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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9章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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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鄴城丞相府。

  燭火在青銅燈上搖曳,將曹丕與陳群的身影投在繪有九州輿圖的屏風上。

  人未動,影子卻在張牙舞爪。

  窗外秋風嗚咽,如同建設鄴城三臺而死的萬千勞役冤魂,在漳河干涸的河床上哀泣。

  鄴城三臺,彰顯出袁氏的尊貴,也體現出了曹氏的榮耀。

  城南多怨。曹丕緩緩的說道,民心浮動,不知長文可有何策?

  陳群坐在下首,將他自己桌案上的一卷竹簡攤開,不以為意的說道,民心……何時不曾浮動?世子無需憂慮。

  曹丕的指節叩在紫檀木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皺眉說道:父親大人當年在官渡,能用小斗分糧而不生亂……

  陳群笑了笑,指了指桌案上的竹簡說道:此一時彼一時。若是全城均分……我等糧草支撐不過月余……

  曹丕眉頭更皺,可南城……若是置之不理,恐怕是……

  陳群微微抬頭笑道:此事……某早有意料……

  哦?曹丕愣了一下,即使如此,長文可有何妙策可解此局?

  陳群笑著說道,笑容溫和,像極了某個人,昔日官渡,主公營地多兵卒而少百姓,而如今鄴城之中,多百姓而少兵卒,故而不得用官渡小斗之法也。世子盡可寬心……若是南城不亂,某又何來借口,塞住這百姓之口?

  曹丕有些不明白陳群的意思,長文之意是……這南城躁動,還是有好處?

  陳群點頭,然也。

  曹丕拱了拱手,還請賜教。

  陳群放下了手中的竹簡,就像是推倒了第一塊的骨牌,某有三策,筑墻,斷流,分鼎。

  北城通往南城的各處道口,突然豎起木柵,建立哨卡。

  最初只有曹氏虎衛軍,披甲持戟立于柵后,對試圖往來的百姓怒喝:奉令!戒嚴!南城有暴民作亂,禁絕通行!

  一名老者想要通過,軍爺行個方便,老朽要去南城接孫子……

  滾開!軍士一戟桿砸在老人背上,誰知道你是不是去給暴民通風報信!

  幾個南城來的貨郎也被推搡著趕回,貨擔里的貨物被守軍暫扣。

  有人爭辯兩句,立即被按在地上鞭打。

  曹丕與陳群站在望樓上俯視這一切。

  是否太過嚴苛?曹丕皺眉,若是……火上澆油……

  世子且看……

  陳群微笑著,指向了北城之中的坊門之處。

  只見許多士族家仆正提著食盒,慰勞在坊門以及其他道口哨卡的守軍兵卒,笑容和藹可親,辛苦諸位將士守護北城!

  可不能那些暴民沖過來,要不然咱們都要遭殃!

  得了吃食和錢財的軍官頓時拍著胸脯,遠遠的沖著南城方向唾罵,盡管放心,絕對不會讓南城暴民進北城!

  曹丕若有所思。

  陳群緩緩的說道,此墻一也,以形隔也。昔鄭伯克段,置母城潁,亦使京人知危而自固。于愚民而言,衣食宛如父母也!若有賊,必惡之。今立木柵如筑渠,導北怒惡南,自是疏離南北。

  當夜,陳群下令將數十具尸體拖到道口哨卡前示眾,表示這些就是南城來的偷糧賊。

  北城居民看見那些血肉模糊的南城百姓尸首,就像是看見了仇人,紛紛拍手稱快:殺得好!看誰還敢偷糧!

  和哨卡同時出現的,還有北城各坊內突然流傳起各種傳聞。

  在工匠聚居的西坊,幾個士族家仆在坊門之下閑聊。

  知道為什么南城人總鬧事嗎?懶啊!官府原想以工代賑,他們倒好,修城墻都偷奸耍滑!

  可不是!聽說他們領了賑濟糧就去換酒喝,餓死也是活該!

  他們祖輩不努力啊!現在落得這樣不是活該是什么,還想著要害我們!

  而在低級吏員居住的東巷,食棚里有人憂心忡忡。

  真要讓南城那些賊子亂民沖進來,首當其沖就是咱們這些薄有家產的……

  我表兄說南城那些懶漢,天天不想著怎么好好干活,就盯著咱們北城,就想要來偷來搶呢!

  誰家中沒有老幼啊,憑什么要拿我們的糧草給他們?

  陳群還派人假扮南城而來的暴亂幸存者,當眾哭訴之前暴民是如何搶奪他們的,詳細描繪其悲慘……

  北城這些人根本不清楚南城的暴亂,根本沒有那么嚴重,但是掐頭去尾的消息,半真半假的傳言,即便是有人最初不相信,可是說的人多了,大家也就信了。

  商賈們嚇得連夜加雇護院,還有人主動向官府請愿,千萬守好道口,絕不能讓南城那群畜牲亂來!

  當聽到巷議紛紛都在譴責南城生性懶惰、祖輩無能之時,曹丕略顯驚訝,這些人……倒是頗明事理……

  陳群對答道:此墻二也,謂心垣也。昔田單守即墨,使謠曰「齊人得神師」,民心遂定。今使北人自畏南患,猶如置蒺藜于道,不得其通達也。

  于此同時,北城突然實行嚴格的配給制。

  當低級吏員們發現他們只能獲得往日七成糧食時,怨氣開始滋生。

  陳群立即派人到各坊散播消息。

  知道為什么減糧嗎?世子仁德,不忍南城貧苦,把咱們的糧食撥給南城了!

  憑什么啊?!我們的糧食為什么要給南城?

  唉,都是大漢子民,都是一家人么……

  什么一家人!我們北城和南城那些家伙不是一家人!

  憤怒的人群聚集在衙門前時,后勤主管不得已出示了賬冊。

  當然,是假的賬冊。

  越發的引起了北城民眾的憤怒,看看!每天都要給南城百石!他們都是豬么?這么能吃?!

  我們都給他們糧食了,還來偷我們!該死啊!憑什么要讓給他們!

  他們偷我們的糧!

  南城都該死!

  喧囂之中,北城的民眾忘記了,他們是因為被圍,是因為驃騎軍在外,是因為曹氏政治集團的制度,才導致當下局面。

  可是幾乎所有北城人的怒火,都被成功的轉向到了南城。

  陳群對著曹丕笑道:此乃墻三,禍水東引是也。昔白圭言治水,愈于禹也,非強于治,而在經濟也。今奪其簞食,使謂疑鄰竊斧是也。三墻而筑,木柵隔形,流言隔心,奪糧隔肝膽。如今勢成,則可開道門,令北城之民御南城也。

  曹丕問道:若是……見得其「斧」呢?

  陳群捋須而道,便是「斷流」之策了……

  曹丕的態度顯然比之前恭敬了不少,還請賜教。

  陳群振袖,聲音清朗,慨然而道:昔仲尼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筑墻之策,其要便是使北城之民,自矜地位,如決滍水,向南傾灌。北城多士族宦胄也,其所畏者,即揚言南城將為之;其所慮者,即示警疏防必生禍事。其必然懼之,而生南北之隙也。

  陳群伸出手,在空中徐徐砍下,做斧鉞之狀,正所謂「鄰人竊斧」是也。北民既隔墻而鄰南,令其惟信其愿信之事可也。怒憎懼怖,諸情交織,便是自障其目。以北治南,所得消息,皆殘片碎縷,如鄭人疑鄰竊斧,終不見斧,何可斧正之?此乃斷流之精要是也。

  曹丕蹙眉說道:若有人究得真斧?又當如何?

  陳群哂然道,神態輕松無比,真偽豈由庶民定奪?縱得真斧,我謂其偽,則偽矣。昔趙高指鹿為馬,且問鹿安在哉?

  故而……終以「分鼎」?曹丕大體上聽明白了。

  陳群抬著頭,目光俯視著城南民居,然也。周禮載之,天子九鼎,諸侯七鼎,而后各遞次減之,此圣王制禮之深意也。今以鼎食聯袂軍功,御驃騎、獻投書、察細作,皆可積功易鼎也。使南北愚氓皆汲汲于鼎食升遷,豈復慮其他?

  見曹丕猶疑,陳群復笑說道:昔齊人攫金于市,只見金不見人。今使民爭鼎食,猶縱犬逐狡兔。但控鼎食多寡予奪,便是如臂使指。彼等自會銜驃騎帛書來獻,效犬彘爭骨!豈不勝于吾等親搜之?

  曹丕目色驟凜,又是問道:倘窺得鼎食玄機?又待如何?

  斷無可能。陳群之言,鏗鏘有力,自宗周至炎漢,縱有師曠之聰,可能破此局否?陳吳之聲,又待如何?

  曹丕還是不放心,若是真有逆反……

  直擇黔首二三,當眾超擢鼎食,則萬眾皆羨犬彘之遇,孰復問肉從何來?陳群笑道,愚昧之輩,無可救藥。世子何慮之有?

  曹丕點了點頭,如此說來……城中可定,然城外驃騎,又當如何?

  陳群眉眼之間,暗含殺氣,既然南北鼎定,自是以南城為阱,誘驃騎入彀,亦不過擲鼎食一二,為之餌也……

  計劃,在計劃的時候,都很美。

  鄴城以北二十里。

  北域驃騎軍大營。

  北面而來的朔風,卷動著營寨間的旌旗,在空中盡情舒展著身軀。

  騎兵營地占地很廣,近萬騎兵幾乎占據了方圓十數里。

  魏延原本是步卒,但是他和他的手下,也同樣懂得騎馬,只不過騎術不如北地騎兵嫻熟而已,而趙云帶來的戰馬比人還多,也就自然不差魏延這些人的了。

  魏延等人自然從步卒轉職成為了騎兵。

  或者說,帶馬步卒。

  中軍大帳內,篝火燒得正旺,木架上吊著一個瓦罐,正在烹茶湯。

  雖然說驃騎大將軍斐潛日常習慣泡茶,也在士族子弟當中流行,但是軍中還是多以烹煮加料的方式來喝茶湯,一方面是驅寒效果好,另外一方面則是還可以用來充饑。

  趙云,魏延,張遼,三人在中軍帳內,圍繞著輿圖,商議軍事。

  大帳內外護衛兵卒肅立,往來都是盡量小心翼翼,不發出什么聲響來。

  輿圖中,鄴城及其周邊山川河流、郡縣鄉邑標注得頗為詳盡。代表著驃騎軍的赤色小旗插在鄴城外圍,而對面的黑色小旗則密密麻麻地布防于那巨大的城郭圖示之上。

  三人皆穿戎裝,只是將頭盔放在一旁。

  趙云指點著在鄴城異常寬厚的城墻標記,我軍不可強攻。我觀鄴城防務,曹氏也并非全然庸才,城堅壁厚,礌石滾木、火油金汁儲備充足。如今我軍輕騎疾進,所攜多為弓弩輕械,云梯、沖車、投石機等重器皆在后軍,不管是就地打造,還是后方運輸,旬日之內難至。若以血肉之軀硬撼此城,徒增傷亡,恐損我軍銳氣。

  鄴城,原先是袁紹想要打造成為自己袁氏豐碑的,自然是下足了功夫,而等到曹操來攻打的時候,又沒有毀壞得太厲害……

  畢竟如果之前破壞得太嚴重,曹操也不會選擇在鄴城此地二次裝修,修建三臺了。

  鄴城南城得到了加強,北城三臺相互拱立互為犄角,又沒有后世的豆腐渣工程,自然是堅固得超出了冀州所有的郡縣城池。

  也成為了曹丕和陳群的堅守的信心。

  趙云等人雖然已經讓工匠去打造所需的攻城器械了,但是就像是趙云所說的一樣,需要時間。

  張遼撫著胡須,目光從鄴城本體上挪開,掃向周邊廣闊的平原與那些標著名稱的縣治小城,都護所言極是。然我大軍頓兵于堅城之下,若久無舉動,軍心則易懈怠……而冀州各地豪強常蓄私兵……若其不斷騷擾我軍糧道,或配合鄴城守軍出奇兵襲擾,我軍必陷被動。

  張遼頓了頓,手指點向幾個重要的產糧縣邑:為今之計,不如先遣偏師,以雷霆之勢掃清鄴城周邊百里之內縣治,清剿豪強私兵。如此一來,可保我軍后方無虞,糧道暢通。二則……

  張遼眼中閃過一抹精光,今歲冀州秋獲方入倉廩,亦可就地征調,以敵之糧養我之兵。如此,圍困鄴城,方無后顧之憂,亦可持久。

  趙云微微點頭,但是魏延提出了反對意見。

  魏延之前在冀州可是鬧騰過一陣時間,對于這些冀州土著頗為了解,深知此地情弊,在這冀州地界,朝廷的名頭遠不如當地豪強手中的糧契和家兵管用!某在冀北,可見識夠了這幫地頭蛇的嘴臉!他們趨利避害,首鼠兩端。我軍大軍壓境,他們自然卑躬屈膝,笑臉相迎,可一旦我等分兵前去,每縣能駐守多少兵馬?三五百人已是極限!

  若是我等派兵前往周邊縣治,必然是迎風而降……魏延哈哈的笑了起來,似乎想到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不過……文遠兄有所不知,這些冀州豪強,可不是什么好玩意……這些家伙有的是陰奉陽違的手段!哭窮訴苦是家常便飯,他們會謊稱糧倉已被曹軍搜刮一空,或遭流民劫掠……還有可能會暗中勾結小股曹軍殘兵或山賊流寇,襲擊我運糧隊、騷擾我駐軍,制造混亂!我等派去的軍士,人生地不熟,如何辨別真偽?如何應對這些盤根錯節豪強大姓?最后結果,無非兩種……要么我等一粒糧食也收不上來,白白分兵;要么我那三五百兄弟就被徹底拖在地方,疲于奔命,從野戰精銳淪為守備鄉勇,失去機動!所以啊,想要占這些縣治籌奪糧草……不太可行。

  帳內陷入一片沉寂。

  篝火的噼啪聲和帳外的風聲顯得格外清晰。

  魏延所言,絕對是經驗之談。

  冀州豪強早已枝繁葉茂,樹大根深,他們的忠誠度極其可疑,在天下未定之時,其行為準則唯有利益二字。

  曹操的陽謀,如今徹底的擺在了趙云三人面前。

  北域驃騎軍確實很強,但是他們的戰馬食物消耗也很大。

  這大眼萌物,嘴特別刁。

  別的牲畜,一般的谷草就差不多了,但是戰馬一定要喂養精飼料。

  豆粕最好,連高粱都不行,而且食量大。

  一匹成年雄馬一晝夜要消耗三四十斤的食料。

  而相同的數量的食物,可以養5到8個普通的兵卒。

  如果再節省一些,甚至可以養十個普通兵卒……

  漢代大部分食物都沒有油脂。

  同時,如果戰馬活動量增大,消耗的糧草還要更多。

  占據了幽州之后,趙云并不是真的就想要這么急切的直奔鄴城,而是不得不南下……

  因為北面的張郃傳來了一些不怎么好的消息。

  另外一方面,也是魏延所談及的這個問題。

  冀州太大了。

  如果說慢慢的一個個城池占領過去,要消耗多少兵力?

  可是如果說不能拿下鄴城,或是在鄴城消耗了太多的時間和糧草……

  又是很大的問題。

  趙云將腦海里面的一些雜念拋開,目光再次落回鄴城,深邃的眼神中閃爍著思考的光芒。他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文長之言,也是有理。分兵控地,確易被地方勢力拖累,反損我軍兵力優勢與機動。然文遠所慮之糧秣后勤,亦是生死攸關之大事。久屯堅城之下,糧道乃我軍命脈,若有閃失,軍心必亂。

  趙云思索了片刻,強攻不可取,分兵亦不穩。或許……我等可另辟蹊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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