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副本第八天。
下午兩點,天光依舊晦暗。
鉛灰色的云層低垂,將陽光過濾成一種令人倍感壓抑的慘白,無力地灑在豐收教堂前空曠的廣場上。
空氣中彌漫著雨水污染后殘留的、混合了鐵銹與腐敗的濕冷氣息,無聲地侵蝕著每一寸空間。
教堂前的廣場,氣氛比早上更加凝重,近四十名教會人員已集結列隊,他們大多神情肅穆,緊握著手中的武器,甲胄與袍服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這些人是母神教會專門培養出的戰斗人員,與執事不同,他們受到的母神恩賜沒有那么強,所以沒有資格像執事一樣單獨執行任務,一般都是負責鎮上的巡邏事項,同時在大型活動、大型任務中擔任安保。
這算是他們成為“守衛”以來,第一次參與這么危險的任務,需要他們集體出鎮。
在緊張的同時,難免會有一些亢奮和忐忑。
這么大的動作當然瞞不過附近的鎮民們,一些鎮民也因為好奇和祝福的心態聚集了過來,此時就站在道路兩邊。
哈伯特執事站在隊伍最前方,臉上那道疤痕顯得格外深刻,他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全場,進行著最后的清點與確認。
假大主教依舊身披那身象征權威的紅袍,手持鑲嵌巨大琥珀的法杖,屹立在教堂門口的高階之上。
他眉頭微蹙,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很快,他發現了異常。
那位實力強大、在昨夜書店行動中居功至偉的調查員虞幸,并未出現在隊伍之中。
與他形影不離的曲銜青倒是站在隊伍靠前的位置,依舊是一副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模樣,而另一位氣質獨特的調查員伶人,則獨自站在稍遠些的地方,神情懶散,仿佛眼前這肅殺的場面與他毫無關系。
假大主教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威嚴與關切,清晰地傳遍廣場:“調查員女士,為何不見虞幸先生的身影?他遇到了什么麻煩嗎?”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曲銜青身上。
曲銜青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假大主教,她的聲音如同冰珠落盤,清晰而冷淡,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他臨時有事,被一些‘私人恩怨’絆住了。他讓我轉告閣下,一旦處理完畢,會立刻趕來與我們在鎮西匯合。”
她的話語簡潔,沒有提供任何細節,但“私人恩怨”這個詞在這種語境下,足以引發諸多聯想——或許是與其他調查員的沖突,或許是發現了什么不得不立即處理的線索,又或者是某些不愿明言的麻煩?
假大主教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捉摸的神色,似乎是遺憾,又帶點“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沉吟片刻,臉上露出理解和寬容的表情:“原來如此。希望虞幸先生能順利解決他的麻煩。既然如此,我們便不再耽擱,母神的旨意不容拖延。”
他的目光轉向整個隊伍,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煽動性:“諸位!黑暗正在蔓延,密教的狂徒正在西邊的陰影中醞釀著更大的陰謀!我們多耽擱一刻,小鎮就多一分危險!為了母神的榮光,為了約里克夫的安寧,出發!”
“出發!”哈伯特執事隨之發出雄渾的指令,手臂向前一揮。
鎮民們紛紛送上祝福,不管是不是真心信仰豐收母的,在這種災難一個接一個的情況下,也只能寄希望于約里克夫鎮目前惟一的正神神祇。
隊伍開始有序地轉向,準備向著鎮西的方向開拔。
沉重的腳步聲、甲胄的摩擦聲、武器與配件的輕微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壓抑而堅定的洪流。
伶人似乎也收斂了些許懶散,準備邁步跟上隊伍。
他甚至微微側頭,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教堂建筑投下的那片深沉陰影,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極淡的弧度,然而很快,他的思緒就被打斷。
道路旁,一個四五歲的、打扮相當精致的小女孩掙脫了媽媽的手,拿著籃子噠噠噠跑到了他的面前。
“安妮!”她媽媽立刻叫她,“別給教會的叔叔們添亂!”
安妮舉起籃子:“我只是想把和媽媽一起親手做的餅干送給大英雄!”
她看上去有些懼怕那些身穿盔甲連臉都不怎么露出來的魁梧叔叔們,所以只好瞄準了唯一一個看起來長得無害,連身高都顯得很親和的哥哥。
因為她年紀太小,小短腿跑得又快,已經整好隊伍的守衛們不是一點都不警惕,但第一反應是不必擅自出隊,就算有什么問題,強大的調查員先生也肯定應付得來。
安妮的媽媽有些羞赧,她半蹲下來向安妮張開雙臂:“快回來,叔叔們要整隊出發了,我們回去為他們祈禱就好啦!”
安妮猶豫兩秒,還是抬起怯生生的小臉蛋,把籃子往伶人手里遞:“大哥哥,你好看,餅干,送給你吃。”
周圍響起善意的哄笑。
伶人低頭,靜靜看著她。
半晌,也露出一個親和的笑容,半蹲著拿過餅干籃子,摸了摸安妮的腦袋:“謝謝你,大哥哥會把餅干都吃掉的,現在鎮上還很危險,待會兒盡快和你媽媽回家吧。”
“嗯!”安妮眼睛亮亮地點頭,“我知道啦!”
隊伍繼續向前走,伶人的笑容還沒收起,剛準備起身。
就在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從安妮身上轉移,絕對松懈的瞬間——
異變,毫無征兆地爆發!
安妮笑意甜甜,空出的雙手忽然抱住還未起身的伶人,在伶人眼神變化的瞬間,一只小小的手已經從正面刺入伶人胸口!
尖利的爪子毫無阻礙地穿透衣服和皮膚,握住了那只溫熱的,正在跳動的心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放大。
無數雙眼睛驚恐地看到,安妮的小手如同燒紅的烙鐵穿透黃油一般,以一種決絕而精準的角度,自后向前,猛地洞穿了伶人的左胸,手掌帶著淋漓的鮮血和破碎的布料,從后胸心臟的位置悍然穿透而出!
暗紅色的血液,如同壓抑了許久的噴泉,瞬間從前后兩個巨大的創口中洶涌而出!
伶人的身體被這股巨大的沖擊力帶得向前一個趔趄。
他猛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前那只突然多出來的、屬于怪物的手,臉上充滿了疼痛與難以置信的荒謬感。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發出聲音,但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的、帶著泡沫的濃稠血液。
緊接著,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注視下,那只貫穿了他身體的手,猛地攥緊,然后狠狠地向后一掏!
“唔——!”一聲短促悶哼終于從伶人喉嚨里擠了出來。
伴隨著令人頭皮炸裂的、肌肉和血管被強行撕裂的濕滑聲響,一顆仍在微微抽搐、沾染著淋漓熱血、甚至隱約可見脈絡的、暗紅色的器官,被那只手硬生生地從伶人的胸腔里掏拽了出來!
心臟!
太快了!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應極限!
“大哥哥,加油哦!”安妮握著伶人的心臟,甚至還在為他的出征加油。
哈伯特執事的厲吼剛剛沖出喉嚨:“尸心——!”
守衛們下意識地想要舉起武器,調整陣型,伶人臉上那慣有的漫不經心卻已經凝固,轉化為一種極致的驚愕與茫然,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只摸到一手的溫熱鮮血。
周圍響起鎮民們的尖叫,裝餅干的籃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終于有守衛按住了安妮,安妮哭著道:“大哥哥把我的餅干扔掉了!我做的餅干!”
安妮的媽媽在混亂的人群中直起身來,表情平靜,趁亂后退離開了這里,等有鎮民大叫著抓她,她已經以一個絕對不是普通人的速度融入了小巷的陰影中,一名執事追過去時,只看到了一張“安妮媽媽”的皮囊。
可惡!
這女人不是尸心,而是早有準備的密教徒!
執事眥目欲裂,知道這是密教想阻止他們去鎮西的行動,卻也只能回到大主教那邊聽從大主教的命令,畢竟現在首要任務就是去鎮西阻止密教儀式,如果分出人手來搜尋刺殺者,說不定正中密教下懷!
而廣場上,失去了心臟的伶人眼中最后一點光彩也如同風中殘燭般迅速熄滅。
他身體一軟,所有的力量瞬間被抽空,直挺挺地、面朝下重重摔倒在血泊之中,再無任何聲息。
那一聲悶響,如同巨錘,狠狠砸在每一個目睹者的靈魂之上。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廣場。
呼吸聲、心跳聲仿佛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臉上寫滿了極致的震驚、駭然與難以置信。
一些年輕的教士甚至雙腿發軟,憤怒和驚懼同時涌上心頭,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在神圣的教堂門口,在即將出征的隊伍面前,密教竟敢如此直接的動手!太猖狂了!
“不——!”哈伯特執事發出一聲暴怒的狂吼,他雙眼瞬間布滿血絲,周身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金光,如同狂暴的雄獅,拔出劍直刺“安妮”,盡管它的形象很讓人憐憫,但大家都知道,這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小女孩兒了,而且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殺了它!!”
“為伶人先生報仇!!”
安妮僅僅支撐了不到三秒,便被哈伯特執事蘊含著狂暴圣光的一劍攔腰斬斷,殘軀在金色的火焰中迅速化為焦炭與飛灰。
然而,怪物的死亡,并不能帶來絲毫慰藉。
幾名教士顫抖著沖到伶人身邊,小心翼翼地將他翻轉過來,當看到他那空洞的、凝固著最后驚愕的雙眼,以及胸前那個觸目驚心、前后通透的巨大窟窿時,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心沉到了谷底。
鮮血如同小溪般從他身下汩汩流出,迅速在石板地上蔓延開一大片暗紅色的區域。
他的生命體征已經完全消失,皮膚呈現出一種死氣的灰白。
假大主教此時也快步從高階上沖下,他臉上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震怒與悲慟,俯身看了看那恐怖的傷口,最終閉上眼,沉重而痛心地搖了搖頭:“母神啊……何等猖狂!何等殘忍!竟在圣殿之前行此酷刑!快,將伶人先生的遺體……抬入教堂,以最隆重的禮儀暫行安置,絕不能讓他曝尸于此!”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充滿了憤慨與哀傷。
幾名守衛強忍著不適,小心翼翼地抬起伶人軟綿綿的、尚有余溫卻已毫無生氣的軀體,腳步沉重地走向教堂內部。
地面上,只留下那灘迅速冷卻凝固的暗紅血跡,以及那顆孤零零躺在塵埃與血污中、已然徹底沉寂的心臟,如同一個殘酷的烙印,刻在了所有人的視野里。
整個廣場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悲憤與寒意。
曲銜青站在原地,自始至終沒有移動分毫。
在“尸心”撲出的瞬間,她有一瞬間的意外,但立刻反應了過來,只是盯著那血腥的一幕發生,看著伶人“遇害”,看著心臟被掏出,看著他被當作“遺體”抬走。
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在移開目光時泄露了眼底的一絲戲謔,她知道伶人不會跟著假大主教出發,卻也沒想到對方找了個如此浮夸的方式退場。
真是個熱衷于表演的人,這點從未改變過。
假大主教深吸一口氣,似乎強行壓下了“悲痛”,他重新站上高階,目光掃過下方驚魂未定、士氣低迷的隊伍,聲音沉痛而嘶啞:“諸位……你們都看到了!這就是我們面對的敵人!瘋狂、殘忍、毫無人性!他們畏懼我們的行動,只能用這種卑劣的手段試圖震懾我們。”
“但是!”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變得激昂,“我們絕不會去他們所愿!調查員先生的犧牲,只會更加堅定我們鏟除邪惡的決心,拿起你們的武器,握緊你們的信仰,為了逝者,為了生者,為了約里克夫!出發,目標,鎮西密林!”
在他的鼓動下,隊伍的悲憤情緒開始被重新引導,哈伯特執事強壓下怒火,整頓好隊伍,再次發出了出發的指令。
這一次,隊伍沉默地開拔,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死寂,向著鎮西行進,而對刺殺者的追蹤以及其他善后和保護工作,則全交給了留守的教會人員。
曲銜青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片刺目的血跡,然后她不甚明顯地勾了勾唇,轉身跟上了隊伍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