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離盡可能壓制自己的心緒,壓制自己的不滿,壓低自己的聲音,跪在榻前,將心中思忖許久的言語一一道出。
父親是……是老了?
亦或者遠離咸陽太久了?
亦或者準備對王家長遠不理會了?
還是說……別的緣故?
父親!
自然是帝國英武勇猛之人,攻城滅國的功勛,至今都能在軍中閑聊之時聽到。
大父。
父親!
是王氏一族最為顯耀的存在,一門雙侯,咸陽內外,天下諸家,誰人可比?
蒙氏一族,不如王家。
那些榮耀而今眼看著有暗淡的趨勢。
讀書!
自少幼以來,便是一直在讀書,除了兵書之外,諸子百家的書也有研讀,許多道理也有明悟。
也有所知。
一個家族!
欲要有千百年的富貴,很難很難。
自大周以來,何有那樣的家族?
連諸國都難以傳承那般長久的歲月,何況小小之家?
想要將一個家族傳承百年、千年,那是任何一個家族之人都想要的,誰人不想呢?
王氏一族自大父以來,便是逐步崛起為顯耀之家,在帝國東出函谷,攻滅山東諸國之后,堪為鼎盛。
帝國。
立下十余年了。
一些事,似乎有了變化。
王氏一族,自然還是極其顯耀和尊貴的,可……長遠來看,是不一定的,也是不確定的。
一朝君主一朝臣子!
那不只是朝廷上下的道理,落于軍中,也是一樣,一如自己領兵作戰,麾下之人皆親近之。
那些陌生的、不喜的、看不順眼的……,皆不太可能被自己重用,縱然用之,也是不為真正的大事。
行事之道如此,王氏一族將來如何?
始皇帝陛下!
陛下近些年的身子不太好,固然,關注、言語那般事是不合禮儀的,也是不合尊卑的。
然而。
那件事是真實存在的。
始皇帝陛下早早晚晚都是要去的,下一位天子陛下是誰?不知道,那就是變數。
是王氏一族的變數。
長生不老!
數年前,陰陽家駕馭蜃樓東游入海,煉制出長生不老丹,但……王離不太相信會有那樣的丹藥。
如何會有長生不老的丹藥呢?
上古歲月以來,那樣的傳聞很多很多,誰又能夠做到呢?一位都沒有,都只是傳說。
太子儲君,很重要。
不只是為帝國的傳承,于他們這些帝國大族而言,同樣很重要,對于那些朝臣而言,應該也是一樣的。
一如始皇帝陛下當年親政之時,就將朝廷上下的不少人肅清整頓了。
父親!
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一片心呢?
怎么就不理解自己為王家長遠長久的一份心呢?
父親!
真的不操心那般事嗎?
真的以為王家可以憑借先前的功勞,富貴萬代呢?如何可能?根本不可能出現的事情。
父親想不到那一點?
父親如何會想不到?
父親肯定可以想到,既然想到了,為何……為何就是不理會那件事呢?甚至于還有些攔阻自己?
不解。
王離很是不解。
“一片心!”
“你小子的一片心太稚嫩了。”
“小小年紀,想的不少。”
“有那個時間精力,將心思落于正經事上更好,接下來前往楚地,差事辦好才是上上之事。”
“你所想所思皆雜念,速速忘了為好。”
“王家之事。”
“天下之事。”
“天下之事,輪得到你一個小小的軍將摻和?”
“王家之事,為父現在還活著,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出去吧。”
“為父要歇息片刻了。”
王賁擺擺手,沒有對說了一大堆話的王離多言。
“父親,父親!”
“兒子之心,父親明鑒啊。”
“兒子真的是為了王家啊!”
“出去。”
“你現在的雜念太多了。”
“那樣的話語,為父不想要聽到第二次!”
“父親!”
“父親!”
須臾!
見父親真的不理會自己,王離叩首之,神色甚是不甘的起身,邁著沉重的步伐,轉身離去。
“根據這段時間從匈奴那里傳來的消息,接下來……匈奴南下掠邊的可能倒是不大。”
“雖不大,該警惕的烽火之地,還是不能少的。”
“該巡邏的人,也要按照往年一樣,密集巡視,但有所察,邊軍當迅疾而動。”
“說不得我等覺匈奴南下的可能不大,他們偏偏打我等一個措手不及,打我等一個松懈。”
“那般事,是斷然不能夠發生的。”
“諾!”
“諾!”
“諾!”
“此外,讓匈奴的暗子盡可能打聽消息。”
“頭曼單于,他的確老矣,當年也是一代雄主,非如此,不足以整合四分五散的草原諸多部落,成就匈奴大勢。”
“頭曼單于雖老,他的太子冒頓似乎……不為遜色,在匈奴王庭的聲望不弱,若可,當散播一二流言為用。”
“匈奴部族的傳承,向來比較混亂,若是流言有力,或可引得匈奴王庭內部有亂。”
“安平君,以為如何?”
蒼茫北地,遼闊草原。
臨近大河,密密麻麻的大軍駐扎,營帳連綿有序漫開,臨近正午,生火造飯的動靜可見。
道道炊煙直沖天際,又很快被無處不在的寒風席卷四散,消失不見。
當其時。
中軍大帳,一位位軍中要人匯聚,言談之語不斷,時有響亮,時有應和,時有遲疑,時有疑惑……。
“根據匈奴那里傳來的消息,頭曼單于近年來身體多有抱恙,匈奴部族的事務多由左右賢王處理。”
“也是為此,導致剛有歸附匈奴不太長時間的東胡蠢蠢欲動,頗有些自立之心。”
“匈奴部族,本就一個個離散群居的部族,頭曼單于強行將他們匯合一處,自然雄才。”
“只是,若無頭曼單于那樣的人物對那些部族統領駕馭,北方草原對帝國,實則沒有太大的威脅。”
“一如數百年來的草原諸事,縱然北方有亂,諸國派遣一支支兵士,都足以將他們輕易鎮壓。”
“派遣暗子在匈奴王庭散播流言,應有用處,如蒙將軍所言,匈奴的部族傳承,向來比較混亂。”
“只要部族的首領稍有頹敗之態,便會有相當大的危險。”
“殺父奪位之事,不為罕見。”
“太子冒頓,未必沒有那個心思。”
“若是可以引得匈奴王庭有亂,暗子也算有力。”
“東胡!”
“我等未必不可派人前往,與之相談。”
“畢竟,當初燕地附近的東胡部族本就不愿意被匈奴統御,他們本就自由自在的在東部草原以及遼東塞外行走。”
“近些年來,被匈奴強勢統御,多有損耗損傷族群之力。”
“引得東胡部族多有不滿,若是匈奴王庭有亂,東胡部族未必不可用之。”
安平君扶蘇在列,位上。
坐于案后,持手中茶水,輕輕搖晃,琢磨匈奴眼下的局勢,還真是一個莫測的結果。
若是向著所想的結果走去,說不定接下來一二年就能將匈奴攻滅。
若是向著另外一條路走去,那就……不好說了,總歸眼下的匈奴震蕩對帝國是好事。
是難得的好事。
這些年來。
匈奴各大部族,在頭曼單于的統御下,皆臣服,皆沒有什么違背之舉,以至于匈奴勢大。
以至于蒙將軍這些年來雖取得一些戰果,若言徹底剿滅匈奴,還有不短的距離。
長遠來看,在帝國面前,匈奴只會有一個結果,沒有第二個。
所差別,就是早一些、晚一些。
自己,是希望早一些的,是希望早一些將匈奴剿滅,繼而可以早一些歸于咸陽。
咸陽!
都已經許久沒有回去了,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模樣,從咸陽來的文書很多,腦海中的咸陽……多令人期待。
多令人向往!
“安平君所言有理。”
“東胡!”
“從輿圖而觀,東胡在北方草原東部,所占據之地不為小,麾下的部族不為少,足有數萬精銳的控弦之士。”
“若是派人善于游說之人前往,還是有可成希望的。”
“不過。”
“首要是匈奴王庭有變動,若是匈奴王庭沒有什么變化,東胡估計也難以抉擇。”
“比起不太確定的東胡,帝國河西之地的才是可以確定的,可以穩定的!”
“烏孫之地,今歲以來,應該就會有不小的變化。”
“西域諸國,也已經在蓋先生的縱橫之術下,勾連一處了,匈奴也有派人前往,用處不大。”
“除了西域北部的幾個小地方,更多的地方還是對匈奴避而遠之的。”
“匈奴!”
“他們的戰法愈發謹慎了,從我等拿下河套開始,匈奴就鮮少派出超過兩萬人的大軍同我等交手了。”
“這不是一件好事。”
“開春之事,或許要給匈奴更大的壓力。”
北胡匈奴內部有變數,落于戰事上,落于兵家眼中,那就是戰場的勝負之機。
長久待在北方,長久風吹日曬,長久馭馬東西奔走,膚色顯得更為黢黑了一些。
形體外在有變,人如舊!
精神還是旺盛的,體魄還是康健的,動靜還是無礙的,清亮之音回蕩中軍大帳,對于接下來的軍務大事一一言道。
戰機,可能就要到了。
戰機,有些時候是需要等待的。
有些時候,也是需要己身去親自開拓的。
草原部族,一位垂垂老矣的頭領,一位健壯勇武的太子,一直都是對手,一直都是敵人。
那也是草原部族傳下來的道理。
就看匈奴王庭接下來會有什么事情發生了。
外事的變化,難以準確把握。
內事。
還是較為穩妥的。
“開春!”
“帝國……帝國諸郡無礙,更加為上!”
扶蘇頷首。
無論匈奴內部是否有亂,今歲定下的大謀大略都是要施為的,河套之地在手,攻守一心。
戰局主動在帝國。
再加上數年來,帝國內部無大事,府庫充盈,倉儲齊備,足以支撐大軍進行真正的征伐。
以前,多等待匈奴南下,繼而與之交手。
從今歲開始,攻守異形了。
只要萬事無憂,那么,帝國就要開始對匈奴進行一場場的大戰,就算匈奴不同意就不行!
多年來,對匈奴內部各地的情形有所知。
對匈奴草原各個稍大的綠洲、水源、河流、高山……多有了解。
今歲開始,匈奴他們不戰也得戰斗。
何況。
近些年來,護國學宮又研制了不少好用的軍中器械,正好可以拿出來好好的用一下。
開春一戰,定要對匈奴大軍以痛擊!
定要給匈奴以好看!
也希望匈奴內部真的有變化,如果那樣的話,戰事起來,會更加的如心入心。
在開春大軍開撥之前,帝國內部諸郡不要有什么大事才好,若有大事,定會牽連大軍動靜。
稍稍嚴重一些,大軍定下的兵出策略都要推后了。
去歲,山東之地災情不少,旱災、水災……,甚至于還有地動之事,今歲,不清楚。
“帝國諸郡!”
“昊天會庇護帝國的!”
帝國諸郡自然不能有什么變故,若說一些山東悖逆之人為事,那已經不為大了。
都是一些宵小之輩。
當然,也不能小覷,萬一那些人拋開一切,還真可以鬧出不小的麻煩,對帝國造成不小的隱患。
天災人禍?
去歲,帝國已經遭劫了。
今歲?
當安和,當安穩,當平順!
一定會的。
“蒙將軍!”
“有聞蒙武老將軍身子有恙,若可,接下來你可趁著開春前的數月時間,回咸陽一趟!”
“順便,也替我問候一二。”
“蒙武老將軍,帝國柱石之人,萬萬不要有礙才好。”
片刻。
目視中軍大帳的與列之人一一離去,扶蘇目送之。
隨著最后一人的身影消失在眼眸深處,方緩緩起身,將手中茶水一飲而盡,置于案幾上,淺淺的呼吸一口氣,看向臨近不遠的蒙恬。
咸陽來的消息,蒙武老將軍病重,似乎……醫者都沒有什么力量,這不是一件好事。
眼下。
距離開春還有一段時間,此間無大事。
剛才,也有將一些事情安排妥當,大軍守御是綽綽有余的,蒙恬將軍可以放心回咸陽的。
說來,今歲大朝會,蒙恬就沒有回去,趁著機會,也順而可以見一見父皇,同父皇言談一二北方的情形。
雖說北方諸事,每隔幾日就有文書落于咸陽,總歸不若蒙恬將軍親自同父皇坐論。
父皇!
自己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父皇了。
蒙武老將軍身子有礙,很嚴重,父皇……近年來的身子同樣不太好,頭痛的病癥再現了。
還有些嚴重。
父皇。
當年自己離開咸陽的時候,父皇的身子還是很康健的,現在卻……,昊天必會保佑父皇的!
父皇,定不會有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