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斐潛預料不到的,并不是曹軍有什么陰謀,而是呂常遇到了麻煩。
大麻煩!
對于任何一個將領來說,遇到了兵卒消極怠工,甚至開始反向作戰的時候,都是巨大的麻煩。
當士兵開始擺爛的時候,怎么辦?
如果是在一般的情況下,軍官可以有上百種辦法來收拾這些擺爛的兵卒,可偏偏現在是敵軍就在眼前的時候,自家兵卒擺爛了……
一般來說,山東的這些兵卒是很聽話,很老實的。
包括山東的民夫也是很聽話,很老實。
可是這個聽話和老實,都是有代價的,有限制的……
那就是封閉。
愚民策略。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可是現在這種封閉的鎖鏈,在戰爭交錯的情況下,被打破了。
如果說兵卒和民夫對于上級的統領還有那么一點的信任度,抑或是在這些兵卒和民夫心中還有所謂的大漢天子,天下一統的信念和信仰,那么即便是知曉了外界的信息,感受到了待遇的差距,也可能并不會產生多少動搖,徹底擺爛。
可問題是……
呂常帶著的這些兵卒,有這種信念和信仰么?
為了大漢,為了天子,為了丞相?
為了大漢這個理由,或許還能說得過去,畢竟身為兵卒,抵御外敵確實是天職,沒什么可以推脫的,可現在的問題是,斐潛也是大漢的驃騎!
那么為了天子?
天子是誰?他認識我們么?他知道我叫張二蛋還是李三狗?他知道我家里面的老娘又瞎又瘸,還要年年交賦稅,一文不能少么?
最后是為了丞相?
或許可以是一個理由。畢竟吃穿用度都是曹操曹丞相搞來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領了曹丞相的兵餉,就替曹氏賣命,這確實是沒什么問題,但是現在沒吃的了!
要人賣命,至少要給口吃的,不能連吃都沒有!
這種問題可能表面上看起來像是要吃的,但是實際上已經是壞了根子,表現出曹軍普通兵卒根本就不想打了!
否則,之前在曹軍中條山營地內為什么沒鬧得這么厲害呢?
可惜呂常沒能反應過來。
收糧隊呢?還沒有回來?!
呂常在發火。
一般來說,輜重隊慢一點,是正常的。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根本就沒有輜重隊跟著他們一同出來!
呂常以為是有,結果是沒有!
呂常以為這一次兵卒也依舊可以忍一忍,結果是這一次兵卒不想忍了!
這就出了大問題。
目標就在前面,可是兵卒要先吃飯。
至少不當一個餓死鬼,這是兵卒們給出的理由,呂常也無話可說。
呂常無奈,只能派遣出了收糧隊,四下去搜羅糧草。
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周邊能有什么糧草?
幸運的,找到一些零散的野物,不幸的,就是自己成為了野物。
關鍵是每個收糧隊還有糧草的指標!
要考核績效,完不成績效的,當然就要問責。
這……
呂常派遣出去的收糧隊,就有相當于一部分,干脆直接借著這個機會跑路了!
所以呂常到了戰場之后,大半天時間啥也沒干,就整吃的了。
戰場之中,沒有人會給第二次機會。
雖然說斐潛覺得這一支曹軍有些詭異,行動很難理解,但是并不妨礙斐潛組織人馬進攻。
不管曹軍是做什么打算,斐潛的應對方式很簡單粗暴,就是火力偵察。
即便是掩飾得再好的偽裝,都會在火力偵察面前露出馬腳來。
領軍進行火力偵察的是黃旭,他指著曹軍所在的小山方向,殺過去!
如今冬天越來越近,地面上也越來越干燥,越來越硬。
出擊的騎兵有一千八百,人馬在黃土地上奔騰而起,頓時就激蕩起了巨大的轟鳴聲!
在小山駐扎的曹軍很快就發現了異常,那是什么?!
他娘的還能是什么?!是驃騎軍來了!
立刻就有人報給了呂常。
呂常頓時臉色就拉垮下來,就像是被人狠狠的一棒子敲在了腦門上。
有多少人馬?!呂常大吼道。
不知道!哨兵也是大吼,看不清!至少上千人馬!
……呂常氣結,可是他也沒什么辦法。
天色暮暮,灰黑一片,驃騎騎兵沒有點燃大規模的火把,曹軍哨兵看不清也很正常。
現在難題就擺在了呂常面前……
是驃騎援軍,還是驃騎前軍營地在虛張聲勢?
很顯然,驃騎前軍營地肯定知道呂常到來了,所以有可能是趁著曹軍立足未穩前來偷襲。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來襲的驃騎人馬就不會很多,甚至有可能是虛張聲勢!
那么如果僅僅是驃騎前軍營地之內的人馬在虛張聲勢,而自己卻因為這么一點兵馬就嚇得掉頭就走,那可就太愚蠢了。
可是萬一……
呂常心中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應該不至于。
驃騎不是在安邑么?
安邑縣城破爛,并且丞相不是說還留了后手準備,再加上又有夏侯都督,曹將軍都在那邊,想必定然是可以拖住驃騎的腳步,使之不得南下!
呂常思索著。
他渾然沒有察覺他和其他的曹軍將領一樣,已經從最開始急切的盼望驃騎軍出現,到了現在近乎于本能的在恐懼害怕回避驃騎的出現了。
這是一個截然相反的變化,可是呂常以及其他的曹軍將領卻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
因為恐懼,所以回避。
將軍!我們怎么辦?!一旁的心腹問道。
呂常吞了一口唾沫,然后咬著牙說道:我們來這里是要做什么?
這個……不知道啊……心腹回答。
混賬!呂常大怒,是為了主公大業,是為了天下蒼生,是……算了,就這么說吧,如果我們現在什么都不打,就這么回去,你說會發生什么?
心腹頓時就哆嗦了一下。
曹軍之中,上下都是問題很大,就算是坐到了呂常這樣的位置,也是戰戰兢兢,不敢有什么把柄落入他人之手。
將軍說的對。心腹有些無奈的回應道。
于是呂常就依山而陣,試圖抵御驃騎人馬。
就在呂常在小山之處試圖抵御驃騎人馬的時候,在中條山之中的曹洪也遭受到了驃騎兵卒的追殺和圍剿。
最初的時候,曹洪并沒有太在意。
因為在逃離的過程當中,有些兵卒的走失,實在是太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可是連續有兵卒莫名其妙的失去了蹤跡,就引起了曹洪的警覺。
然后曹洪就發現了從來帶著的追兵。
在山中的追殺,不管是逃跑的一方,還是追殺的一方,都不容易。
只不過當下相較而言,曹洪這一邊的士氣崩落,兵無斗志,所以顯得更加困頓一些。
不擺脫追兵,那么就很有可能覆滅在這中條山之中。
將主,我有個辦法……一名護衛小頭目走到了曹洪身邊,指著南面說道,小的帶些人,先在這里假作攔截,然后便是尋機沿著山谷往南!那些追兵定然以為是將主要往河洛去,想不到將主其實是要回中條山大營……
中條山大營在曹洪的西面。
如果走外圍,直線距離更遠,但是實際上更好走。
因為中條山是近乎于東西走向的山脈,南北相對較窄一些。
曹洪與從來,都等于是東西走向的在翻山越嶺,速度怎樣都快不起來。
再加上曹洪腳上有傷,并未痊愈,也是拖慢了行程。
曹洪思索了一下,有些猶豫。
如果是在之前,甚至只要他沒有受傷,曹洪還真不將從來這追兵放在眼里,說不得干脆帶著人反過來伏擊,斬殺了從來再走。
可是現在……
將主!速速決斷吧!護衛說道,讓小的將追兵引開!
曹洪最終同意了護衛的建議,你們也要小心!實在不行,就分頭逃離!留得性命,方可報此大仇!
護衛笑了笑,小的賤命一條……
不!從今天開始,你們都不是什么賤命!曹洪拉著護衛的手,你跟著我也是多年了……如今患難,方知真情!得還中原,你我便是兄弟!你們都是我曹洪的兄弟!
曹洪大聲說著,然后拍著護衛頭目的手臂,你們都要活下來!到時候我們一起吃肉喝酒享福!
護衛小頭目很是感動的模樣,將主!你帶著人現在就走,留幾個好手跟我就行!
曹洪遲疑了一下,卻搖了搖頭說道:只是留幾個人,怎么能擋得住?我多留些人給你!就算是擋不住追兵,你們一起走也安全些!
曹洪帶著少部分的人往西而去,而護衛小頭目則是帶著相對多一些的人,留了下來。
山崖石壁,這些留下來的曹軍兵卒或坐或靠。
他們都很是疲憊。
沒有什么豪言壯語,也沒有什么慷慨言辭。
誰都想要活著,可是必定會有人面臨死亡的威脅。
他們是曹洪最后的盔甲和盾牌,從擔任了曹洪護衛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面對這些死亡的威脅。
勸曹洪逃的,是這些人,可是現在留下來攔截追兵的,也同樣是這些人。
說這些人勇敢吧,可是他們見勢頭不對,又是最先勸說曹洪逃離。
說這些人怯懦吧,這時候又表現得勇敢……
至少表面上的勇敢,也是很了不起了,畢竟還有更多的人,連表面上的勇敢都做不到。
不管是之前在鎖陽關上作為曹洪的替身,還是現在主動站出來阻攔追兵,可以說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但是也同樣證明了人性的復雜,并非是一成不變的套著公式就能完全解析和掌握。
遠處忽然有了一些雜響,留守這些曹軍頓時掩藏身形,嚴陣以待起來。
可是這些曹軍兵卒畢竟沒有經過專門的訓練,追上來的驃騎兵卒還沒完全走進他們的伏擊圈,就發現了他們……
放箭!放箭!
瞄準點再射!
雙方剩余的箭矢都沒有多少,射了三兩輪之后,就失去了遠程火力的支持了。
山嵐呼嘯而過,也影響到了射擊的準確率。
在見到了攔截埋伏沒有什么殺傷效用之后,護衛小頭目立刻帶著人往南面逃走。
他們往南面逃了!
有驃騎兵卒指著那些曹軍的身影叫道。
往南?
從來愣了一下。
他也同樣帶了傷,能堅持到現在也著實不容易。
可是對手轉向往南,卻讓從來疑惑起來。
因為之前曹洪一直都是往西走,現在突然改變了方向,要么就是曹洪預定就要在這里轉向,要么就是……
先別急著追!從來叫道,先找一下有沒有其他的蹤跡……
鮮血的印記可以成為一個印記,但是不能成為主要的追蹤目標。
因為其他曹軍兵卒也有可能負傷,甚至是故意負傷。
所以主要判斷的標準,就是人數。
或者說留在地面上的痕跡數量。
人數不同,留下來的人類活動的痕跡數量,當然也不一致。
驃騎兵卒分散開來,尋找著在地面上的這些痕跡。
過了片刻之后,驃騎兵卒便是發現了兩處,兩個方向上不同的痕跡。
一路是往南,人數多一些,而另外一路則是往西,人數少一些。
人多,往南。
人少,往西。
究竟應該往那個方向?
抑或是這兩個方向都是錯的,曹洪實際上藏身于附近某處,等待我們追過去了就趁機掉頭回行?
呂常看著在暮色里面奔涌而來的驃騎騎兵,臉色很難看。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笑話。
他之前就有些預感,他判斷失誤了,現在這預感活生生的就擺在了他面前。
可是他又不能說出來,只能是強撐著,保留著一絲僥幸的希望。
如果早一些撤離,說不得還可以跑回去,但是現在么……
呂常也是老軍伍了,對于是不是精銳,就算不是近距離觀察,多少也能分辨出來一些。
這些能夠在馬背上似乎是可以自由活動的騎兵,不僅是裝備非常的精良,而且氣勢也很高漲飽滿,和呂常身邊的曹軍兵卒,簡直就是云泥之別。
曹軍除了在最開始的時候,稍微占據了一些優勢,氣勢比較高昂之外,中后期都在被動挨打,能維持到現在,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依靠著山東一貫以來的愚民統治政策,要不然早就崩塌了。
即便是這種愚民的慣性,現在也漸漸的控制不住場面了。
呂常無奈,也有些沮喪。
如果兵卒沒有嘩變,他應該早就到了驃騎前軍營地這里,然后不管是進攻得手,還是打不下來,都會有一個結果,并且可以早點結束這一差事。
結果拖延了……
實際上,從中條山大營出發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拖延了。
呂常當時還沒怎么當回事。
曹軍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當年曹操在陳留起兵,南征北戰的時候,就算是面對袁紹的氣勢洶洶,也沒有說像是現在一般的說垮就垮了……
呂常看了看身邊的直屬護衛部曲。
若是不能勝,那么能不能逃回去,就要看他們的了。
當見到了這些驃騎兵卒在山下奔馳的彪悍身姿的時候,呂常就失去了擊敗前軍營地的信心,而且還懷疑之前自己為什么就輕信了董昭的鼓吹,覺得是有機可乘?
真應該讓董昭親眼來看看眼前的這些驃騎騎兵,然后再去制定什么策略!
唯一值得當下還慶幸一些的是,因為兵卒嘩變鬧著要吃的,所以呂常沒直接攻打前軍營地,所以現在并不是在野外撞見了這些驃騎騎兵,至少還有一個防御陣地,即便是這陣地簡陋,但是多少也算是可以讓呂常和其他的曹軍兵卒,略有一些心理安慰。
熬到天黑,就撤退!
到時候黑燈瞎火,驃騎騎兵就算是想要追,都未必能找得到誰是誰!
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呼嘯而來,然后并沒有馬上沖擊山坡上的步卒陣線,而是沿著山腳又往往兩翼繞了過去,就像是流水遇到礁石,并沒有一下子就將礁石撞翻,而是纏繞著,尋找著掀翻的機會。
滾雷一般的馬蹄聲讓這些曹軍兵卒不由得顫抖起來,他們回想起了之前被驃騎騎兵支配的戰斗,有些人甚至緊張得手腳都不由自主的抽搐了起來。
斐潛帶著后陣兵馬并沒有動。
稟驃騎!五里內沒有找到賊軍分部!
沒找到敵軍埋伏!
沒有異常!
斐潛一邊聽著斥候游騎的回饋,一邊舉著望遠鏡,四下查看。
漸漸低沉下來的夜色遮掩了絕大多數的色彩,也使得視野被壓縮到了很小的范圍,就算是有望遠鏡也看不清楚遠處變化,只能依據有沒有燈火之類的來判斷是否有曹軍潛藏。
真沒有后手?
斐潛看著小山之上升騰起來的火光,還是那些火光就是信號?
直至現在,斐潛還在懷疑是不是還有其他的曹軍兵馬潛伏左右,也做好了迎擊的準備,甚至還讓人前往前軍營地,知會了營地內的軍校,讓其不得出營,以免出現萬一的情況。
斐潛知道,謹慎一萬次,或許都會被人嘲笑是膽小,是怯懦,但是只要大意一次,那么就可能永遠都不會聽到這些嘲笑了……
主公!打不打?
黃旭到了斐潛面前,神情躍躍欲試。
如果要現在打,就等于是要夜戰了,但是如果說等到天明再打,未免夜長夢多。
斐潛思索了片刻,揮了揮手臂,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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