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當余連確實看到了那一縷微不可聞但確實存在的光柱之后,他的聽覺也忽然恢復了。他確實聽到了金鐵的錚鳴聲,上一秒似乎還發生在遙遠的天際,只有一點點微不可聞的動靜,但頃刻間后,也陡然出現在了耳畔邊。
如果排除了陷阱的可能,這就是破局的可能了!
余連頓時支棱了起來。就算是陷阱,自己也必須要踩上去了。如果伊萊瑟爾皇帝被砍得只剩下靈體,在被女孩們圍攻,正面臨被蟲群抄家的危險,分出一點精神控制虛境領主的鋼鐵傀儡,順便放逐自己的同時,若還能設下陷阱,自己實在是輸得不冤,姑且也就認了吧。
他剛剛想到這一點,那聲音便已經消失了。
可是,余連卻可以確定,這絕非是錯覺。
莫可名狀的空間亂流,依舊在撕扯著構成自身存在的這團本源的“以太聚合”。劇烈的能量漣漪在無序的拉扯中消散無蹤,就像是沸水倒入了流淌的熔巖火海之中。
空間對自己的排異依舊在繼續著,但至少不再是試圖將自己徹底祛除。這只不過是“湮滅”與“重塑”之間的對抗。
那么,自己雖然依舊隨時可能灰飛煙滅,但最危險的時刻卻已經結束了。
余連傲然地“凝視”著那一縷光。現在,那一絲白光似乎已經變成了血光,仿佛從希望的軌跡變成了深淵的窺探,但卻動搖不了他的心神。
現在,我的意志比定海神針還要堅挺!
他依舊牢牢錨定著自我意識的核心,引導著自己信息流的身軀在狂暴的亂流中隨波逐流,卻又保持著內在的穩定與統一。
他像是一條滑不留手的游魚,在足以粉碎星辰的激流中穿梭,雖然驚險萬分,時刻都在消耗著巨大的靈能和心神,但卻始終遠離了信息的分解和湮滅。
在命運的天秤上,他正在走向“生”。
可是,除了光怪陸離的色彩變化和扭曲的空間法則,一些莫可名狀卻的溫潤舒緩的低語也在自己的意念中響了起來。
是的,那些聲音不知來自哪里,但卻仿佛充盈著神圣和母性。
祂們仿佛是來自另外一個宇宙的神明,給予自己無盡的幸福和安康。
短短一瞬,又或者是千年萬年,自己仿佛經歷了無數次的人生和輪回。他從水下萌芽經歷了生命的誕生,從嬰兒的啼哭到青少年成長的煩惱,然后走向了不同的人生。
他經歷了無數微小而確實的幸福人生。
余連不為所動。
他經歷過無數流離失所的殘酷人生,每次總是被時代的一粒沙化作的大山完全壓垮。
余連依舊不為所動。
以上的一切都如同走馬燈般掠過他的感知,但卻沒有讓他的心境出現絲毫的波瀾。
現在,我的心比宇宙黑洞還要冰冷!他傲然地鎖定著那一道紅光的縫隙,自言自語道。如果皇帝因此能感受到自己的嘲笑,那便是最好的了。
終于,那些蠱惑人心的低語徹底地從自己的靈覺中離去了。余連也再一次聽到了金鐵的錚鳴。
他甚至已經聞到了紛爭的燃燒。
很好,嗅覺也恢復了。還是那句話,哪怕是幻想,他也認可了。
余連全部的心神與意志,都化作了指引方向的舵盤,駕馭著自身這團連物質生命都不是的身體,如同離弦之箭,朝著那奏鳴的方向,朝著空間的縫隙交錯間,直撲了過去。
他覺得自己仿佛穿透了一層無形而粘稠的膜,周身那光怪陸離的混亂圖景像是氣泡一樣消散了。
這便是觸覺地找回了吧。余連想。至于剛才的痛苦肯定不能算是痛覺的。
他感受到了一種腳踏實地的堅實感,聞到了原野上帶著泥土、草木和鮮血腥氣的風,視野中卻也看到了火焰。
好吧,這可不是什么很和諧的世界。
可這就足夠了。余連成功地擺脫了次元亂流,化解了皇帝不講武德的偷襲,踏入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空間!
他眼前的天空是壓抑的暗紅色,仿佛整個世界都被包裹在凝固的血液之中。天空之下是廣袤而蒼涼的灰色原野,幾乎看不見盡頭。荒原之上長滿了隨風起伏的枯草,在暗紅的光芒下搖擺著,仿佛是扭曲的人類肢體。
而在更遠的草原上,卻插滿了巨大的劍影,衍生到了余連所目及的地平線之外。
它們深深地沒入了泥土之中,就像是參天的巨木,卻又像是模糊的墓碑。
戰斗的金鐵聲呢?
余連看向了聲音的來源方向,便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那雪白的鬢發略顯散亂,沙灘褲和花襯衫掛著劃痕和破洞,但身姿依舊挺拔健碩得像是個熱衷于擼鐵的年輕人。
不是恩師蘭九峰,卻還能是誰呢?
此刻的他,一人一劍,正與五六個模糊的身影廝殺著。
大約是已經感受到了余連的存在,地球的第一位“神祇”頓時便來了興致,氣勢飛揚,劍光忽然大盛,一輪璀璨地舞動之后,那些模糊的身影漸漸變得清晰,卻又紛紛被無窮的劍光肢解,變作一地支離破碎的殘骸。
他們的首級滾落在地上,用殘念而失去焦距的目光看著初來乍到的余連。
都是伊萊瑟爾皇帝,都是年輕時候的他!
都和余連當初在魯米納的薩爾文伯爵精神寶庫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好吧,相比起方才的空間亂境,還真說不出誰更獵奇一些。
余連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向蘭九峰招了招手:“唷,師父,我來了。”
蘭真人露出了平淡的微笑,就仿佛是在街上散步的時候和徒兒偶遇似的:“哦,原來是小八啊!我還以為是片雨云。”
作為靈研七子編外的第八個,叫聲“小八”卻也合理。
蘭九峰把手中的八面大劍收回鞘中,一手捧著劍一手揮了揮從虛空中掏出了一支煙斗,叼在嘴里狠吸了一口氣,隨即吐出一口云煙。
“坐。”他指了指地面,自己便先盤腿坐了下來。
余連當然也不會嫌棄這里連個正經的椅子都沒有了,他甚至還想著從空間袋里摸點好酒出來孝敬一下他老人家。
可惜,經過了空間亂流,身處這未知的世界中,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蘭九峰打量著余連,片刻后,還是老懷大慰地點頭:“很好,外面也沒有過去太久。”
余連好奇道:“您來這里多久了?”
“誰知道?似乎是過去太久,但又只是一會。在這種世界中還討論時間,就顯得很呆。”蘭九峰笑道。
很好,確實是他老人家。
余連也不太禮貌地上下打量了師父一下,確定他老人家的精神狀態還算澎湃,情緒結構也頗為自然,方才松一口氣。可是,觀察了一下四周,卻沒有感受到師叔的蹤跡,心里便完全沉了下去。
“她在這里。”師父將懷中的古劍地遞到了余連面前。
余連微微一怔,頓時只覺得心疼。莫不是師娘已經隕落,但在此之前,便已經將一腔熱血鑄就了這柄神劍嗎?
于是,干將和莫邪的故事,便如此在這宇宙時代重新鑄就了嗎?
“這就是你師叔了。”蘭九峰又道。
余連再此一愣,隨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看著這柄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古劍:“……這,這是師叔?”
在看到師父點頭之后,他甚至一瞬間都懷疑他老人家的腦子是不是真的壞掉了。
“她老人家不是人類?”
“自然不是。”師父笑道:“天下既然有機械灰仙子,為何又不能有神劍梅仙子呢?”
聽起來好像是挺有道理的樣子嘛。
有一說一,像是梅娘娘這種身為劍靈化身啊之類的設定,其實也并不稀奇。可是,師叔可也是成名了半個多世紀的老派半神了,藍星共同體的護國真人之一,而且也有一大票權貴出身的“記名弟子”,怎么就不是人了呢?
自己也是和梅娘娘見過一次的。除了說話很個色外加高位靈能者標配的駐顏有術之外,就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長輩嘛,怎么就不是人了呢?
“她是來自啟明者時代的……嗯,算是器靈還是修行者?老夫也不好界定。為師在八十多年前,參加過一次啟明者遺跡的考古,被同伴算計落入星球深淵,機緣巧合取得了此劍。”
余連看著這平平無奇但實在是非常東亞風格的寶劍,又轉頭看著蘭九峰。
“最開始得到的只是一件小小的玉片,或許是感受到了我的呼應,才化為了這個樣子吧。”師父道:“隨后,藏在那遺跡深處的一些組織也得到了號召,以這神劍為骨,塑為肉身,如此便化作了梅若鴻,也就是你的師叔啦。”
從這個道理來說,梅娘娘她老人家是什么劍靈也就可以理解了。好吧,師父他老人家果然也還是主角待遇啊!
不過,他從一個普通的靈能者成為地球人的護國真人,成為一代宗師,哪怕是沒有這樣的奇遇,也一定會是這個時代的主角。
余連雖然覺得很玄奇,但考慮到了小灰的存在,頓時又覺得很有道理了。有一說一,他自己知道小灰的本體其實是萬億納米細胞的集結,可當她的“身體”真出現,卻完全和真人無二。哪怕是自己都感覺不到端倪。
小灰連生孩子和靈能都可以模擬,變成個毫無破綻的人類不就是太合理了嗎?
這也是啟明者遺物的特殊之處了吧。
只不過,就算是小灰,也模擬不出高環的靈能技巧,但師母啊不,師叔他老人家卻是真正的半神啊!
第七次銀河大戰的時候,和她大打出手的高手也不少,卻沒人質疑。
“她當然是隨我一同修煉上去的。”蘭九峰解釋道:“既然是啟明者時代的神劍精靈,天賦可想而知。我們并肩探尋遺跡,修煉技藝,一起抵抗仇敵,最后便創立了靈研會。之所以讓你們喚她為師叔,是要提醒你們,靈研會是我和她一切創下的。”
確實,師父只是當年的一劍縱橫九千光年的戰績過于炫目,但若提起靈研會,蘭真人和梅娘娘從來都是并列的。
而且,嚴格意義上,靈研七子中的娜塔莉亞·艾琳科和韓黛兩位師姐,是管蘭九峰叫師伯的。
而如果說是師母,那就僅僅只是“師父的夫人”了。師父一定就是這個意思了吧。
“那師叔她現在……”
師父又吐出了一個依稀帶著血氣的紫煙,平靜道:“她自然知道,我的下一步是挑戰皇帝,于我于國,都需如此。便主動要求與我同往。她說,如果只有老夫一人,便不會是皇帝的對手。可如果加上她,說不定就能比皇帝高上一點點了。”
師叔她老人家說得沒毛病。
師父是在一挑三干掉薩督蘭公爵等人之后,才終于尋到了自身的劍意真諦,從此成就了“修羅”的無上巔峰,就位星辰劍主。
可是,這只有一年不到的時間。
而皇帝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二百多年了。
“你師叔說了,自己來歷特殊,很難挑戰真理之側。這是因為把自己拘束在人類的身軀之中。她說了,她也要尋自己的道。老夫自然無法反對。于是,我們進入了龍臨宮,和皇帝展開決戰。她主動獻祭了自己的肉身,重新化為此劍。我將畢生所學極于一劍,擊碎了那個人的身軀。”
他老人家說得雖然平靜,但余連卻聽得那叫一個心潮澎湃,恨不能在現場觀此決戰。
蘭九峰又道:“老朽原本以為自己勝了,但那家伙的靈體卻從殘軀中凝現,還使了一招空間奇點,將老夫當場放逐。哎呀呀呀,要不是你師叔還在,在那奇詭的空間亂流之中,便已經迷失了。”
余連饒有興致道:“剛才弟子經過了水下的萌芽到許多幸福的人生,您老人家……”
“哦,我見到了和你師叔生了七個孩兒,加上之前的那七個徒兒,就能組正反兩套北斗陣了。”
合著我還是湊數的唄。
“你不在陣中。”師父道:“就算是在,也是當陣眼站C位的那個嘛。”
余連想這我也姑且信了吧。
“我給晚安小貓隊寫的歌,在銀河公信榜上霸榜了三個月!”
確實是最終幻想。余連非常苦悶地點頭。
“果然啊!像是我這樣的修羅,過于煉體卻難修元神,遇到了這些手段,便總有些參差了。”師父攤手。
“師叔這邊……”
“她的元神當然還在,但老夫也只能偶爾感知到一二。要重新化形,或許需要些別的機緣了。不過沒關系,老夫畢竟已經是真神,再揮霍也還有兩百年時間了。”蘭九峰倒是非常豁達一副萬事看淡的樣子:“事已至此,還是先收拾了帝國然后再說吧。”
他隨手把自己的煙桿往地上磕了磕:“那么,徒兒,外面如何?”
“弟子已經殺入天域,姑娘們正在圍攻皇帝。”余連傲然道。
“誰在圍攻皇帝?”
“姑娘們啊!”
“那你呢?”
“和您一樣,進來了嘛。”
師徒二人對視片刻,隨即一起哇咔咔咔地暢快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