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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七十七章 心底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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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回家之后,陳媽媽奉上茶湯,并燒好了洗澡的熱湯。章越喝了茶湯墊墊肚子后便去沐浴。

  章越搓了一擔老泥后,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整個人頓時清爽,一掃三日來困在宮中的悶氣。

  家里的飯菜也已妥當,章越一看都是自己平日愛吃的。

  章實欲問,章越已是先道:“哥哥嫂嫂我知你們要問我這幾日在宮中何事,請恕我不能相告。”

  章實于氏聽了皆是早有準備道:“三哥(叔叔)是有分寸的人,我們不問便是,吃飯吃飯。”

  眾人說了一會家常,章越用飯后與十七娘回到室內。

  章越屏退陳媽媽與其他女使,然后拉住十七娘的手言道:“娘子,此間別無外人,你總該與我說實話了吧!”

  十七娘道:“官人其實我并不想相瞞,但奈何周大郎君的身份太過敏感……若你知他的身份,卻是不好處,失去了先生與學生這段緣法。”

  “他到底是何身份?”

  十七娘道:“他是濮王府十三團練的長子趙仲針。”

  章越訝道:“是宗室!你也知道我身為文臣不可輕易與宗室結交,若給皇城司稟告陛下知悉,那么我……等等十三團練,此莫非是官家的養子的?”

  十七娘點點頭道:“正是。”

  章越當下搞清楚了狀況,十三團練就是趙宗實,他是濮王第十三子,如今為岳州團練,同時此人不就是后來的英宗皇帝么?

  等等,英宗皇帝的長子,那不就是神宗皇帝?

  章越覺得自己怎么運氣這么好,竟收了日后的神宗皇帝為學生?

  十七娘見章越神色陰晴不定于是道:“我知官人若曉得他身份必不肯收他為門下,但人家都上門來了,若拒之門外,不是平白得罪了人家。萬一這十三團練日后君臨天下,那么這……”

  章越釋然道:“對,對,故而娘子只要一個先生的名分,如此正好不遠不近。”

  十七娘道:“是啊,官人我也是如此想的,但我還有另一個念頭。如今他還不是皇子的身份,若有朝一日,他真的登基,那官人身為他的老師反是不美。君臣相伴即是君臣,若是老師就復雜了。一般的帝王還好說,若那等似秦皇漢武的皇帝,又豈能容得如今的臣下是他昔日的老師呢?”

  章越道:“不錯,不錯。”

  十七娘說法是對,調教皇帝是很好玩,但調教后來呢?尋秦記看過吧,秦始皇怎對項少龍的?

  雖說從歷史上神宗皇帝對王安石的恭恭敬敬來看,這個風險似不大,但還是不要輕易冒險就是。

  章越道:“還好娘子替我考慮周全。那么以后還稱他為周大郎君,只是他為何要拜入我的門下呢?這吳郎中居然還替他撒謊。”

  十七娘道:“官人,這我倒是不知了,但你如今為經筵官后,我倒是有些擔心。我怕你是牽扯進立儲之事里。”

  章越道:“娘子言之有理。我看拜師就是十三團練的用意,今日來報信就是沽恩。”

  十七娘道:“確有此意,以后官人還與周大郎君疏遠些才是,宮里的事咱們不好牽扯進去。”

  “娘子放心,我省得。如今我入侍經筵,也不能常常教書法,正好推了此差事。”

  十七娘道:“官人如今就推,不是顯得我已是起疑了么?”

  “那娘子的意思是?”

  十七娘道:“既是如此,戲就繼續演下去,官人可以推說忙,讓溪兒去教便是。話說回來,溪兒也是伯益先生教出來的,不僅字寫得好,好似與周大郎君很是投緣。”

  章越心底大喜,章丘居然與未來的皇帝投緣,看來我章家合定是要興旺發達了。

  章越道:“既是小孩子的事,讓他們去便是了。我看溪兒此人甚是命好,若是為官,宦途怕也比我與他二叔走得舒暢。”

  章越與十七娘正說話間,卻聽得門外敲門聲,陳媽媽入內道:“啟稟郎主主母,韓相公府上派了車馬來請讓郎主連夜過府一趟。”

  什么韓琦派了馬車,讓自己連夜登府?

  “官人,這般遲了……”十七娘關切也言道。

  章越數日不歸,今日方回十七娘心底哪里舍得他就走。

  章越道:“既是今日韓相公放了我出宮,決計沒有其他的意思,娘子不必等我,先睡便是,我去一趟便回來。”

  十七娘勉強點了點頭,強作無事地道:“官人我給你更衣。”

  章越點了點頭,等十七娘給自己換好官袍后道:“娘子我去去就回,莫要憂心。”

  說完章越走出家門,但見一輛掛著韓字風燈的馬車正停在章府門前。

  韓府的一位干辦等候在門前,笑臉相迎道:“章學士車上請吧!”

  章越點點頭道:“為何韓公突然相邀,這已是入夜了吧?”

  干辦笑道:“相公召學士自是有大事相商,至于遲不遲的,相公操勞國事,日理萬機,都不嫌遲,學士又何妨呢?”

  章越道:“你倒是真會說話,那么我跟你走一趟便是。”

  當即二人坐著馬車前往韓琦宣化坊的府邸上。

  一路上章越暢通無阻,直至韓琦書房上。

  但見韓琦正在燈下看公文,見了章越后放下手中的筆笑道:“這么遲讓度之來,沒有驚擾到家人吧。”

  章越行禮道:“相公以要事相商,家人也是可以理解。”

  “這就好。”

  韓琦笑了起來。

  似乎在私邸相見,韓琦也不如平日在政事堂上那般板著臉,而是作一等隨和之狀。這時平日章越未嘗看見的。

  “度之坐吧!”

  “多謝相公。”

  韓琦也坐在椅上道:“夜已深了,我也就不繞彎子了,可否將度之當作心腹來說幾句心底話。”

  章越道:“還請相公盡管吩咐。”

  韓琦縷了縷胡須道:“章學士可知官家此次為何欽點你入侍經筵么?”

  “下官不知,還請相公示下。”

  韓琦道:“你或許也猜到了,如今宮里宮外都是老人,官家大都信不過。但唯獨你是官家欽點的狀元,又是寒門出身,故而官家破例從小臣卑官之中選你入宮,就是應付激變時,身邊有個可以信得過的臣子。”

  章越當然明白。

  為何很多皇帝年老時,都喜歡提拔一些沒有背景沒有根基的年輕人到身邊來?章越想到武則天用面首來制衡老臣的事。

  不過你現在得到的恩寵越多,日后新君即位反不是好事。

  章越忙道:“下官雖為陛下親簡,但也敬畏宰相之尊。”

  韓琦道:“度之老夫不是此意,也罷,那你可知自己職責所在呢?”

  “在于應付激變。”

  韓琦贊賞地道:“說得對,官家如今身邊要有信得過的人來應付激變。今日你在邇英閣說得話,內侍省稟給官家,官家稱贊你有果識定見,又有耿耿忠心。”

  章越聞言大喜,但隨即喜悅之情又退去。自己再得賞識又如何,官家畢竟已是時日不多了。

  韓琦道:“如今朝中儲位未定,東宮空虛,國事皆有變數。你應知道民間傳聞,太祖駕崩時,明明宣得是秦王,但最后到的卻是太宗皇帝,故而坊間流言蜚語一直不斷。但這也罷了,最怕是有人趁機奪權作亂。”

  “好比我等皆曾東華門唱名,身為文臣,平日高人一等,視武臣如走狗,若是激變一起,一個持槍的小卒都可在你面前呵斥辱罵。”

  章越道:“相公說得是,故而朝廷方設樞密院節制兵權。”

  韓琦道:“別太指望樞密院,否則自后梁起即以文臣掌樞密院,奈何仍有黃袍加身之事?當初官家病重時,開封府尹王素也曾稟說禁軍一都虞侯欲謀反么?”

  章越道:“我聽說過此事,當時文相公找殿前都指揮使許懷德相詢呢,幸虧當時有文相公穩住大局,化解了危難。”

  韓琦聞言哂笑道:“什么穩住大局?不過是故作不知,息事寧人罷了,還將來通風報信之人斬了,過后也不去追究。幸虧官家病愈,不然怕是要改朔了。”

  “平日太平盛世還好,若遇王朝更迭,連個小卒說不準半夜都作皇帝夢。”

  章越勸道:“相公所言極是,但遇到此事還是需群策群力,只要兩府能同心,再團結群臣,便不怕起什么風浪。”

  韓琦聞言突然大笑,章越心底一驚不知對方何意,只好垂首而立。

  韓琦道:“章度之,章度之,你今日到底與老夫說了心底話。”

  “下官不明白,不知相公何意?”

  韓琦沉聲道:“度之啊,你可是在勸老夫將權柄下放?看來正如老夫之前所料。”

  章越心道,果真在大人物面前千萬不要耍小聰明。他努力保持鎮定道:“不,韓相公誤會了,下官沒有這個意思。”

  韓琦笑了笑道:“度之不必瞞我,我知道老夫為相后招權示威招不少人記恨,王介甫不也是因此才反對我么?你也有此念吧,不過你不明白也是無妨,日后等你坐到老夫這位子就曉得了。”

  章越聞言心念一動。

  但見韓琦正色道:“你讓老夫放權,但于此國家激蕩之時,因擔心處于風口浪尖而推責避事。若給一包藏禍心之人趁機染指權柄,這才是國家之不幸。老夫豈可因區區譏怨而將權柄拱手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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