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太谷關下噼啪作響,焦糊的氣味混雜著血腥氣,順著秋風鉆進每一名守軍的鼻腔,刺激著肉體和靈魂。
司馬懿扶著垛墻站起身,身側的垛口在曹軍的投石車的攻擊之下,已經破裂殘缺。
城墻內側的裂縫在暮色中如同猙獰的傷疤,鮮血沿著縫隙滴淌。
他抬頭望向天色,夕陽已沉至西山背后,僅余一抹殘紅染透天際……
可是曹軍根本就沒有要收兵的意思。
那一柄荀氏的戰旗,在夕陽之中招展,宛如一根浸染血色的鋼針,扎得司馬懿眼眸生疼。
老對手啊……
司馬懿似乎感覺到了一種宿命感。
他好像和對面的荀彧,已經是纏斗了千年。
不僅是在當下的太谷關,也不是在之前的鬼哭隘口,而是很久很久了……
現如今,司馬懿的兵力不足。
即便是司馬懿盡力安排輪換,休整,故布疑兵,但是都被對面的荀彧看破了。
就像是不管司馬懿撅什么地方,荀彧都熟悉他的姿態。
同時,司馬懿也熟悉荀彧的動作……
就像是現在。
將軍……這曹軍是要撤退么?
在打退了又一波的曹軍進攻之后,司馬懿身邊的兵卒問道。
司馬懿瞇著眼,沉默了片刻,拍了拍那兵卒的肩膀,說道:再堅持一下……
都注意了!司馬懿仰頭大喊,別松懈!曹軍又在整隊了!那邊!注意那邊!曹軍下一隊準備上來了!
在司馬懿指出的方向上,塵土揚起。
近千的曹軍甲士列成密集的方陣,前排士兵手持厚重的櫓盾,后排則扛著新的云梯與沖車,甚至有數十名士卒抬著幾具粗大的,黑乎乎的柱狀物……
看形制,像是簡易改制的撞城錘。
荀彧顯然是鐵了心要在入夜前攻破太谷關,連最后的預備隊都投入了戰場。
因為荀彧看出了司馬懿手下兵卒的疲憊。
弓箭手就位!司馬懿嘶吼著,聲音已經是嘶啞難聽,就像是破鑼亂響,長矛手列陣于垛墻后,待曹軍登梯,即刻攢刺!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稀疏的應答聲。
不是不愿意回應司馬懿,而是關墻上的守軍已經疲憊不堪了。
不少士兵靠在墻根,握著長槍的手不住顫抖,有人甚至在短暫的間隙里閉上了眼睛,即便身邊就是同伴的尸體也渾然不覺。
火油已盡,手雷僅剩三枚,箭矢也只能勉強湊夠前排士兵使用,更要命的是,從清晨到日暮,守軍幾乎沒有片刻喘息,連啃口干糧的時間都被曹軍連綿不絕的攻勢壓縮到極致。
都打起精神來!
司馬懿試圖拉起一名昏昏欲睡的士兵,卻在觸到對方手臂時愣住……
那兵卒體溫滾燙得嚇人!
士兵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起皮,顯然是連日激戰加上傷口感染發起了高燒。
驃騎軍兵卒,確實是比曹軍的士兵要精銳,但是不代表不會累不會病不會死。
司馬懿心中一沉,這樣的士兵在城墻上還有多少?
他不敢細想,只能強壓下心頭的焦躁,從腰間解下水囊,遞到那名士兵手中:喝兩口,撐住!只要守住今夜,援兵必到!
希望,往往會帶給人生存的動力。
司馬懿其實根本不知道有沒有援軍,也不清楚援軍什么時候能到。
那士兵感激地看了司馬懿一眼,顫抖著接過水囊,只抿了兩口便遞了回來:將軍,您留著吧,俺還能撐……
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鼓點突然從曹軍陣中響起!
緊接著,震天的喊殺聲如同潮水般涌來……
新一輪的攻勢,又開始了。
荀彧立于陣前高坡之上,玄色長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望著太谷關城頭的驃騎兵卒,眼中閃過些復雜的情緒。
有驚訝,有感慨,也有敬重,還有無奈。
六個時辰的猛攻,曹軍傷亡慘重,先登死士折損過半,但他知道,守軍的消耗同樣也不小。
若是易地而處,堅守太谷關的是曹軍兵卒,那么多半現在已經是崩潰逃跑了……
可是偏偏這些驃騎軍還在堅守!
根據荀彧的推斷,關墻上的火油已經是耗盡,手雷也所剩無幾,此刻正是破關的最佳時機。
令君……在荀彧邊上的護衛低聲說道,天色已晚,要不要……
不!今夜當挑燈夜戰!荀彧斷然而道。
可是……護衛看了看左右,聲音壓得更低,兒郎們……都很疲憊了……
我軍疲累,敵軍更疲憊!荀彧沉聲說道,更何況,敵軍隨時都會有援軍前來!若是敵軍援軍一到,我等豈不是白費功夫?
雖然荀彧嘴上說的是擔心司馬懿會有援軍,但是實際上是憂慮自己沒有援軍……
而且不僅是沒有援軍,還沒有時間!
傳令下去,云梯隊分三路進攻,重點沖擊西南角缺口!荀彧抬起手臂,如鋒利的刀槍指向了太谷關,撞城錘隨后跟上,攻破城門!
傳令兵領命而去,曹軍陣中頓時響起整齊的吶喊,數千名甲士如同餓狼般撲向關墻。
前排的櫓盾手將盾牌拼接成墻,抵擋著城墻上稀疏的箭矢,后排的士兵則扛著云梯,踩著同伴的尸體,瘋了一般朝著城墻沖去。
太谷關城墻上,司馬懿親自坐鎮西南角缺口。
這里的垛墻早已被投石車砸塌了一大塊,露出里面夯土的墻體,是整個防線最薄弱的地方。
他手持戰刀,與士兵們并肩作戰,每一次揮刀,都伴隨著一聲慘叫,溫熱的鮮血濺在臉上,他卻連擦都來不及擦。
快!推下去!司馬懿嘶吼著,與兩名士兵合力將一架剛搭上來的云梯推倒。
云梯上的曹軍士兵慘叫著摔下,卻被后續涌來的同伴踩著身體繼續攀爬。
一名曹軍死士趁亂躍上城垛,手中的環首刀直劈司馬懿面門,司馬懿側身躲閃,手小臂卻不慎被刀刃劃開一道傷口,鮮血瞬間染紅了甲胄。
將主!親衛隊長驚呼一聲,立馬揮刀斬殺那名曹軍兵卒,同時將司馬懿護在身后,將主速速退后!這里交給我們!
退后?退到哪里去!司馬懿一把推開親衛,咬著牙舉起戰刀,今日若失太谷關,我們都得死在這里!殺!
他帶著殘兵繼續廝殺,手臂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用力,都有鮮血順著指尖滴落。
城墻上的尸體越堆越高,幾乎堵住了缺口,士兵們只能踩著尸體作戰,腳下的血污滑膩不堪,稍有不慎便會摔倒。
一名年輕的守軍士兵被曹軍士兵刺穿了胸膛,長槍從他的后背穿出,他卻死死抓住槍桿,不讓對方拔出,口中還嘶啞地喊著:守住……一定要守住……
司馬懿心中一痛,揮刀砍死撲上來的曹軍兵卒,將那名驃騎兵拉到身側。
這是個才十七八,應該還沒有到二十歲的青少年,干裂失血的嘴唇邊上還有些沒有褪凈的絨毛。
這年輕的驃騎兵的胸口不斷涌出鮮血,呼吸越來越微弱。
司馬懿急忙撕下自己的戰袍一角,試圖按壓在年輕驃騎兵卒的傷口上止血。即便司馬懿自己都清楚,這樣的傷勢基本上藥石無效了,可他下意識的依舊去壓住傷口,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撐住!要撐住!
年輕的驃騎兵卒眼神有些渙散,他看著司馬懿,嘴唇動了動,將軍……援兵……真的會來嗎?俺……俺還能……回家嗎?
司馬懿的心像是被重錘砸了一下,他想起自己之前對士兵們說的援兵將至,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援兵何時會到。
司馬懿看著年輕驃騎軍兵卒眼中最后的期盼,他沉默片刻,用力點了點頭,聲音堅定的說道:會來!肯定會來!馬上就到了!你再撐一會兒,就能回家了!
司馬懿在說謊。
但是年輕的驃騎兵卒似乎聽到了滿意的答案,臉上露出一絲微弱的笑容,眼睛緩緩閉上,手無力地垂落。
司馬懿抱著年輕人的尸體,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痛。
他將其尸體放在地上,然后重新拿起戰刀,嘶吼著,驃騎在上!英靈在上!援兵隨時會到!人在關在!!都隨我殺啊!
守關的士兵們被司馬懿的情緒感染,原本疲憊的眼神中重新燃起斗志,他們舉起刀槍,朝著涌上城頭的曹軍發起了反擊。
然而,司馬懿手下的兵卒越打越少,戰損的增加,導致戰線終究難以彌補。
曹軍的攻勢越來越猛,西南角的缺口不斷擴大,更多的曹軍士兵涌上城頭,守軍的防線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司馬懿看著越來越多的曹軍涌上來,心中涌起一絲絕望。
他知道,自己已經盡力了,火油、手雷、箭矢全部耗盡,士兵們也已精疲力竭,若援兵再不到,太谷關今日必破。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遠方的官道,可惜暮色漸濃,他什么都看不見。
將主!城門快撐不住了!一名士兵跑過來報告,聲音帶著哭腔,撞城錘已經撞了十幾下,城門快破了!
司馬懿咬了咬牙,準備做最后的抵抗。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號角聲,如同驚雷一般劃破夜空!
司馬懿猛地抬頭,幾乎呆住了,在幾息之后才反應過來,這是驃騎軍的號角聲!
援軍真的來了!
在遠處山道上,忽然出現了一條火龍,正在蜿蜒而來!
人未至,聲先到!
火龍之前,三色旗幟在火光之中跳躍,宛如希望之光!
是援兵!是援兵來了!城墻上的守軍反應過來,爆發出一陣震天的歡呼。
原本疲憊不堪的士兵們瞬間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揮舞著刀槍,朝著曹軍發起了反擊。
曹軍本陣之中,荀彧也聽到了這號角聲,頓時急切的呼喝:加快速度!搶在敵援軍之前攻下太谷關!
無疑,荀彧的反應是正確的,他所說的,也是真話。
雖然說驃騎軍的號角聲傳來,但是山道遠遠不像是官道,就算是快馬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趕到太谷關,所以曹軍還有時間!
現在太谷關上的驃騎守軍已經是強弩之末,只要最后加一把勁……
道理都是正確的,但是要去做,卻不容易。
荀彧的目光掠過陣前的士兵,落在太谷關那道搖搖欲墜的西南角缺口上!
那里的守軍已如風中殘燭,只要再加一把勁,就能將這道屏障徹底撕碎!
也有曹軍想要按照荀彧的號令繼續進攻,但是他們發現即便是他們努力嘶吼鼓勵,在聽到了驃騎援兵的號角聲之后,大部分的曹軍兵卒已經失去了繼續進攻的欲望。
上啊!快上啊!
一名曹軍軍侯揮舞著環首刀,朝著身后的士兵嘶吼。
可回應他的,只有幾聲有氣無力的應答。
三名扛著云梯的士兵踉蹌著上前,他們的甲胄早已被鮮血浸透,沾滿塵土的臉上布滿疲憊,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拖拽著千斤重物。
其中一人的腿上還插著半截箭矢,箭桿隨著步伐不住晃動,鮮血順著褲管滴落在地上。在曹軍軍侯的呵斥下,他咬著牙想加快速度,卻腳下一軟,差點栽倒在地,若非身旁的同伴及時扶住,恐怕早已摔進關下的尸堆里。
廢物!
曹軍軍侯怒罵,但是怒罵不能改變什么。
這些曹軍士兵已經拼盡了全力,他們同樣展現出了超出一般人的勇氣和意志力。
從清晨到日暮,六輪猛攻從未停歇,先登死士一批批沖上去,又一批批摔下來,關下的尸體堆疊得都看不清原先的地面。
不少士兵此刻早已是饑腸轆轆、體力透支。
更要命的是,驃騎軍的號角聲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每一聲都在敲打著士兵們的心理防線……
荀彧看著動作遲緩,開始猶豫不決的曹軍兵卒,他知道士兵們的信心已經崩塌了。持續一天的猛攻,早已耗盡了他們的體力與勇氣,而驃騎軍援軍的逼近,更是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再說些什么來鼓舞士氣,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看著那些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士兵,看著那道近在咫尺卻始終無法攻破的缺口,終于明白……
道理雖對,可當士兵們連站都站不穩、連刀都握不住時,再正確的道理,也無法讓他們重新燃起斗志。
荀彧眼中充滿了不甘。
可是又能奈何?
近在咫尺啊!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若是再強行進攻,等到驃騎軍的援軍抵達,只要一個反撲,已經疲憊的曹軍必然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荀彧仰天長嘆,聲音嘶啞地說道:撤兵……
隨著收兵的號角聲響起,曹軍士兵如蒙大赦,紛紛扔下手中的武器,踉蹌著向后撤退。
荀彧最后望了一眼太谷關的城墻,看著那道搖搖欲墜的缺口,心中滿是遺憾。
他知道,自己錯過了攻破太谷關的最佳時機,而這一次錯過,或許就意味著再也沒有機會了。
太谷關城頭,硝煙尚未散盡,血跡浸染了垛墻夯土,呈現出一片刺目的暗褐色。曹軍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了關前狼藉的戰場和扭曲的尸體。
司馬懿扶著一處破損的垛口,臉色有些蒼白,呼吸略顯急促。
他身上多處帶傷。
小傷口久不提了,最危險的莫過于被某國曹軍兵卒當胸砍了一刀……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甲上那一道深刻的斬痕……
心中不免還有余悸。
仲達兄!一聲沉穩的呼喚自身后傳來。司馬懿回頭,只見王昶頂盔貫甲,大步走來,曹軍已退,王昶來遲,險誤大事。
王昶拱手,語氣中帶著一絲歉意與慶幸。
司馬懿壓下身體的疲憊、傷痛與心頭的余悸,站起身來,鄭重還禮道:文舒不辭勞苦,星夜來援,方穩住了局勢,何言來遲?若非文舒及時趕到,太谷危矣!
司馬懿他這話發自肺腑,絕非客氣。司馬懿望著王昶風塵仆仆的模樣,甲胄上還沾著未干的塵土汗漬,衣袍上也是一團團的鹽花,顯然是一路疾馳而來,連片刻休整都未曾有過。司馬懿清楚此刻若說出半句抱怨之語,不僅是對王昶援軍的不公,更是使得雙方產生隔閡的愚蠢之舉。
此時此刻,恐怕只有奇葩的蠢貨才會說什么怎么這個時候才來?
亦或是為什么不能快一點?
不會超車嗎?
不知道我這很急么?
先不說太谷關地處偏僻,通往此處的山道本就崎嶇難行,騎兵雖以迅捷著稱,可在這樣的路況下,能在接到消息后短短數日內趕至,已是竭盡全力。
司馬懿曾親身走過那條山道,深知其中艱難,別說超車,即便正常行進,都要時刻提防滑入山谷,跌落路邊的懸崖。
稍有差池,整支援軍都可能折損在半路上。
更重要的是,此刻太谷關守軍已是強弩之末,若因幾句不當之言寒了援軍的心,日后再遇戰事,誰還會愿意拼死馳援?
亂世之中,軍心與團結遠比一時的口舌之快重要得多。
司馬懿經歷過這些時日戰場搏殺,深刻體會到一支軍隊的凝聚力,是有多關鍵。
王昶帶來的不僅是兵力上的支援,更是讓守軍重新燃起斗志的希望。
因此雖然王昶說得客氣,再三請罪,而司馬懿則是一口否認,直說來得及時,不僅是當面對王昶感謝,同時也對于王昶帶來的手下軍校一一親自表示謝意……
不過司馬懿這么做,倒也引來了一點副作用。
王昶手下的一名軍侯上前,抱拳請命:曹賊新敗,士氣已墮,今夜必然疏于防備!我軍援軍新到,士氣正盛,末將愿引一隊精銳,夜襲其營,必能斬獲頗豐,一雪前恥!
此言一出,周圍幾名軍校也面露意動之色。
趁勝追擊,似乎是兵法常理。
那么,要不要追擊夜襲呢?
1秒:m.dlngdiann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