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最后一名密教徒的身影不甘地消失在扭曲的光幕之后,骯臟的地下室里只剩下虞幸和艾文兩人。
慘綠色的燭火似乎都因方才的騷動而搖曳得更加微弱,將兩人的影子在污穢的墻壁上拉扯得忽長忽短,艾文緩緩轉過身,兜帽下的目光如同實質,緊緊鎖定了虞幸。
先前那毫不猶豫剜骨取骨的狠絕一幕,顯然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真是……令人意外的交易,虞幸先生。”艾文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混合著探究與難以抑制渴望的沙啞,“你比我想象中更果斷,只是,那么重要的東西,只換取了一盞腐朽的提燈,你舍得嗎?”
他向前踱了一步,距離虞幸更近了些,試圖從對方那被兜帽陰影覆蓋的臉上看出些什么。
“既然是證明誠意,自然要拿出足夠份量的東西。”虞幸的聲音透過布料傳出,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痛楚或情緒波動,“艾文先生想要的,不正是這樣的‘投名狀’么?”
艾文低笑了一聲,那笑聲在空蕩的地下室里顯得有些突兀,四下無人,他伸手將兜帽取下,露出有些凌亂的頭發,還有那張蒼白陰郁的面龐。
“說得對。這份‘誠意’,確實足夠沉重,也足夠令人印象深刻。”他話鋒一轉,語氣中的探究意味更濃,“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你給出它的方式本身。骨頭上縈繞的絕非尋常詛咒,甚至不像是我所知的任何一種污穢之力,但它就在你的身體里,你是否愿意告訴我,它是哪里來的?”
“是你從某個古老遺跡中獲得的傳承?還是你本身在某次經歷中被污染后自然誕生的某種‘特質’?”
虞幸聞言,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他也抬手,不緊不慢地摘下了兜帽,迎向艾文灼灼的視線,給艾文上了個軟釘子:“我們之間的關系,似乎還沒深入到需要交換核心秘密的程度。”
他頓了頓,看著艾文微微瞇起的眼睛,繼續用那種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你只需要知道我為了展現誠意而付出了它。至于它究竟是什么,如何而來……或許,等到我們真正成為‘自己人’,你會自然知曉。畢竟,我也要確定你是真的想邀請我未來與你共事,而不是利用完了就丟掉。”
艾文臉上的肌肉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
他當然聽出了虞幸話語中的保留與敷衍,一股被忤逆的不悅混合著對那神秘力量的強烈渴望,在他心中翻涌。
他幾乎想立刻逼迫虞幸交出更多,無論是更多的骨頭,還是關于那力量的秘密。
然而,理性制止了他。
虞幸不是那些可以隨意拿捏的普通密教徒,他是強大的調查員,是被《星空》污染卻依舊能保持從容的家伙,更是他艾文·克利福德親自“引薦”并試圖拉攏的戰力。
剛才那根骨頭,或許已經達到了虞幸此時此刻愿意付出的界限,畢竟星空的污染是他設計陷害出來的,承諾給虞幸的更強大的力量也還沒有兌現,若是逼得太緊導致狗急跳墻,那就得不償失了。
因為他是真的想拉虞幸入伙,唯有這一點絕對真實,等他和合作者們離開約里克夫鎮,虞幸依舊會是一個人脈和力量都相當卓越的同行者。
更何況……他想得到剛剛那根骨頭,難道還不簡單嗎?雖然東西暫時落在了那個走運……或者說倒霉的蠢貨手里,但……
艾文眼底閃過一絲冰冷的寒光。
他知道那些貪婪的密教徒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管今日最終的贏家是誰,對于他來說,想找到對方都輕而易舉。
等明天那最重要的儀式結束,他再去將這根骨頭回收——
艾文重新露出了一個看似理解的笑容:“你說得對,是我太心急了。如此獨特的力量,確實不該輕易示人。今天的‘誠意’,我已經收到了,非常滿意。”
他話鋒一轉,仿佛隨口提及般說道:“只是可惜了那根骨頭,落在那種不入流的家伙手里,恐怕連它萬分之一的奧秘都參不透,簡直是明珠暗投。”
“你其實也不放心這東西流落在外吧?那畢竟是你的小臂骨,與你的身體和靈魂有著緊密的聯系,萬一兜兜轉轉到了不該去的地方,就會變成隱患。”
“或許,我應該將它找回來,起碼放在我的手中,你不用擔心未知的風險……你覺得怎么樣?”
其實,也不排除虞幸故意大方,事后卻先他一步殺掉持有者將骨頭奪回來這種事,那樣的話,依舊不會有風險。
是啊,這樣才合理。
艾文凝視虞幸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一絲端倪。
虞幸只是無所謂地挑了挑眉,甚至抬手整理了一下染上鮮血的袖口,語氣淡漠:“一件用來交易的道具而已,既然給出去了,自然與我無關。至于它最終會落到誰手里,能否發揮價值,就不是我需要關心的事情了,如果你想要,我當然不會干涉。”
這副渾不在意的態度讓艾文放下了心。
好吧,是他多慮了。
調查員的生活富足優渥,或許很難在沒有指引的情況下想到他們這些陰暗的生存法則,將交易資本放出去再殺人收回這種事兒,虞幸或許從沒見過呢。
“說得也是。”艾文順著虞幸的話頭,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從容,“那么,我們在這里再等一會吧。”
虞幸露出疑惑的表情:“按照離開的時間間隔,我們應該能走了吧,而且我們還有古神恩賜的通道,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
艾文說:“我還要給你介紹一個人呢,一個你并不陌生的人。”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機械手表,哈哈一笑:“我早已約好了這次見面,那位先生或許正在趕來的路上,相信我,你一定會為他大吃一驚的。”
十來分鐘后。
虞幸靠在粗糙的磚墻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風衣上沾染的、已經半干涸的血跡,有點無聊。
艾文則不時瞥向腕表,又側耳傾聽墻壁之外的動靜。
大約又過了幾分鐘分鐘,對面那面繪制著扭曲門扉的墻壁,灰白色的光幕再次無聲無息地蕩漾開來。
一個同樣身著密教黑色斗篷的身影邁步而入。
這人的步伐沉穩而從容,甚至帶著一絲屬于上流社會的獨特韻律,與這骯臟環境格格不入,他身形不算特別高大,但挺拔,即使寬大的斗篷也難掩其下良好的體態。
艾文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語氣中帶著一絲熟稔:“你來了。”
來人微微頷首,兜帽下的目光掃過空蕩的地下室,最終落在了站在陰影中的虞幸身上。
那目光帶著審視,銳利而精明,即使隔著兜帽,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壓力。
“你真的讓這位調查員成為我們的新朋友了,克利福德,新朋友適應的怎么樣?”來人的聲音透過兜帽傳出,帶著一種經過刻意扭曲的低沉,但隱約還能聽出原本的醇厚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
艾文低笑一聲:“不用擔心,一切都很順利。”
虞幸聽得出來,新來的這個人對他的存在并不陌生,大約也和艾文一樣,暗地里注意了他好幾天了。
他配合地露出不解的神色:“這是誰?”
艾文咧開嘴角:“讓我為二位彼此引薦一下吧。”
斗篷人又向前走了兩步,從陰影中完全現身,在虞幸身前一個很有社交禮儀的距離站定。
艾文先對那個斗篷人說:“虞幸,理想國那位聲名顯赫的調查員,如你所見,他已經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斗篷人歪了歪頭。
而后又轉過身來,沖著虞幸道:“而這位——是我們忠實的同道,也是我們事業不可或缺的支柱,迪菲特·克勞德先生!”
隨著他的介紹,斗篷人輕笑一聲,緩緩抬起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
兜帽下露出的,正是那張虞幸和曲銜青在克勞德家公寓中有過一面之緣的臉——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灰白色頭發,銳利而精明的眼睛藏在金絲眼鏡之后,嘴角習慣性地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上位者的微笑。
只是此刻,那微笑中多了幾分毫不掩飾的、屬于密教核心成員的深沉與冷冽。
迪菲特很滿意的從虞幸臉上看到了些許掩蓋不住的驚訝,是的,他曾在很多人的臉上看過同樣的表情,每一次都讓他充滿成就感。
“正式認識一下,虞幸先生。”迪菲特的聲音恢復了原本的醇厚,卻比在公寓中時少了幾分刻意的悲痛,多了幾分掌控一切的從容,“迪菲特·克勞德,如你所知,一個為母神教會提供資金的‘慈善家’,同時……也是你所見的,這個‘圈子’里的一員。”
虞幸眉梢微挑,抹去了臉上刻意展現的驚訝,換上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迪菲特,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原來如此。在你的房子里解決夢魘那晚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克勞德先生當時的表演……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將一位因妻子慘死而悲痛欲絕的深情丈夫形象塑造得無懈可擊。”
他頓了頓,話鋒陡然變得犀利,一針見血:“但,既然你本身就是密教徒,那么,那晚發生在你家中,導致尊夫人不幸罹難的‘意外’……恐怕并非意外吧?或者說,那場針對你全家的夢魘,本身就是你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空氣仿佛因這句直白的戳破而瞬間緊繃起來。
艾文站在一旁,雙手抱臂,嘴角噙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似乎很樂于見到這場交鋒。
迪菲特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但并未出現任何被戳穿后的慌亂或憤怒,他反而用一種近乎贊賞的目光看著虞幸,輕輕鼓了鼓掌。
“敏銳,虞幸先生,非常敏銳。”他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坦然,“不錯,那天的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多蘿西的死也并非意外,當晚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就是察覺異常前來支援的調查員實力遠超我的預估。”
“也就是你,我的新朋友,在那時,我就已經將你放在視線中了。”
他承認得如此爽快,反倒讓地下室內的氣氛變得更加詭異。
虞幸一言不發,示意迪菲特繼續說。
迪菲特向前踱了一步,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污穢的墻壁,看到了遙遠的過去,語氣中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復雜的感慨:“我確實愛過多蘿西,真心實意。她美麗,聰慧,曾經是我沉悶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即便到了現在,我依然承認這一點。”
然而,下一秒,他眼中的那一絲溫情便迅速消褪,被一種近乎狂熱的冰冷所取代:“但是,虞幸先生,個人的情愛,在浩瀚的靈性與神秘面前,是何等的渺小與微不足道!我們追求的是超越凡俗的真理,是窺見宇宙本質的奧秘!為了這份至高無上的事業,為了確保我們身份的安全和不被阻礙……一些必要的‘犧牲’,是不可避免的。”
他的聲音逐漸拔高,帶著一種殉道者般的狂熱與冷酷。
虞幸靜靜地聽著,適時地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好奇與追問:“必要的犧牲?就因為她是你的妻子?”
“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她是我的妻子。”迪菲特嘴角勾起一抹混合著優越感與殘忍的弧度,他似乎很享受向這位“新人”展示自己的謀略與決斷,“只是因為她太‘聰明’了,聰明到……試圖觸碰她不該知道的秘密。”
他微微揚起下巴:“我愛她,她卻一向對密教深惡痛絕,這是我唯一與她有分歧的地方,可惜的是,僅憑這一點,就足夠將我們劃分到世界的兩端。”
“她不知從我的哪些細微之處察覺到了異常,竟然背著我,私下雇傭了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記者來調查我。”
迪菲特語氣轉冷,聲音也輕了下來,莫名令人毛骨悚然:“她們以為行動悄無聲息……卻還是被我給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