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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6章弁彼鸒斯,歸飛提提。民莫不穀,我獨于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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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興十年,八月。

  許都至汜水關官道。

  秋天的風,裹挾著北方平原特有的干燥與涼意,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官道兩旁稀疏枯黃的蒿草上。

  風卷起黃土,彌漫在空氣中,形成一層薄薄的,似乎是有些令人窒息的塵幕,撲在所有人的臉上身上。

  在這片昏黃的底色中,天子龐大的儀仗隊伍,像一條被病痛折磨的巨龍,在坑洼不平的官道上,蠕動前行。

  虎賁禁衛的甲胄在昏沉的天光下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長戟如林,嚴密地拱衛著隊列中央那架象征著至高皇權的御輦。

  只不過若是從高空往下看,這森嚴的護衛,與其說是拱衛,不如說更像是一道道移動的鐵柵欄,將御輦與外面真實的世界隔絕開來。

  車輪碾過深淺不一的坑洞,發出沉悶而令人牙酸的咯噔聲,每一次顛簸都讓御輦內端坐的身影微微一晃。

  御輦的簾幕被刻意高高卷起,仿佛是為了向天地昭示天子的存在。

  車內的漢天子劉協,身著繁復沉重的玄色十二章紋袞服,冕旒垂下的玉珠在他眼前時不時地輕晃一下,讓眼前的世界顯得有些不真實起來。

  他努力挺直了因常年幽居而略顯佝僂的脊背,下頜微微抬起,試圖維持一種睥睨天下的姿態。

  陽光透過塵幕,落在他因緊張和刻意而繃緊的臉上,竟也詭異地鍍上了一層近乎神圣的光暈,即便是這光暈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

  他本不該在此。

  他更不應該以這種方式,像一個被推上戲臺的木偶般,前往那殺機四伏的汜水關。

  但是他來了……

  一切的根源,似乎是在于那篇從河洛莫名傳來,轉眼就席卷天下的《告天下士民書》!

  驃騎大將軍斐潛的檄文,如同燎原的野火,帶著顛覆性的灼熱,輕易燒穿了許都深宮那看似厚重,實則腐朽不堪的帷幕。

  當那些字眼——

  分職專司、百業皆士、擴地增技、統和萬邦等等,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劉協的眼簾上時,他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身為天子被冒犯的滔天憤怒,更有一股從骨髓深處滲出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寒意,以及一種令人無力的荒謬感。

  那哪里是寫給天下黔首看的檄文?

  那分明是斐潛掄起的一柄無形的巨錘,裹挾著沛然莫御的力量,直直砸向了他頭頂那頂早已搖搖欲墜,僅剩象征意義的天子冠冕!

  砸爛,掀翻!

  斐潛要掀桌子了!

  在劉協看來,斐潛要掀翻的,正是他僅存的,甚至可以說是賴以維系最后一絲尊嚴和存在感的那張桌子……

  即便是這桌子只是象征性的……

  代表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舊秩序之桌!

  這讓劉協覺得憤怒,惶恐,同時也怨恨,但是真正將他從深宮帷幕后拽出來,推上這汜水關風口浪尖的,并非斐潛的檄文本身,而是此刻簇擁在御輦周圍,口口聲聲忠君體國、護佑漢祚的袞袞諸公!

  這些依附在漢室這艘即將沉沒的巨輪上,啃咬不休的蟲群,鼠群……

  在前幾日的朝會上,那番場景依舊歷歷在目,一遍遍的在他耳邊回響……

  御史大夫郗慮,須發戟張,涕淚橫流,仿佛天塌地陷就在眼前,他撲倒在地,聲音嘶啞得幾乎泣血,陛下!斐賊狂悖!喪心病狂!竟敢妄改祖宗成法,淆亂天地尊卑,其心可誅!此獠檄文一出,天下洶洶,人心浮動,綱常倫理傾頹在即!陛下乃九五至尊,受命于天的天下共主!值此危難之際,唯有陛下親臨陣前,昭示煌煌天命,方能激勵三軍將士死戰之心,挫敗賊子兇戾氣焰!此乃社稷存亡之秋,陛下不可再坐視深宮啊!

  他的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幾下就流出了鮮血來。

  多少也算是為了漢室流過血了。

  正是!陛下請親征!為天下蒼生計!數位大臣緊隨其后,齊聲附和,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空洞的共振。

  另一位老臣,太常王朗,顫巍巍地出列,他捻著稀疏的胡須,眼中閃爍著一種混合著許多情緒,讓劉協完全看不清的精光,陛下明鑒!那斐賊所恃者,不過隴畝間粗鄙的奇技淫巧,以此蠱惑無知黔首!觀其麾下軍卒,多為田間賤夫,塞外羌胡蠻夷,茹毛飲血之輩,豈知忠義禮法為何物?陛下乃真龍天子,天威在此,親臨關隘,只需展露龍顏,申明大義,必能令其懾服,肝膽俱裂!關內百姓,感念陛下親臨險境,亦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誓死效忠陛下,拱衛漢室江山!

  這些慷慨激昂、冠冕堂皇的話語,在秋日喧囂而帶著涼意的風中飄散,最終變成了眼前的這薄薄的,卻似乎怎么也掙脫不了,撕扯不開的灰黃塵霧……

  在御輦之后,劉協還能看見遠遠近近的那一張張或激動、或焦慮、或悲憤的臉龐,他甚至在許多人看似赤誠的眼眸深處,捕捉到了一絲極力掩飾卻終究無法完全藏匿的……

  恐懼。

  那恐懼的根源,絕不僅僅是對汜水關外斐潛那支百戰雄師的畏懼。

  更深層的、如同毒蛇噬咬他們心魂的恐懼,來源于斐潛檄文中描繪的那幅藍圖!

  那套分職專司、百業皆士的理論,如同鋒利的犁鏵,要徹底翻耕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壤!

  要徹底的粉碎建立在經學壟斷、門第閥閱之上,讓他們世代享有特權、壟斷知識、操控仕途、盤剝資源的舊秩序!

  一旦這藍圖實現,他們這些累世公卿、高門大姓,將如同失去根基的浮萍,被徹底掃進歷史的塵埃里,再無立足之地!

  所以,他們難得的聚集起來了……

  劉協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同樣也拒絕不了。

  因為他劉協,這名義上的天下共主,不也是這即將崩塌的舊秩序下,最核心、也最可悲的犧牲品嗎?

  一個被精心供奉在神壇上的傀儡,一個被用來裝點門面、維系舊夢的符號?

  舊秩序,舊天子。

  若是新藍圖之下,還有他的什么位置?

  暫且不管劉協的思緒隨著御輦的起伏搖晃而波動,單獨以一種旁觀者視角,俯瞰著這延續了數百年的巨大悲劇,就難免會有疑問。為什么這些山東的士族門閥,如同傳說中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甚至能在一次次王朝更迭中借尸還魂,在魏晉達到巔峰,即便在隋唐遭到強力打壓清剿,依舊能死灰復燃?

  順著千年的封建王朝脈絡推衍,潛藏的東西就會漸漸顯露出來。

  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那一刻,就埋下了今日的禍根。

  當太學博士弟子制度建立,經學的解釋權成為通往權力的唯一鑰匙時,思想的牢籠便已鑄成。

  一代代的士族子弟,從蒙童開始便被這套精心編織的忠孝仁義、尊卑有序的學說徹底洗腦。當他們帶著這種被馴化的思想登上政治舞臺,成為郡守、刺史、三公九卿,他們所做的一切,無論是結黨營私、兼并土地,還是操縱輿論、架空皇權,無一不是為了維護這個讓他們得以上位的體系,維護他們階層的絕對利益。他們早已不是帝王的臣子,而是這套思想體系的奴隸和守衛者。

  拳師出自拳館,然后打遍天下。

  裁判,是老一輩的拳師。

  打手,是新一代的拳師。

  后面還有儲備的拳師……

  來啊!

  想要怎么打,想要在哪里打?

  看打不死現在的你,就將來去打你孩子!

  在建立了大漢拳師制度之后,在魏晉的九品中正制之時,初期或許還披著唯才是舉的薄紗,但很快就被太原王氏、瑯琊王氏這些頂級門閥用聯姻、提攜、品評等手段,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權力之網,真正的打成一片。

  二百石以上的官職,被他們牢牢占據七成!

  到了東晉王與馬共天下時,王導為了調和南渡的北方士族與江東本土士族的矛盾,竟然主動抬高吳郡四姓的品級。

  這原本要解決階級矛盾沖突的舉措,結果反而讓整個士族階層的壁壘更加森嚴,特權更加固化!

  這種為了避免矛盾而采取的權宜之計,想要和稀泥,最終卻加深了根本矛盾!

  一而再,再而三的腐朽根基的荒誕劇,難道只在晉朝上演么?

  隋唐的君主們看到了問題,試圖用科舉這把看似公平的尺子來打破門閥。

  唐太宗雄心勃勃地修訂《氏族志》,意圖重新排定世家座次,打壓舊門。

  結果呢?

  編纂的大臣們依舊把崔氏列為第一等!

  這像極了在后世之中米帝某些機構宣稱事實清晰,證據確鑿的嘴臉。

  逼得太宗皇帝不得不親自下場干預,強令將皇族李氏提至首位……

  更致命的是,當均田制瓦解,國家的經濟基礎動搖,范陽盧氏這些嗅覺靈敏的舊族,立刻轉向商業,用驚人的財富重新構筑影響力,從經濟層面倒逼政治上層不得不向他們妥協。

  這種龐然大物的大而不倒,超越了千秋萬載,跨越了古今中外!

  這到底是國家控制了資本,還是資本挾持了國家?

  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查其本源,貫穿這千年痼疾始終的,便是那無形的枷鎖!

  思想!

  或者說,被特定階層壟斷、解釋、固化下來的文化……

  理解了這一點,斐潛一紙檄文在山東引起的地動山搖,便不再是難以理解的奇觀。

  是因為斐潛文采斐然,字字珠璣嗎?

  根本原因在于,斐潛和他所代表的關中力量,已經擁有了掀翻這張思想之桌的絕對實力!

  這張桌子,并非表面上屬于劉協的那張象征性的皇權之桌,而是深藏在劉協這尊泥塑木偶的陰影之下,那張由經學教條、門閥等級、利益分配規則共同構筑的、真正主宰了華夏數百年的思想文化之桌!

  這才是讓山東袞袞諸公感到滅頂之災的真正原因!

  這才是他們如此迅速地、如此團結地將劉協,團結這尊漢室最后的圖騰,將其從深宮的塵埃里請出來,擦拭干凈,高高架起,抬向汜水關戰場的根本動力!

  他們要用這面殘破的漢室大旗,裹挾著千年來深入骨髓的忠君觀念,以及底層百姓對天子那點樸素而模糊的敬畏與幻想,去點燃關內守軍和山東民眾心中那點殘存的、對舊時代的最后眷戀。他們要利用劉協蒼白的面孔和空洞的象征,去對抗斐潛那描繪著新世界、充滿誘惑卻也顛覆一切的藍圖!

  而吸引劉協走出來的那根又粗又大的胡蘿卜,能讓他挺直腰板坐在顛簸的御輦中的膽量的來源,則是自御輦車駕兩側,那支由曹操派遣的,由虎賁中郎將夏侯杰統領的三千精銳鐵騎!

  因為視線和塵土的阻隔,劉協的目光無法穿透整個龐大的騎兵隊列,自然也不可能下車去一個個清點那所謂的三千之數。

  曹操說三千,群臣說三千,那便是三千!

  看著像是三千,說起來是三千,那就是三千!

  誰想要證明其清楚清白,就讓誰自己去自證就是……

  畢竟天子豈能下車,像個稅吏一般去點數?這是對天威的褻瀆!

  這些騎兵,甲胄鮮明,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著冷硬的寒光;刀矛如密林般指向陰沉的天空;胯下的戰馬行進間,馬蹄踐踏著干燥的土地,發出沉悶而連綿不絕的隆隆聲,卷起的塵土如同一條黃色的巨龍。

  隊列整齊,氣勢迫人,似乎是自有一股百戰精銳的肅殺威勢,欲跨縣跨郡追殺小小驃騎,完全不在話下……

  每當劉協的目光投向窗外,總能迎上那些騎士們投來的,似乎飽含敬畏的目光。更有什長、都尉級別的軍官,在與劉協目光接觸的瞬間,會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般,猛地挺直腰板,以右拳重重捶擊胸部鐵甲,發出嘭的一聲沉悶撞擊,同時低吼,大漢——萬勝!

  嗖嘎。

  很好。

  很有精神。

  動作整齊劃一,充滿了陽剛的力量感與儀式感。

  這景象,這行為,如同一針針的強心劑,注入了劉協那被絕望和無力感侵蝕得枯槁龜裂的心田。

  每一次萬勝的低吼,都像一顆火星,濺落在他干涸的心湖里,瞬間燃起一小簇名為希望的火焰。

  這火焰雖然微弱,卻足以讓他感到一絲久違的活力與溫度,讓他的背挺得更直,讓他暫且的忘記旅途的疲憊……

  山東境內,那些忠于漢室的保皇派、首鼠兩端的騎墻派、以及純粹恐懼斐潛新政會摧毀他們特權的反斐派,在斐潛檄文帶來的巨大壓力下,竟也暫時放下分歧,難能可貴地聚集在了劉協這面破敗的旗幟下。

  這些殘余的勢力,代表了整個山東惶惶不可終日的士族世家最后的掙扎。

  他們圍攏在御輦周圍,言辭懇切,甚至帶著一絲刻意表現出來的,近乎卑微的懇求,將劉協心中那簇微弱的火苗,煽動得更加熾熱……

  陛下!此乃天賜良機,千載難逢啊!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宗正激動地靠近車窗,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曹孟德雖為權臣,然迫于斐賊檄文之洶洶威勢,又深懼天下士林之心仍向漢室正統,不得不遣此精兵護駕!然,此軍名義上,仍是天子親軍!陛下親臨汜水,身系社稷安危,三軍將士目睹天顏,感受天威,豈敢不效死力以報君恩?

  正是此理!另一位忠心耿耿的大臣接口,手指用力地指向窗外那雄壯的騎兵隊列,陛下請看!此皆百戰余生、以一當十的虎賁之士!陛下只需登上那汜水雄關,憑欄一呼!示以天子之威,申明討逆之大義!那斐賊雖擁兵自重,兇焰滔天,然其麾下將士,終究曾是我大漢子民!血脈中流淌著對漢室的敬畏!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直視天子鑾駕,行那弒君篡逆、遺臭萬年之舉?陛下親至,便是對賊軍最大的震懾!若能以此懾服斐賊,令其畏天威而罷兵,則陛下之聲威,必將如光武皇帝中興漢室,震動寰宇!屆時,曹孟德之流,安敢不俯首帖耳,聽命于陛下?

  是啊……陛下圣明!

  確實……此乃社稷轉機!

  說得是內……

  天命在陛下!

  一片附和之聲,嗡嗡響起,縈繞不去。

  懾服斐賊……雙方罷兵……

  這幾個字,如同帶著魔力的咒語,在劉協的腦海中反復回響、碰撞、放大。

  他藏在寬大袞服袖中的手,早已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但這痛感非但沒有讓他清醒,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久違的真實感和虛幻的力量感。

  這痛,仿佛在提醒他……

  他還活著,他還能感受,他……

  還有機會!

  是啊!

  我是誰?

  我是天子!

  是受命于天的劉協!

  是高祖皇帝、光武皇帝尊貴的血脈!

  光武皇帝當年能在昆陽城下,面對王莽四十萬大軍的天羅地網,絕境之中逆轉乾坤,成就中興偉業!我劉協,為何就不能在這汜水關前,重現先祖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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