又驚又喜,同時也犯了老大的難處。

  接待時還鬧了一個大笑話。

  兩使在禮部尚書蘇轍的陪同之下,同往都堂拜見章越。

  都堂本是宰相議事處,今另辟一廳用以會見外邦使臣。

  會見廳中,禮部郎中秦觀和張康國正拜服在章越彌漫前。

  秦觀道:“相……相公容稟!這……兩位阻卜使節抵達,下官等依照舊例,安排至靺鞨館舍下榻……不想……不想竟犯了大錯!”

  張康國異道:“我輩方寸大亂后才查證清楚。突厥人稱室韋為‘韃靼’,意指外人,乃鄙稱!兩部對此諱莫如深,萬萬不可稱呼!‘阻卜’亦非他們自稱,乃是遼國籠統所指……唉,以往我朝疆域未及北疆,所知甚少,錯以為‘韃靼’是靺鞨遺種,大謬矣!”

  韃靼不是部族自稱。同樣阻卜也不是自稱。

  無論是韃靼和阻卜從未形成一個成建制的部落聯盟,各部族都有各自自稱,并不認可他們是韃靼和阻卜的一份子。只有自稱才有意識形態的認可。

  章越端坐上首,品了口茶道:“疆域既拓,認知需新。既知錯漏,善后便是。溝通清晰,方顯尊重。”

  秦觀,張康國二人都是躬身稱是。

  不久禮部尚書蘇轍引阻卜兩使拜見章越。

  章越向兩位使節語氣禮貌不失疏遠地道:“兩位遠道而來,跋涉千里入汴京朝貢,一路辛苦。不知二位所代表部落,如何自稱?”

  禮部官員將章越的話譯成回鶻語。

  拔思巴部使節以手撫胸行禮,聲音洪亮地道:“尊貴的大宋宰相,我部乃拔思巴部,來自西方遼闊之地!愿獻上肥壯的牛羊、成群的駿馬、珍貴的皮毛,以表歸順天朝之心!”

  說完遞上禮單。

  章越看了眼拔思巴部使節所上禮單,頓時神色大悅,一改方才疏遠的態度,面露春風地道:“甚好,本相代我大宋天子收下爾部的善意。”

  拔思巴部使節見此心道,這大宋宰相也是無利不起早之人。

  汪古部使節緊隨其后行禮,言辭謙恭地道:“大宰相在上,汪古部仰慕中原風華,特獻上良駒百匹、上好皮料千張!”

  說禮部官員亦遞上禮單。

  章越看了態度更好了,微露笑意道:“禮單豐厚,誠意可見。”

  汪古部使節沒有太多心思,見章越稱贊,當即喜形于色。

  章越看二人臉色心道,真當本相貪圖你這點財物。

  正所謂我可以不收,但你不可不送。

  到人家家里做客也不能兩手空空嘛,送這么多禮物足見你兩部誠意了,看來確實是苦遼久矣。

  說到這里,章越目光深遠地道:“如今本朝已拓至西域,與爾部疆土接壤,日后往來將頻。貴部子弟,可愿入我汴京太學讀書?習我華章禮法,識我中國文字。”

  翻譯轉述后。

  拔思巴部使節眼神一亮,復而對章越道:“宰相厚意!此事甚好,我定將相告吾主!子弟習學天朝文化,榮耀之至!”

  汪古部使節則面露一絲疑惑,謹慎問道:“感謝宰相美意。只是……這入京學子……?”

  章越心道,本相好意,你竟以為我要你部納質。

  不過章越臉上露出了然的笑意,意味深長地道:非為束縛,乃通友好,開眼界。擇才而教,互通有無。”

  兩使一并起身躬身稱是。

  其實室韋與契丹同源同種,不過按照大興安嶺東西而劃分,都是出自東胡鮮卑。

  之前宋朝禮部官員們,都認為當時韃靼乃靺鞨之遺種,這就犯了大錯了。

  以往宋朝疆域最北只抵達白溝,禮部官員對高昌回鶻的了解只是全憑一百年前王延德所書的《使高昌記》。

  對于草原上的阻卜了解,大約是九姓韃靼。

  契丹與室韋在族群關系上比女真近。

  室韋與契丹好似堂兄弟,與女真則是表兄弟,宋朝大臣們又擔心,既是室韋與契丹關系如此接近,是否會叛遼而附宋呢?

  事實上宋朝官員們又猜錯,關系越近才越容易鬧翻。

  現在二使在章越細細談論拔思巴部和汪古部的來歷。

  章越對眼下阻卜各部雖了解不清楚,但他有看過蒙古秘史,對成吉思汗統一的草原各部還是有了解的。

  拔思巴部就是后來的乃蠻部,疆土極大,北至漠北與北阻卜往來,東面則與敵烈部接壤。

  而汪古部被宋朝稱作白韃靼,就分布在陰山以北。

  具體說來乃蠻部類似回鶻化的蒙古人,乃蠻部首領稱作太陽汗,而拔思巴部因不恭順遼國,之前被遼國下令女婿李秉常率黨項騎兵教訓過一次。

  元末名將帖木兒族屬乃蠻部。

  而汪古部蒙古化的回鶻人,從白韃靼的稱謂可知,汪古部多是色白高目。

  唐朝時黠戛斯滅了回鶻汗國后,并未建立制度,而是又返回了漠北。權力真空之下,室韋契丹這些原先回鶻的屬部各自獨立,但也保留了不少原先回鶻人以及回鶻生活習慣。

  族群族群最要緊還是以生活習慣和語言劃分,語言再進一步又以血緣的認同感劃分。

  當然在語言之上還有文字和信仰,法律。

  這些都是意識形態的大范疇。

  不過文字是大部族和帝國才有專利,章越通過詢問得知乃蠻部已經有了文字(回鶻文)和法律(扎撒),而汪古部還沒有。

  通過這些外在的談論,章越差不多已將乃蠻部和汪古部的文明層次有個差不多的判斷,心有了以后不同打交道的辦法。

  現在遼國將阻卜分為西阻卜,北阻卜,西北阻卜和阻卜別部。

  西阻卜已降遼,西北阻卜主要就是拔思巴部和汪古部。

  西北阻卜的拔思巴部和汪古部使節抵達雖令章越高興,但仍是美中不足,章越更期望見到北阻卜。

  可惜大宋一直沒有他們的音訊,現在通過這兩個使節打探。

  章越問道:“遼國西北路招討司治下諸部,情勢若何?北阻卜之地,聽聞有一強部,首領名……磨古斯?”

  拔思巴部使節知無不言地道:“宰相所言甚是!那克烈部,其王便是磨古斯!仗著遼人撐腰,號令漠北阻卜諸部。我拔思巴部與他們……哼,關系微妙。有時借兵,有時亦戰。北阻卜之地,非只克烈,尚有蔑兒乞、札剌亦兒、耶睹刮(于都斤)等部。遼人設節度安撫,然彼等時降時叛,從不安分!”

  章越恍然。

  一旁禮部官員道:“相公!查到了!《使高昌記》所載‘達干于越王子部’,應當便是這克烈部無疑!‘屋地因’則為今之耶睹刮部,‘拽利王子部’應是札剌亦兒部,其駐牧之地,靠近遼國可敦城!”

  章越看著了禮部官員們手忙腳亂翻書的樣子,也是有所感慨。

  蘇轍道:“如今在遼國西北詔討司治下,這也是唐朝漠北六府七州的建制。”

  “遼國西北詔討司下置阻卜諸部節度使,安撫漠北阻卜各部,這些年通過安插在遼國的細作得知,這些阻卜確實時叛時服。”

  章越道:“故土遺失經年,重拾不易啊。然今日之得,便是他日之基。”

  對于方才兩部使者所述,章越想到。

  北阻卜無疑是克烈部最為強大,現在克烈部的首領名叫磨古斯,歷史上他有個孫子名叫王罕,章越看射雕英雄傳時對此人有印象。

  而歷史上掀起阻卜九部反抗遼國的大起義之人,正是這位磨古斯。

  而后人所知的蒙古部這時也已開始嶄露頭角。成吉思汗的祖先,孛兒只斤氏的始祖,孛端察兒大約在一百年見王延德出使高昌時,便有了記載,當時孛端察兒已收服了肯特山的兀良哈人,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這時孛兒只斤氏已是蒙古貴姓,不過建制松散,到了成吉思汗祖父合不勒汗時,才有了乞顏部之稱。合不勒汗打敗了當時如日中天的金國,并被封為蒙兀國王。

  如今北阻卜以克烈部最強,而耶睹刮部以及后來的蒙古部要么是依附于克烈部,要么是與克烈部的攻伐中處于下風。

  遼國索性以克烈部來代指北阻卜,也就是整個漠北阻卜各部。

  在熙寧二年時,北阻卜就發生一場大叛亂,耶律洪基讓名臣耶律仁先為西北路詔討使平定。

  章越轉向兩位使節,正色道:“貴部既誠心歸附,本相自當上奏天子。我朝將效大唐舊制,賜爾汗王封號,授都督、節度使之職!”

  “許以互市……綢棉,鹽鐵之物,爾可去邊市自購之!商隊可出入甘州肅州與涼州之地。”

  拔思巴部使節和汪古部使節聞言大喜,雙雙拜倒道:叩謝大宋皇帝陛下天恩!叩謝宰相恩典!”

  禮部官員又是一陣翻書,最后將乃蠻部汗王封作瀚海都督,汪古部首領封為高闕州節度使,并賞賜了許多貢物。

  兩使將在正月大朝會上正式拜見天子。

  章越心道策動阻卜反遼,就從此二部而始。

  PS:明天還有一更。同樣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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