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
看到毌丘將軍看完信,站在城頭久久不語,如同被凍住了一般,左右不由地有些擔心。
那姓馮的究竟給將軍說了什么,竟能讓將軍如此失態?
“無事。”毌丘儉搖頭,再次展開手里的信,雖然皺巴,但信中之字,仍是鐵劃銀勾,力透紙背。
此人文章名滿天下,才高八斗,但觀字而言,卻是沒有一絲文人之氣,反而有股蕭殺之氣,撲面而來。
毌丘儉再次攥緊了信紙,目光看向北方,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馮明文,你想干什么?”
馮大司馬當然是在干正事。
畢竟邀請人家出城打獵,自己肯定要先學會打獵。
舉弩瞄準,扣機括,箭矢如閃電射出,直接從前方五六十步的梅花鹿眼中穿透而出。
隨著梅花鹿的倒地,驚得梅花鹿群四散而逃。
見此,馮某人咧嘴一笑,把弩遞給旁人。
不會射弓,還不會開槍?
雖說不是真正的槍,但操作和開槍也沒有什么區別。
以后看誰還敢說某不會用兵器?
“許昌周圍的鹿確實不少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從鹿苑里跑出來的。”
聽說早年的時候,確實有鹿從鹿苑里跑了出去,啃食百姓的莊稼,曹叡還下詔百姓不得傷害,否則受罰。
沒想到如今,許縣周邊,已經是田地荒蕪,野鹿成群。
大漢拿下雒陽后,許昌北邊面臨著隨時出現大漢鐵騎的防守壓力。
非但百姓早就逃光了,而且魏軍還在許縣城周圍建立起密密麻麻的防線。
和當年司馬懿在長安布下的烏龜陣相差無幾。
“兄長,這鹿啥時候都能吃,但我們這點人馬,可攻不下許縣,后軍何時過來啊?”
前去許縣城察看過一番的趙廣,沒有把心思放在打獵上,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你是主帥還是我是主帥?這事輪得到你操心?”
馮大司馬瞥了他一眼,“咸吃蘿卜淡操心。”
趙廣沒聽懂:“吃什么?”
“蘿卜就是蘆菔。”
“咸吃蘆菔?”趙廣更不明白了,“什么意思?”
“讓你少管閑事。”
當年司馬懿布下的烏龜陣,直到司馬懿退出關中都沒有用上。
如今毌丘儉也不過是有樣學樣,難道他還能比司馬懿強?
“你要真有閑心,就去幫我這鹿烤了。”
“哦……”
當然,最后趙廣還是沒有烤上鹿肉,畢竟他的燒烤手藝比他的殺人手藝要差了不少。
本著不能浪費的原則,鹿肉還是交給廚子處理。
專業的事,就要交給專業人士去做。
比如說,馮某人向來擅長直指人心,就沒有必要硬攻許縣——你見過我馮某人有強攻長安嗎?有強攻雒陽嗎?有強攻鄴城嗎?
那都是司馬太傅主動拱手相讓!
所以此次前來許縣,他也沒想著要強攻。
他比較喜歡等對方主動。
所幸,毌丘儉是個知趣的,并沒有讓馮大司馬等待太久,很快回了信:
毌丘儉復馮君:
臘雪封刃,來使踏冰而至。展箋見鹿苑舊梅,恍聞河西酒香。
弓弦掛霜,猶記昔年丹水相望;環刀凝冰,尚存文帝賜刃手澤。
久聞河西酒烈,得眾人所愛,唯儉獨愛九醞春酒(即曹操給劉協所獻貢酒,也就是古井貢酒前身)。
烈酒春釀,濃淡味殊,溫涼不同,難同一席。
漢軍馬蹄鐵利,何不踏平許昌女墻?蜀中艨艟破冰,怎未撞開護城薄冰?
悲風烈雪,難滅忠魂,儉雖老邁,“思召”(即曹丕賜劍)卻利。
縱君率十萬鐵甲,此劍當取頭瀝血,誓衛都城。
大魏鎮南將軍毌丘儉正始十一年正月十八于許昌箭樓 看完信,馮大司馬意味深長地一笑,眼中露出頗有些難言的意味,輕輕地重復了一句:
“悲風烈雪,難滅忠魂……”
與毌丘儉不敢讓左右看信不同,馮大司馬看完了信,隨手就遞給了關將軍,關將軍看完,又傳到了趙廣手里。
“兄長,這毌丘儉倒是嘴硬,不敢應約,卻讓兄長攻城。”
趙廣興致勃勃地說道,“兄長,既然賊人不識好歹,不如就遂了他的心愿,我們攻城吧!”
馮大司馬沒理他,而是吩咐左右道:
“去,把那魏使叫過來。”
毌丘儉派過來的使者被帶來了,馮大司馬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馮君,小人毌丘豐。”
“毌丘豐?”馮大司馬若有所思,“與毌丘將軍同姓,那你和毌丘將軍是什么關系?”
“小人幼失怙恃,幸被毌丘將軍收養,故而隨了將軍的姓。”
馮大司馬點點頭。
也是,若非心腹,想來也不會被派來送信。
“我此次前來,本是有些話想要親自對毌丘將軍說,沒想到毌丘將軍軍務繁忙,難以抽暇。”
馮大司馬背著手,語氣輕緩,整個人站在那里,淵渟岳峙,不怒自威。
再加上俊美卻又殺氣極重的兩位將軍分立于左右,更添幾分威重。
“既毌丘將軍沒空,那么只好讓你代為轉告了。”
馮大司馬盯著對方,緩緩道:
“我下面所說的每一個字,你都要記牢了。”
毌丘豐既然能被毌丘儉派過來,膽氣自然不缺,但此時卻是被馮大司馬氣勢所懾,不由地屏住呼吸,恭聲道:
“請馮君吩咐。”
“司馬懿很快就要發動政變,誅殺曹爽,及其黨羽,奪取大權……”
僅僅是開頭這么一句,毌丘豐就猛地抬起頭,失聲道:“什么?!”
不光是毌丘豐,就連關將軍和趙三千都忍不住地看向馮某人。
“我讓你聽,沒讓你問,你只需要把我說的話記牢了,回去說給毌丘儉聽就行。”
毌丘豐知道自己失態,又不敢開口,老老實實地低下頭,表示自己再也不敢出聲。
抖了抖信紙,馮大司馬繼續說道:
“毌丘將軍在信上有跟我說,悲風烈雪,難滅忠魂,我相信他確實是曹魏忠臣。”
“他日若是將軍有意率軍東進清君側,卻又害怕被前后夾擊的話,我在這里可以給毌丘將軍一個承諾。”
“只要他答應我,東進時不毀許縣,不焚宮室,不掠百姓,那么大漢就絕不會趁人之危,斷其后路。”
毌丘豐再次抬頭,嘴唇動了動,卻又強行忍住想要開口的沖動。
但很明顯看得出來,馮某人所言,對他來說,極是為荒誕。
若非懾于眼前之人就赫赫有名的馮鬼王,他只道此人已經瘋了。
馮大司馬似乎看出了此人的心思,淡淡一笑:
“我知道你不信,而且,你回去傳話,估計毌丘儉也不會信。但是不要緊,不久之后,你們就會明白。”
說罷,揮了揮手,示意毌丘豐可以離開了。
確認毌丘豐回到了魏軍的實際控制區,馮大司馬也沒有過多停留,吩咐回轉雒陽。
“不是,兄長,我們就這么回去啊?”
趙廣很是不理解自家兄長所為,“這么冷的天,帶了這么多人出來,就為了逛一圈?”
“不然你還想怎么樣?要不你帶這些人馬,前去拿下許縣?”
“這……”
他是愣,又不是傻,剛到這里,他就已經親自去察看過了。
賊軍的主將看起來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很明顯為了對付大漢鐵騎做好了充分準備。
相比于趙廣,關將軍顯然更關心馮大司馬前面所說的政變:“阿郎,司馬懿當真會政變?”
“司馬懿是個聰明人,無論是河內司馬氏一事,還是河北世家之事,他應該知道,大漢沒有司馬氏的容身之地。”
“就算他前去投靠吳國,且不說吳國會不會收留,就算是收留,不說吳郡四姓,恐怕連吳地三流家族都比不過。”
“所以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他就只能留在偽魏。如今他兵敗河北,受辱于曹爽……”
說到這里,馮大司馬輕笑一下,“若曹爽是個人物也就罷了,偏偏還是個廢物。”
“以司馬懿之能,斷不可能久居其下,必然會伺機反噬。”
又笑了一下,繼續說道:
“河北一戰,司馬懿雖戰敗,但好歹還帶了數萬人馬回去,這就是他反噬曹爽的資本。”
“有動機,有資本,又有成功的可能性,我看不到司馬懿不會動手的理由。”
聽到馮文和如此絲絲入扣的分析,關將軍不覺點頭,認為頗有道理,但她還是有所疑問:
“那阿郎又怎么知道他會什么時候動手?”
“我不知道啊!”馮大司馬攤手,“我只是從譙縣傳回來的消息看,覺得他有可能很快就會動手。”
“萬一司馬懿以大局為重,阿郎判斷錯了呢?”
“錯了就錯了唄!”馮大司馬毫不在意,“錯了毌丘儉又能把我怎么樣?來雒陽打我嗎?”
說著,手執馬鞭,指了指身后將士,“真當大漢鐵騎是吃素的?”
“我此次帶這么多人過來,一是想要讓他認真考慮我的話,更重要的是,是示威。”
“話說千百遍,不如鐵騎往許縣跑一遍。”
傳說中的敵人再強,沒親眼看到,終還是會心存僥幸。
兩國相爭,除了要有實力,還要有動手的能力。
馮某人帶兵過來,就是要告訴毌丘儉,不要心存僥幸,更不要輕舉妄動,我可以隨時從雒陽出兵打你。
聽了馮大司馬的解釋,關將軍默默點頭,然后問出最后一個疑問:
“那阿郎又怎么知道毌丘儉會反司馬懿?”
馮大司馬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因為他只能反司馬懿,別無選擇。”
毌丘儉之父毌丘興,早年就效力曹操,曹魏開國以后,得封高陽鄉侯之位,算得上比較早效忠曹氏的一批人。
毌丘儉襲爵以后,又被曹丕選為曹叡的文學掾,輔佐曹叡。
后因為是東宮之舊,深受曹叡信賴,仕途平步青云。
雖說毌丘儉因為被馮某人與陸遜夾擊,丟了襄陽,讓曹爽失了臉面,未必受曹爽所喜。
但司馬懿真要政變上臺,那可就不是喜不喜的問題,而是容不容得下的問題。
就算毌丘儉肯放棄立場,轉而投靠司馬懿,但司馬懿敢相信嗎?
以司馬懿的性子,絕不敢讓毌丘儉這種天然就是曹魏忠臣的人掌握重兵,守在譙縣之側。
所以毌丘儉要么是乖乖聽話,主動放棄兵權,讓自己的生死操之于他人。
要么就是舉兵反抗,博一把——這一次過來給毌丘儉傳個話,對方博一把的勇氣,說不定會更大一些。
當然,如果他愿意舉城而降,馮大司馬也不會介意。
用馬鞭指向東南方,淡淡道,“在失去了河北之后,偽魏看起來似乎還有余地。”
“但實際上,曹爽,司馬懿,毌丘儉,甚至再加上揚州的那些偽魏大將,都已經沒有了選擇。”
“我們只需收拾好河北和兗州的同時,看著他們狗咬狗,然后再找個機會前去收拾殘局即可。”
只有偽魏內部最后的勝利者,才有資格跟大漢討價還價。
“駕!”
關將軍深深地看了一眼馮大司馬的背影,一夾馬腹跟了上去。
遠在譙縣的司馬懿并不知道,他還沒有來得及實施的政變,就已經被人提前針對性布局。
“咳咳……”
充滿濃重煎藥味的屋子里,時不時地響起咳嗽聲。
譙縣所有人都知道太傅病了,病得很重,尸居余氣,形神已分。
事實上,司馬太傅確實病了,但沒有外界傳得那么嚴重,甚至還能自己從榻上坐起來。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司馬昭端著碗進來后,轉身又把門關上。
“大人,該喝藥了。”
才喝到一半,門外就有人咣咣敲門:
“仲達,仲達!”
司馬懿連忙放下碗,示意司馬昭去開門。
“高司徒?”
不待司馬昭行禮,高柔就已經一陣風般地沖到司馬懿榻前,腳步之敏捷,一點也不像是個七十六的老人。
“仲達,有……”高柔剛開了口,又下意識地頓住,看向門口。
司馬懿看到高柔這模樣,神色一振,又看向司馬昭,吩咐道:
“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靠近。”
司馬昭一凜,連忙應下。
只聽得里面隱約傳來聲音:
“曹爽下個月……陛下出城……”
雖然沒有聽完整,但司馬昭也已經猜出其中的大概意思。
高司徒雖說不掌實權,但以他的身份地位,往往能知曉很多他人所不能知道的消息。
正思索間,忽見有老仆過來,司馬昭連忙喝止:
“何事?”
里頭的說話聲頓時停下。
“回郎君,有人自稱是奉郎君故人之命,給郎君送來一封信。”
“故人?我?”
司馬昭聞言,微微一怔。
這些日子以來,前來府上的人,皆是大人故交。
從來沒有人說是前來找自己的。
哪里來的故人?
把信拿到手里一看,但見信封乃是描金的南鄉紙,一看就非凡品。
猶豫了一下,司馬昭把信紙抽出來,待看清之后,雙眼瞳孔猛地擴大,神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