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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8章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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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炮轟鳴,一點點的在敲打著鞏縣。

  曹洪佇立在西門城墻后方一處厚實的藏兵洞里,背脊挺得筆直,原本應該有些氣勢的,但是因為頭頂上一陣陣的因為震動落下的塵土,多少有些狼狽模樣。

  他臉色鐵青,牙關緊咬,腮幫子上的肌肉虬結滾動,每一次遠處傳來的轟鳴都讓曹洪臉頰抽搐一下。

  雖然說藏兵洞內很安全,除了時不時塵土落下之外,沒有什么問題,空氣也流通順暢,但是曹洪依舊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捏著,一點點的鎖緊,帶著一種血液凝滯的窒息感。

  火炮的怒吼,沉悶而極具穿透力,如同重錘擂在蒙著濕牛皮的大鼓上。

  不是皮破,就是鼓裂。

  隨著每一次轟鳴從遠方炸響,腳下的夯土地面都會一顫一顫。

  就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地底下鉆出來一樣。

  隨后藏兵洞上方的拱頂就會簌簌落下細密的塵土,撲簌簌打在冰冷的鐵甲和頭盔上,鉆進領口,帶著一股嗆人的土腥和石灰味。

  洞壁粗糙的石塊縫隙間,細小的碎石也是不安地跳躍著……

  有時候曹洪都會忍不住回頭看向身后的洞內,似乎下一炮就可能砸破了這藏兵洞的夯土,穿透過來!

  原先攻土壘的時候,是四門火炮,現在變成了十二門!

  翻倍的火炮帶來更為密集的炮彈,也帶來了加倍的壓力。

  曹洪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胸腔里的臟器,也跟著那沉悶的節拍在震顫。

  仿佛那些炮彈不是砸在城墻上,也不是砸在他頭頂的角樓城門樓上,而是直接砸在他的心坎上,一錘,又一錘,將他的驕傲、他的籌謀、他作為大將的威嚴,一點點砸進冰冷的沼澤里,一點點的淹沒……

  報——!一個渾身塵土的傳令兵連滾帶爬沖進洞內,聲音嘶啞變形,角樓中彈!全碎了!整個塌了半邊,弟兄們……全埋在里面了!

  報——!箭樓也沒了!有一發霹靂……砸中箭樓頂棚……整個,整個都炸開了!值守的兄弟……死傷……慘重啊將軍!另一個傳令兵幾乎是哭喊著撲倒在地。

  報——!第三個傳令兵人還沒到,帶著絕望的顫抖聲音先沖了進來,在藏兵洞內回蕩,驃騎軍藤盾陣已推進至護城壕前一百五十步!其步卒正在填外壕!我們……我們不能反擊,一旦看見我們弓箭手……他們,他們就開炮了!

  壞消息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至,密集得讓人喘不過氣……

  每一個報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曹洪緊繃的神經。

  他強迫自己深呼吸,但是洞內那混雜著塵土,血腥和硫磺硝石燃燒后的刺鼻氣味,吸進去,如同吸入刀片一般的痛苦。

  驃騎大將軍斐潛……

  好強的手段!

  曹洪咀嚼著這個名字,恨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瘋長。

  驃騎軍的這種進攻方法,與他預想的,或者說是他所熟稔的,屬于這片古老土地數百年來奉為圭臬的戰爭模式完全不同!

  什么蟻附攀爬,血肉相搏,將帥斗智,士卒斗勇……

  統統沒有!

  霹靂炮轟啊轟,等到時機成熟沖啊沖!

  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曹洪最恨這種方法了!

  這算什么?

  先用那些噴吐雷霆與火焰的怪物,隔著數百步,將他苦心經營的外圍工事、瞭望塔樓,像頑童搗毀沙堡般輕易抹去!

  壓縮他的空間,碾碎他的士氣,然后……

  然后便是那令人膽寒的一步到胃!

  這種蠻橫、不講道理、卻又高效得令人絕望的進攻策略,讓曹洪以及他麾下習慣了弓弩對射、刀矛廝殺的曹軍將士,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恐懼和深深的不適。

  河東的噩夢又一次在曹洪腦海中翻騰。

  那如出一轍的雷霆轟鳴,那同樣摧枯拉朽的推進速度!

  在河東時,他們措手不及,一敗涂地。如今到了鞏縣,本以為依托堅城,能扳回一城,可結果呢?

  除了在土壘多守了幾天……

  那還是因為驃騎軍根本沒認真打!

  大漢山東,這個龐大的帝國軀殼,早已按照固有的模式運轉了三四百年。

  它像一艘在腐朽沼澤里浸泡了太久,已經是積重難返的巨艦。

  船身遍布蟲蛀,纜繩朽爛,帆布千瘡百孔。

  而船上的舵手,那些潁川的,譙沛的袞袞諸公,并非不知航向有誤,但每一次試圖調轉那沉重的舵輪,都牽動著無數盤根錯節的利益,根深蒂固的惰性和早已僵化的思維。

  想換航道?談何容易!

  它只能在泥沼中緩慢下沉,眼睜睜看著斐潛那艘裝備著新式技術,靈活而致命的小艇,繞著自己噴射出毀滅的火焰。

  角樓、望樓、城門樓……

  這些城防的眼睛和利齒,在雷霆之炮的轟擊下,如同紙糊的玩具般紛紛碎裂、坍塌。

  鞏縣仿佛變成了一個被刺瞎雙眼,敲掉滿口牙齒的巨人,雖然還能憑借龐大的身軀站立,但視野被嚴重壓縮,感知變得遲鈍。

  火炮的炮彈,即便是沒有直接命中角樓哨塔等重要目標,也或是狠狠砸在厚重的城墻墻體上,留下猙獰的凹坑和蛛網般的裂痕,或是擦過女墻城垛,將夯土的垛口炸得粉碎,碎石如雨點般飛濺,砸傷躲閃不及的士兵。

  也有一些炮彈帶著尖銳的呼嘯越過城墻,砸入城中。

  西城靠近城墻的一片區域,就被多枚炮彈命中,房屋垮塌損毀……

  這種只能龜縮挨打,毫無還手之力的巨大挫敗感,侵蝕著曹軍士氣。在這被單方面的蹂躪中,似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崩潰瓦解。

  傳令!曹洪的聲音在狹小的藏兵洞里嗡嗡回響,所有箭樓、角樓守軍,即刻起,只留哨旗手及一伍死士!其余人等,立刻避入藏兵洞及甬道!床弩、投石機,全部后撤至城墻內側!不得暴露于外!違令者,軍法從事!

  既然斐潛是想用火炮拔掉他的遠程火力和眼睛,那他就先把這些都藏起來!

  那些磚石木構的防御點在炮口下不堪一擊,那就干脆放棄它們作為主要支撐點,只保留最低限度的觀察哨,將主力收縮到相對安全的城墻后方或堅固的藏兵工事內。

  至于投石車和床弩……

  曹洪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這些笨重的家伙,精度本就不佳……

  現在貿然暴露,只會成為對方火炮絕佳的靶子。

  必須等,等驃騎軍的火炮陣地再推進一些,推進到己方這些寶貝疙瘩的有效射程邊緣,再集中火力,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或許……

  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否則,那些笨重的床弩射出的巨箭,面對驃騎軍火炮周圍移動的藤條大盾,能有多大效果?

  還有投石車的那落點……

  曹洪痛苦地閉上了眼。

  藏好,先藏好再說!

  這些都是未來反擊的希望,不能白白葬送在對方的炮口下。

  傳令兵應了一聲,轉身就要往外沖。

  回來!曹洪的暴喝如同炸雷,讓傳令兵一個趔趄。還有!傳令各部!凡敵軍炮擊之處,守城兵卒,嚴禁在炮擊時于城頭驚慌亂竄!違令者——斬立決!

  士兵的恐慌性躁動,是比火炮本身更可怕的災難源頭!

  在河東,曹洪就親眼見過,一發炮彈并未直接命中兵卒,但巨大的聲浪和震動,讓附近一群新兵徹底崩潰,尖叫著抱頭鼠竄。混亂中,有人撞翻了火盆,點燃了堆放的草料和木柴,瞬間引發大火,燒死燒傷者比炮彈直接殺傷還多!

  傳令兵臉色煞白,又是重重應了一聲,然后瞪圓了眼睛看著曹洪,似乎在確認還有沒有什么其他的命令。

  還愣著干什么?!曹洪胸中郁積的怒火終于找到了宣泄口,他額角青筋暴跳,一腳踹在旁邊的土墻上,震落更多灰塵,傻站著干屁啊!滾去傳令!延誤軍機,老子先砍了你!

  唯唯!屬下這就去!這就去!傳令兵嚇得魂飛魄散,抱頭鼠竄而出,仿佛身后有厲鬼追趕。

  曹洪死死盯著那消失在洞口光暈里的狼狽背影,胸口劇烈起伏。但片刻之后,那滔天的怒火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癟了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無奈。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充滿塵土味的洞窟里顯得格外沉重。

  夜色如同一塊巨大的遮羞布,覆蓋在傷痕累累的鞏縣城上。

  在黑暗之中,不管多么丑陋,多么殘破,都是一樣的模糊起來。

  往昔的虛假的安寧休憩,早已被撕得粉碎,此刻的夜,是恐懼無聲滋長的溫床,是絕望悄然蔓延的沼澤。

  城頭上,殘破的旗幟在夜風中無力地飄動,發出似乎是嗚咽般的聲響。

  坍塌的角樓、箭樓廢墟,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猙獰的陰影。

  斷裂的城磚、崩碎的垛口碎塊,散亂地鋪在冰冷的城墻走道上,稍不留神就會被絆倒。

  曹洪默默的巡城,一言不發。

  曹洪走到一塊相對完好的城垛邊,極目遠眺,目光越過城外開闊地,投向遠處那片燈火星星點點的驃騎軍大營。

  那里,曾是他寄予厚望的鞏縣外圍第一道堅強屏障……

  夜風抽在曹洪臉上,讓他覺得有些虛幻的疼痛。

  曾幾何時,他躊躇滿志。

  他以為憑借土壘的縱深和堅固,至少能拖住驃騎軍一個月!

  消耗他們的銳氣,挫敗他們的鋒芒。

  然后,再有序退守鞏縣堅城,依托高墻深池,至少再堅守三個月!

  將斐潛的主力死死釘在這片區域,消耗他們寶貴的糧草物資,磨損他們的兵鋒。

  最后,等驃騎軍師老兵疲之際,他再退守汜水天險,尋找那雷霆萬鈞的反擊良機!

  半年!

  曹洪原本是很有信心,可以將斐潛拖在此地半年以上!

  為丞相爭取至關重要的時間和空間!

  可是現在……

  冰冷的現實像一盆冰水,澆滅了他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土壘?

  是的,土壘是守住了超額的時間……

  但那是因為驃騎軍根本沒動真格!

  他們只是在試探,在調整,像猛獸在耐心地圍著獵物踱步。

  一旦他們真正亮出獠牙,啟動了那令人膽寒戰術策略……

  曹洪的心猛地一抽。

  河東的夢魘,那被雷霆與火焰支配的恐懼,那兵敗如山倒的絕望,再一次如此猛烈地席卷而來,降臨在這片名為鞏縣的土地上。

  斐潛的軍隊一旦全力發動,其強橫,其犀利,其毀滅性的效率,遠超他最壞的預估!

  土壘就是明證。

  在驃騎軍認真起來之后,竟連一天都未能堅持下來!

  那么鞏縣呢?

  這座寄托了他厚望的城池,在驃騎軍真正全力以赴的進攻面前,又能堅持多久?

  三天?五天?

  還是……

  明天?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曹洪不敢再想下去。他用力抓住冰冷的城磚,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從中汲取一絲虛幻的力量。

  忽然之間,夜風帶來了一些細微的私語聲。

  看來真是不行了……

  這還能有好么?那些軍校士官,一個個的……

  苦的都是我們……

  這要是能公平些,那還罷了……

  曹洪順著聲音,伸出腦袋,看到在城內城墻下面有些兵卒聚集一起,嘀嘀咕咕。

  護衛剛準備怒喝發聲,曹洪伸手攔住了,他認出那些兵卒是屬于誰的了……

  巡城之后,曹洪回到了鞏縣府衙。

  大堂內空曠陰冷。

  桌案上,攤開著白日里匯總上來的損失報告。

  竹簡、木牘橫七豎八,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此刻在他眼中,如同橫陳在戰場上的、一具具冰冷的尸骸。

  被摧毀的角樓三座,箭樓五處,女墻垛口損毀無數……

  陣亡士卒一百七十三人,重傷失去戰力者四十七人,輕傷者不計……

  損毀床弩兩架,投石車一架,另外損耗的弓箭和檑木也很多……

  代價,慘重得令人窒息。

  而這,僅僅是開始!

  這才是第一天!

  斐潛的部隊簡直像一架精密的戰爭機器。

  所有的兵卒都知道要做什么……

  步兵的藤盾大陣如同移動的堡壘,在炮火的掩護下穩步推進,填平壕溝,清掃障礙。

  而那雷霆之炮,則是這種戰術最強大的破甲重錘!

  每一次轟鳴,都精準地砸在鞏縣防線上最脆弱或最關鍵的節點。

  它們正一點點地,有條不紊地,碾碎著鞏縣賴以生存的防御外殼……

  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

  也許,這座城陷落的速度,會比他預想的快得多!

  必須毀掉那些雷霆之炮!

  曹洪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里響起,就像是重病者的呻吟。

  還有他們的火藥!否則……明日……后日……

  來人……咳咳……

  曹洪提起聲音,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桌案上,來人!!

  桌案上的那些報告尸骸被震得跳動了一下,如同被電擊的死蛙,發生了短暫而詭異的痙攣。

  傳令!所有軍候、軍司馬,即刻前來議事!

  他要反擊!

  他不能坐以待斃!

  他要派人夜襲驃騎軍大營!

  至于那些兵卒軍校愿意不愿意夜襲……

  沒事,反正都忍一忍,苦一苦這么久了,也不差這一次!

  戰爭么,哪能沒有犧牲呢?

  而且讓誰去,曹洪也想好了……

  是讓這些人來交錢……咳咳,來守城的,不是讓這些家伙來提問題的!

  燈火搖曳,將人影拉扯得忽長忽短,如同鬼魅。

  府衙議事廳內,氣氛壓抑得如同灌滿了鉛,接到命令的軍校們都已肅立在下首。

  頭都低著,像是在課堂上被抓到錯處的小學生。

  曹洪緩緩掃過眼前這些跟隨他多年的部下面孔,但是沒有人敢抬頭,與之對視。

  王司馬,之前素以勇猛剛烈著稱,但此刻這位勇猛之士卻眼觀鼻,鼻觀心,身體繃得筆直,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木雕泥塑,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

  李校尉,曹洪早些年一手提拔起來的親兵隊長,忠心耿耿,曾為他擋過戰場上的流矢暗箭。但是在當下,這位曾是最親近的部下,也深深低著頭,以頭盔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

  趙都尉,是行伍多年的老軍務,經驗豐富,一向以沉穩著稱……

  可是他垂在身側的手,手指無意識地、反復地摳著腰間皮甲邊緣的銅釘。

  其他的軍校也都沉默著。

  令人窒息的沉默。

  能活到現在的,都不是傻子。

  夜襲,說得好聽,實際上就是送死!

  白天的戰斗,大家伙都看見了,那些驃騎的火炮,是被騎兵步卒,以及藤條大盾嚴密保護的!

  確實,如同曹洪所言,那火炮火藥被近身了之后,的確是不堪一擊的。

  火炮炮身難以直接摧毀,但是只要稍微毀壞那炮架,火炮自身的沉重,就可能會導致跌落的時候炮口變形!

  而火藥么,只要一點小火花……

  但那些在周圍戒備森嚴,精銳的步卒和剽悍的騎兵,可不是好相與的!

  驃騎軍是傻子嗎?

  會把如此重要的命脈輕易暴露在外?

  疲憊松懈?

  曹洪口中的疲憊松懈,在他們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白天那嚴整的軍陣,那高昂的士氣,哪里有一絲疲憊松懈的影子?

  更別提那些神出鬼沒、如同幽靈般游弋在戰場外圍的驃騎斥候!

  想要躲過這些斥候,搞什么夜間突襲?

  在驃騎軍那么高規格的防御和警戒下,這哪里是九死一生?

  分明是十死無生!

  是徹頭徹尾的自殺!

  是帶著手下的兄弟往火坑里跳,往絞肉機里填!

  誰愿意去?

  誰敢去?!

  在系統性崩壞之前,大多數的統治階級都以為還可以再堅持一下。

  曹洪也是如此。

  所以,見到這些軍校如此表現,曹洪的臉色漸漸地變成了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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