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二娃喘著粗氣,手腳并用的又攀上一塊大巖。
他猛然間發現,自己已經是俯攬眾山。
最初他被分到了山地兵系列的時候,他還比較沮喪的。
他身高不夠,體格不壯,所以充當不了刀盾手和重斧手,同時他的射擊能力又比較一般,也沒有抵達弓箭手的標準,然后最為關鍵的是他上了馬就跟木頭一樣,死活適應不了馬背上的生活,所以他原本只能是走長槍兵炮灰路線了……
所幸是魏延到了長安,開始在長安訓練山地兵,他因為腳底板硬,爬山快,被挑選進入了山地兵的行列。
因為山地兵需要長時間攀爬山林,加上灌木森林枝杈較多,所以山地兵的標準配給的刀槍盾牌,都是比較短小的,比起一般的普通兵卒來說,在外觀上都小一號。當然質量反而會更好,只不過二娃最開始的時候并不了解,所以他覺得花了吃奶的氣力,好不容易當上了山地兵,卻拿著小一號的刀槍,明顯是虧了……
現在,他不這么覺得了。
越來越多的人爬了上來,一些老兵就沒有像是二娃這么輕松了。
比如老馬,喘息得就像是一個破了的風箱一般,翻上了巖石就地躺倒,呼呼喘息了片刻,才算是恢復了些氣力,斜藐著二娃,你個……碎娃……哎呀,老咧,不服……不行啊……
二娃憨厚的笑了笑,便是又往前走。
老馬吭哧的也站起身來,朝著前方走去。
在他們的前方,是魏延的認旗。
那是他們的將軍,他們的標榜……
魏延瞇著眼,眺望著遠方。他很喜歡這樣的感覺,仿佛他是山峰的巨人,俯視著蒼茫的大地。地面上的一切都變得渺小,而他的視線似乎可以延伸到了百里之外。
魏延回頭望了望,對身邊的護衛說道:傳令,到了山頂之后找個開闊處停下來,等等后面的人,休整一刻鐘。
護衛應了,轉身去傳令。
魏延沒有順著丹水的方向走。
嗯,長平高平的這條河流,也叫做丹水。
魏延準備襲擊一下在壺關關隘之處的曹軍菊部,甚至在魏延的心中,并沒有將壺關這里的曹軍軍營視為這一趟旅程的終點,只不過是一個中繼站而已。
所以魏延直接沿著大東倉河而上,翻過了廢棄許久的故關殘骸,直撲壺關關隘。
這條線路會比走丹水方向,繞過長平關的那條路更近,但是更不好走,畢竟是要翻過關嶺,而且翻關嶺的這一小段路是沒有什么像樣子的水源的,只能在山間尋找山泉溪流補充,不熟悉地形的找不到水源就麻煩了。
而且就算是翻過了關嶺之后,還要走一段路才能找到陶清河……
所以一直以來,大多數的,尤其是大部隊行進的道路,都是選擇走丹水,過長平關,再沿著陶清河,進入上黨壺關區域。
故關這一條路,走的人不多。
可偏偏魏延就選了這么一條一般人不走的路。
魏延的心,一項都很大。
他記得驃騎斐潛的話,如果能被敵方預料到的,就不能稱之為奇襲。他覺得,他有必要像是太史慈一樣,給山東那幫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家伙們,展示一下什么才是戰術奇襲大師的風采……
高平長平只是牛刀小試,頂多就像是獵了一只食之無味的野兔,現在要殺的,才是值得花費些氣力和心思的山雞……
沒錯,和沒什么油脂,并且沒有大料重油重赤根本就沒什么的味道的野兔對比,樂進就像是一只羽翼絢麗的山雞,雖然個頭不一定很大,但是不管是外觀還是內在,都值得好好對待……
眼前還有幾座山要翻。
不過,這都不是什么難事。
魏延笑了笑,輕輕的將腳下的一塊小石頭踹下了山,看著那塊石頭滾落山澗。
山高。
人為峰。
壺關戰場。
賈衢的目光緊緊的盯著張濟。
賈衢有限度的同意了張濟的請求,但是他拒絕了張濟的夜襲的計劃,而是將出擊的時間放在了白天,所以這不叫偷襲,是明襲。
雖然張濟對于賈衢如此的安排表示不滿,但是對于戰功的渴望,以及對于機會的渴求,使得他最終還是同意了賈衢的折中建議,統領兵卒出關攻擊曹軍營地。
賈衢在張濟領著兵馬沖出去之后,就是微微的皺眉。因為賈衢發現,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兵卒在城墻上防御的時間太長了,還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導致張濟帶著兵卒沖出去之后,很多戰術動作都變形了,平日里面的訓練似乎也遺忘了不少,只剩下了兇狠……
沒錯,浮在表面上的兇狠。
從某個方面來說,雙方都很兇狠。
以聲音,表情,肢體語言而展示出來的兇狠。
雖然張濟表示曹軍一定是如何如何,但是大多數的守城兵卒并不了解,所以他們實際上內心是忐忑的,故而在出擊之后,難免會有一些比較夸張的言行來給自己壯膽。
可不知道為什么,賈衢覺得曹軍營地里面的那些曹軍,似乎也是如此。
哇哇大叫。
大喝不止。
在沒接戰的時候,叫喊得驚天動地,可真正見了血之后,聲音反倒是小了起來,不再咋咋呼呼了……
曹軍沒有出擊迎戰,只是在軍營寨墻上對于張濟等人傾瀉箭矢。
而且箭矢數量也比較少,這符合張濟對于曹軍補給不足的判定。
可不知道為什么,賈衢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
在付出了幾人傷亡的代價之后,張濟便領著兵卒沖到了軍寨之前,開始攻擊曹軍營門。
一聲大響,曹軍寨門終于被撞開。
張濟率先就沖進去,迎面一名曹軍揚刀劈下來。張濟長槍一擺,直接一槍挑死,隨后在張濟身邊,就有兵卒沖了上去,和曹軍兵卒戰做一團。
鮮血潑濺,又腥又熱。
慘叫聲凄厲。
張濟一腳踩踏在曹軍兵卒胸口,將長槍拔了出來,目光掃視著曹軍營地,然后咧開了大嘴笑了起來,果然如此!
曹軍營地里面的兵卒并不多,而且從張濟發動襲擊開始,軍營之中也沒有什么像樣子的曹軍武將站出來統領兵卒,進行反擊。這一切似乎應證了張濟之前的判斷,曹軍疲弊不堪。
張濟于是更加興奮起來,大呼酣戰。而對于那些跟著張濟從壺關出擊的兵卒來說,也漸漸被鮮血刺激得同樣癲狂起來,似乎是壓著曹軍一路往營地內打去……
站在關隘城墻上的賈衢,眉頭卻皺了起來。
曹軍真就這么弱了?
真的全跑了,只剩下了殘兵?
不是沒這個可能性,但是和之前那么兇殘的攻勢相比……
旁觀者清就是這個道理,賈衢執意在白天進攻,就是為了視野的清晰。
如果說是按照張濟原本的計劃,進行夜襲,就算是賈衢在壺關關隘上再怎樣的努力,也無法在黑暗之中看清楚曹軍的變化,但是現在賈衢發現,曹軍雖然表現得很是柔弱,抵抗力不強,但是并沒有多少的混亂!
沒有混亂!
鳴金!
賈衢大喝道,鳴金收兵!
站在賈衢身邊的兵卒一愣。他不明白賈衢的想法,只是看到了眼前張濟帶著人在曹軍營地之中大殺特殺,便是也興奮的高聲大喊,卻猛然聽賈衢說是要鳴金收兵,便是下意識的愣了一下,覺得賈衢是不是說錯了話,應該是擊鼓才是罷?
鳴金!賈衢再次重復,目光也嚴厲了起來。
兵卒這才反應過來。
叮叮當當的鳴金聲,在關隘上響起,引起不少的壺關守軍兵卒的愕然,紛紛停下了歡呼,轉頭看向了賈衢。
賈衢緊緊的盯著在曹軍營地里面掀起的塵土,雙手緊握,撤出來!快點撤出來……
張濟明顯已經太過于深入曹軍營地了,這不是什么好事情。
站在平地上和站在高處的視角,是完全不一樣的。
不是誰都有上帝視角,隨時隨時可以調用小地圖來看一看周邊情況,然后轉動一下森林山巒來看一下有沒有伏兵什么的……
張濟只是看見了眼前的曹軍兵卒在不斷的敗退,而站在更高的關隘上的賈衢則是看見了在曹軍營地的后方,旌旗未亂!
樂進端坐,手拄著戰刀,對于前方營地內的嘈雜聲浪,仿佛就像是什么都聽不見一般。
他已經不算是年輕人了。
追隨曹操數年的軍旅生涯,勇猛敢戰,使得樂進有了忠勇之名。
可這名頭,是用命搏來的。
有人見得樂進統御兵馬,說一不二,又有誰知曉樂進舊傷新患,每逢季節變化也是疼痛得夜不能寐?
進軍壺關之前,誰都說只要過得壺關,便是一馬平川,功成名就,可又有誰明白,這嘴皮上的過,和真切的在壺關之前要過,究竟有多少區別?
他不想要撤軍。
可是不得不撤!
確如同趙儼所言,若是斷了補給,便是必須撤軍。
軍中無糧還能堅持作戰,那不叫做堅持,那叫做送死。
雖然軍營當中還有幾日的存糧,但是明顯在幾日之后,頂多十天就會斷炊,而十天之內會有補給到么?
趙儼很肯定的說,沒有。
不管是從冀州,通過羊腸坂道送來,還是通過河內,從高平長平送來,都沒有。即便是樂進求援,一來一回也趕不上趟了。
樂進仰頭而望,在天空之中,有幾只大鳥飛過。
似乎是鷹,亦或是什么雕,離得太遠了,看不清楚。
如果可以樂進愿意變身為鳥獲得飛翔的自由,亦或是可以獲得超高的視野,看清楚未來的方向。
只可惜,樂進變不了,所以他也看不清楚戰局,更看不清楚未來,只是知道他在撤離之前,必須打這么一次!
打出威風,打出士氣,否則敗退的口子一開……
樂進見過袁軍是怎么敗退的,知道敗退的時候兵卒是什么樣子的。
在他看來,撤離之前打的仗,不是為了對付誰,而是為了打掉士卒們心中的怯懦和恐懼。
他就像是坐在網中間的蜘蛛,等著獵物自己撞到網中央來……
可就在此時,城頭上鳴金的聲音響了起來。
樂進一愣,然后下一刻便驟然而起,倉啷一聲抽出戰刀,怒聲大呼,殺!
鳴金聲響起的時候,張濟正殺得興起。
他的大槍,已經憋了許久,著實有些饑渴難耐。
其實張濟對于新的戰爭模式,并不能說有多么適應,他更喜歡的是當年西涼的那一套。
沖陣,殺敵,斬將,獲勝,沒那么多彎彎腸子。這倒不是說張濟對于賈衢有什么意見,只是他不喜歡。不喜歡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張濟不習慣。
一個人,想要改變已經長時間維持的習慣,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情。
即便是這個習慣未必就真的好……
就像是有人習慣吃辣,然后肛腸亮起了紅燈,又大又圓之后,必然就只能禁食辣物,然后就覺得生活頓然失去了色彩,偶爾能吃上一口,縱然有血染的危險,也是歡喜不已。
所以在壺關之中,張濟雖然知道是更為安全,可就是沒有滋味,殺出來之后,在曹營之中,聞到了血腥味縈繞,撲面有熱血濺到臉上的時候,張濟才感覺自己似乎又活起來了,精神百倍。
大槍縱橫,泥濘血肉,體液橫飛。
張濟正在快活的時候,卻聽到了城頭那鳴金的聲音……
他晃了晃腦袋,認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聽。
自己正是最為強而有力的時候,為什么要撤退?
停不下來啊!
巨大的快感,舒爽的痛快,使得張濟忘記了在他出發之前賈衢特意囑咐的事項。
就像是拿起手機之前,還記得說只刷短視頻五分鐘,真等刷起來之后,啥?
(⊙_⊙)剛才想要干點啥?
將軍!護衛大聲呼喝道,使君鳴金了!
張濟不想聽,他覺得現在這個勢頭正好,可以一口氣殺一個曹營對穿!
曹軍營地之內根本就沒有多少曹軍,鳴什么金,撤什么退?
殺敗這些曹軍,再退也不遲。
將軍!將……護衛回頭往向壺關關隘城頭,確實是看見了撤退的旗號,可是等他回過頭來再找張濟的時候,卻看見張濟又殺到前面去了,只能是唉了一聲,提著刀跟上去。
將軍不撤,護衛也沒辦法,他正準備往前追趕張濟,可是卻停了下來,望向另外一側的,神色驟然一緊,旋即大喝起來:小心!有埋伏!吹示警哨!
在護衛望去的方向,有煙塵滾滾。
黃土地上,浮塵很多,稍微有些動靜便是漫天飛塵,這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是在那浮塵之中,卻有數道亮光在煙塵之中閃動……
嗶!嗶嗶嗶嗶!
樂進已經帶著人包抄了上來。
他沒來打壺關之前,覺得壺關好打,因為守著壺關的是賈衢。
原本,一切很順利。
直至到進攻壺關埡口的軍寨,一夜之間連克數寨的時候,樂進都覺得自己應該是穩操勝券了,拿下壺關來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結果就出了問題。
帶來問題的,依舊是那個賈衢。
好打是樂進他起初覺得賈衢歲數輕,難打則是他現在知道了,賈衢雖然年輕,卻謹慎得過分。
不知道是原先就設定好的策略,還是賈衢本人的原因,壺關的防御,每一處似乎都有安排,每一個地方都有對應,就連在壺關之內預先安插好的暗子,也是在樂進到來之后了無音訊,一點波瀾都沒能掀起來……
隨后一切都開始往壞的方向轉變了。
或許是賈衢知道,只要固守了上黨壺關,曹軍所有的計策都施展不開,上不得上,下也不得下,所以賈衢就只是做好了牢牢守住壺關這樣的一件事,不貪功,不冒進,不管長平高平,也不去理會滏口涉縣,就只是守壺關,穩得不像是年輕人,反倒是像一個年近花甲的老者。
就這么死死守住壺關,卻讓樂進幾近于崩潰。
不管樂進是猛攻,還是引誘,亦或是叫罵,壺關就像是冰冷的一塊石頭。冷漠的矗立在那邊,然后看著樂進自己在上面碰得頭破血流。
樂進之前和趙儼還很嘴硬,表示自己可以打下去,但是實際上心中是在不停的流血。他的部曲,這么多年來,為了洗刷恥辱,一遍遍,一次次的帶出來的精銳,幾乎都在壺關之下,碰了個干凈!
靈巧如猿猴的江三郎死了。
夜間攀援上了壺關,但是被守軍發現,撤離的時候一時不慎,失足摔死在壺關之下。
強壯如同熊羆的大壯也死了。
身披重甲,率軍先登,攻上了城墻,但是后繼無力,被數十名守軍圍著,活活捅死在了城頭上。
武藝高超,耍得一手好飛刀的常三手也死了。
樂進眼睜睜的看著他和壺關守軍兵卒一同翻滾著,從壺關城頭上墜落……
樂進緊握戰刀,牙根緊咬。
他要報仇!
替他手下,也是替他自己報仇!
原本趙儼的建議是挖陷阱坑殺,但是樂進否決了。
現在看起來,他的否決是對的,因為城頭上竟然鳴金了!
如果真的只是挖了一個大坑,那么敵將現在若是撤走,豈不是只能干看著?
若是真的讓敵將來了又去,他胸中這一口郁悶之氣,如何可抒發?
他要臨走之前,將這口惡氣吐出去!
他要親手斬下敵將的首級!
當然,正面搏殺,風險當然就會更高一些。
他腦海中自問了一句怕死嗎?
但是怕又有什么用?
怕,就能等來勝利?
怕,就能洗刷恥辱?
所以,怕有何用?
狹路相逢,何以求勝?
下一刻,只聽樂進大喝一聲,刀光閃耀。
隨我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