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水滴沿著屋檐一角墜下,砸碎在屋前的小凳上,發出一聲輕響。
躺在木板床上的趙謀耳朵微動,從漫長的昏沉里蘇醒,雙眼略微茫然,翻身坐起。
“哥,要起了?”
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忽然從后響起,嚇得趙謀汗毛一豎,扭頭看去,就見一個手長腿長的大號親弟側身躺在木床另一邊,那張沒什么表情的棺材臉上殘留著一絲剛睡醒的困意,長發凌亂地鋪到了他手邊。
一段段記憶涌入腦海,趙謀逐漸反應過來,應了句:“嗯,該起來了,我今天得去書局送書。”
秋日的風已經開始透出涼意,讓這間潦草的逼仄木屋顯得無比單薄。
趙家父母早亡,趙謀身為兄長艱難地帶著小兩歲的弟弟茍活至今,他從小便到處做工,學了點本事,也蹭了點文才,雖然達不到考取秀才的程度,但一手毛筆字漂亮得天賦異稟,因此時不時便在書局接一些抄書的活,一本幾十銅板,比賣力氣賺得多。
在趙謀的辛苦下,他們攢下一點錢,在縣城邊緣買了間最簡陋的屋子。
但他們的生活也只能說是穩定了一點點,依舊被生存問題所困擾,要是趙謀不趁這兩個月多賺些錢,冬天就又買不起炭火了。
他的弟弟趙一酒,就是因為小時候的一個冬天沒能好好保暖,硬生生落下了病根,不論何時總是身體冰冷,還成了個笑不出來的小面癱。
趙謀總疑心是那年冬天把阿酒的腦子凍壞了,不然阿酒怎么總是一副陰沉模樣,一點都不討喜,還沒辦法和外人接觸交流,一旦有陌生人過來,阿酒就要像影子一樣躲起來,像個背后靈。
帶著一絲愧疚,趙謀帶著趙一酒活了許多年。
小木屋實在是太逼仄了,他們兄弟二人都沒娶妻生子,尚且還能擠在一張床上,可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
趙謀腦子里思緒萬千,起床整理好抄完的書,打包放進書箱里,給弟弟做了份簡單的早飯就準備出門。
他邁出家門時被阿酒拽了拽。
阿酒雖然“體弱”,天天長著一張嘴就知道吃,但身材意外的結實有勁,措不及防之下趙謀差點被拽了一跟頭。
他無奈地瞪了弟弟一眼:“做什么?”
阿酒靜靜看著他,突兀地開口道:“你一定要回來。”
趙謀有些莫名:“這是我家,我不回來還能去哪?喲,你這是怎么啦,二十五歲了突然學會黏人了?”
阿酒面無表情,語調卻好似剛從墓地里爬出來,冷颼颼的:“要回來。”
……趙謀還是出發了。
他不太清楚出門時阿酒的反常意味著什么,只覺得心里隱隱不安。
因此他加快了腳步,穿過大街小巷來到縣城另一邊的書局,和書局老板討價還價了一通,太陽還沒爬上頭頂就拿著得來的銀兩歸家了。
家門口靜靜的,左鄰右舍一如既往的存在感輕微,趙謀忽然想到,距離上一次看見鄰居,好像已經過去了半月有余。
真是奇怪,難道鄰居已經搬走了?
心里嘀嘀咕咕,趙謀卻沒有萌生去鄰居家看一看的念頭,因為他和阿酒剛搬過來時,左右鄰居對他們都不是很友善。
有背地里譏笑他像貌堂堂卻無家室,是不是那里有問題的;也有知曉他經歷,嘲諷他像個乞丐的;最過分的是自以為理解他,說他弟弟不如死了好,活著就是個累贅的。
趙謀早就放棄維護鄰里關系了。
剛好阿酒見不得生人,他們兄弟兩人自己過自己的,也不礙著誰。
想著這些,趙謀推開了家門。
往常這個時候,阿酒都會把頭發梳好,衣服洗干凈,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還會趁周圍沒人時侍弄一下門外的小菜地,然后拿著沒人要的木頭雕刻些小玩意。
這是阿酒唯一的愛好,而且雕得相當不錯,趙謀有時候也會把木雕拿出去賣,盡管因為原材料太爛導致木雕賣得很廉價,但也是一點小小的進項。
今日,阿酒和往常一樣,坐在小凳子上雕東西。
趙謀揚聲道:“我回來了!”
阿酒抬頭瞥了他一眼:“餓了。”
趙謀:“……”
看著眼前沒什么異常的弟弟,他的心放了下去,嘴上卻笑罵道:“怎么,你早上那么舍不得我,就是怕少你一頓吃的給你餓死是吧!”
阿酒手里的小刀沒有停下,幽幽回應道:“沒有舍不得。”
趙謀嗤了聲,包容地去做午飯了。
飯后,他看著小凳子旁的一圈木屑,突然問到:“阿酒,你最近雕了些什么啊,給哥看看唄。”
阿酒詭異地盯著他,沉默半晌。
然后起身,從專門放木頭的箱子里取出幾個人形木雕,放到桌上給他看。
趙謀的目光落上去,微微愣了一下。
那是三個人形木雕,雕工比起從前進步很大,簡直栩栩如生。
正因如此,趙謀一眼就認出,這形象分明是隔壁鄰居的一對夫妻,和男人那刻薄的老娘。
“你怎么……”趙謀頓了頓。
他想問,阿酒怎么會想到雕刻這三個人?明明和他們關系很差,而且阿酒不見生人,壓根沒怎么和這三人打過照面,是怎么把鄰居一下的長相記得那么清楚的?
但話到嘴邊,本著某種說不上來的感覺,趙謀改了口,笑道:“怎么想起雕人了?以前不都是雕一些蔬菜瓜果和小貓小狗嗎?”
阿酒的手指在木雕上摩挲幾下,忽的露出一個極為短暫的笑容,快得仿佛錯覺,慢吞吞道:“是時候了。”
不等趙謀有所回應,阿酒就看過來,漆黑的眼珠里倒映著趙謀的身影:“你下午還走么?”
趙謀下午不打算出門。
他在書局老板那兒領了新的抄書任務,伏案書寫了一整天。
低頭時,他總感覺弟弟的視線就黏在他背后,如同一只冰冷的手,緩緩丈量他的身形。
入夜,兩人和衣入睡。
靜謐的空氣里只有呼吸聲交錯起伏,直到半夜三更時,睡在木床外側的趙謀才睜開眼,眼里一片清明。
他轉過頭,確認阿酒睡得很熟,才一點一點挪動著下了床,小心翼翼地沒發出半點聲響。
趙謀掩上門,望著鄰居家墻頭,打算翻過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阿酒的木雕有點奇怪。
盡管沒什么頭緒,但從今天早上開始積壓在心底的違和感和如絲如縷的恐懼催促著他,去鄰居家里看上一眼。
早年間為了活命什么都干的經歷使趙謀練就了一手精湛的翻墻技術,他無聲無息地躍上墻頭,潛入鄰居的院子,悄悄從窗戶往里窺探。
月光帶來模糊的視野,他看見那對夫妻直挺挺立在床邊,一動不動,宛若兩具僵尸。
而男人的老娘掛在半空——
一根繩子套在老太太脖子上,帶著她靜靜懸掛于房梁下,骨瘦嶙峋的小小身影隨著夜風一晃……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