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漸漸暗淡了下去,但是在一個野外扎營而宿的軍營當中,自然依舊還是很有活力的存在。出外游弋哨探的輕騎搖搖晃晃的收隊回來,在自家營地外頭碰見了巡邏的兵卒,相互笑著打招呼,聊著些有的沒的話題。
基層士官在自家管轄的帳篷之前大聲下著號令,指使著兵卒按照征西將軍制定的軍營標準進行安置帳篷。斐潛麾下的戰馬很多,因此不僅要考慮人的安置,也必須考慮好戰馬的安排。而且說起來,戰馬比人還要更加的麻煩,不僅要補草料,還要給戰馬墊上一層些干草,否則露水潮濕,戰馬就容易生病。
雖然說軍營要求的是肅然沉靜,但問題是斐潛軍中那么多戰馬,牲口雖然通人性,畢竟也還是不懂人的規矩,長一聲短一聲的嘶鳴著,讓這一方營地顯得分外的熱鬧。
打了一場勝仗的兵卒,也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從太原一路跟著過來的那些投軍報銷的年輕小伙子興高采烈的就協助了樵采架灶等粗重活計,開始準備大軍的晚脯起來。
這個時代燒飯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壘鍋灶,收集柴火,汲水,沒有一定時間,根本是來不及。所以設立大營,吃水燒柴都要方便,而且在這個年代,什么都需要人力,別提什么有外賣了,就跟后世的春節一樣,人力小馬哥一歇,全城一半人挨餓……
當然,對于這些事情較高層面的將校是不太管的,這些人都已經集中在了斐潛的中軍大帳之類,等著斐潛吩咐下一個階段的作戰命令。
勝了一戰,將高干驅趕到了山寨當中,又切斷了大部分的袁軍右翼部隊,包括張繡在內的各個將校都喜笑顏開。軍人么,不管怎樣都當然是喜歡打勝仗。
大家濟濟一堂,頂盔貫甲,就在斐潛大帳當中等候,人人臉上帶著笑,心里面都在揣測著。下一步是要圍,還是要打?但是不管怎樣,袁軍銳氣已失,士氣衰敗,不管圍起來或是攻打山寨,都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因此諸位都很輕松,就連還有個處分等待摘除的張繡都覺得肩膀輕松了不少。
就在這個時候,就聽見一陣腳步聲,然后黃旭率先從后賬當中走了過來,神情肅穆不茍言笑的站在一旁,大家頓時肅然而立,拱手道:“恭迎將軍!”
斐潛大步流星的也跟著黃旭從后帳當中走出,身上鐵甲伴隨著腳步發出細碎的碰撞聲,目光飛快的在眾人身上環視而過,見每個人都站的規規矩矩的,笑了笑點頭道:“坐,都坐。這一戰打得不錯,各位都是幸苦了,等回到平陽,再按功績論功行賞!對了,前一段時間子敬還說是去年窖藏的酒也快好了,等回去之后,一人拿一壇。”
“哇!”
都是軍中大老爺們,除了女人之外,最喜歡的就是酒水了,特別是時不時的腎上腺素飆升,更是需要酒精來麻痹一下自己,因此在漢代,不僅僅是張三爺喜歡喝酒,絕大多數的將校都對酒水有些特別的偏好。
“棗從曹的酒啊……嘶……”魏都呲溜了一下口水。
棗祗的名頭還是很響亮的,而且因為他在平陽有幾十畝的實驗田,這些田地收起來的稻谷粟米什么的除了一部分自己和送給斐潛嘗嘗鮮,留下充足的種子之外,其余的大多都用來釀酒了。
汾水用來釀酒,或許就是漢代的汾酒了,自然還是不錯的,很受人歡迎。
大帳當中,聽到斐潛開玩笑,眾人就明白斐潛心情還算是不錯,因此眾人不由得轟然一聲都紛紛議論起來,氣氛一下子就輕松了不少。
大帳正中設了一個幾案,幾案之上就只有一個簡陋的木圖,戳在正中。這個木圖因為是臨時做出來的,簡陋差不多也差不多到了極處,只是標出了他們當下面臨的高干據守山寨左近的山川地勢,其他的就一概沒有了。
斐潛也就笑笑,等了片刻之后,便輕輕的敲了敲木圖,眾人便會意,立刻目光炯炯的盯著斐潛,等候著斐潛的命令。
除了張繡之外,還有龔浚、魏都,以及幾名軍侯屯長,此時都看著斐潛,也看著在幾案之上的木圖。
斐潛指了指木圖上面的標識,將周邊的情況大體上講了一下,然后敲了敲木板,說道:“情況大體上就是這樣了,各位有沒有什么想法?”
龔浚轉了幾下眼珠子,說道:“君侯莫非要夜襲?”
“哦?說說看?”斐潛笑道。
龔浚舔了舔嘴唇,有些興奮起來,自從他發現自己在夜襲方面頗有些特長的時候,就越發的喜歡夜襲起來,甚至有些越到夜間便越是興奮的感覺,見斐潛動問,連忙說道:“我看過了,山寨三面雖然陡峭,不能走馬,但是對我手下的兒郎來說就跟平地似的……嘿嘿嘿,爬上去,摸進去,放點火,跟玩一樣……”
斐潛點點頭說道:“說得沒錯,這要是在平時,夜襲也是不錯的選擇,但是今天……嗯,你要是摸進去,估計就不成了……”
龔浚一愣:“為什么?”
斐潛微微一笑,敲了敲木板,頗有些后世給新進員工講解PPT的感覺,說道:“你再看看……”
簡陋的戰場平面圖,就像是后世課堂里面寫在黑板上的高階微積分列式,看著很詭異,做起來更詭異……
斐潛等了半響,沒人回答,一個個縮著腦袋,然后眼神碰到了趕快轉到一邊去。
“唉……”斐潛嘆了口氣,說道,“回去全部去講武堂學十天!以后有機會都是要獨當一面的,怎么能自己不動腦筋?我們現在在這里,布置的營地很松散……從這里到這里……我們中軍帳在這里,然后袁軍山寨在這里……”
斐潛敲了敲木板之上,之前高干列出的陣型右翼所在位置,那是貼近山區的方向,說道:“這個地方,我故意沒有派人過去,也沒有驚動這些山內的袁軍……好了,若是你們是袁軍統帥,現在會怎么做?”
“突圍!”張繡脫口而出。
斐潛點點頭,說道:“理由呢?”
“……這個……我軍營地松散,可以用少量部隊佯攻此處,若是攻得下,大部隊便加入進攻,若是攻不下,便轉向和山區這里的袁軍匯合,退入山谷之中……總好過被圍困在此……”張繡有些磕磕絆絆的,但是大體上還算是表達的清楚。
斐潛輕輕鼓了鼓掌,說道:“不錯,這正是某考慮的。袁軍大軍被圍,要么固守,要么突圍,固守明顯守不住,那么晚突圍還不如早些突圍,留了山道這一個口子,也就是圍三闕一,因此……龔校尉,知道如果今晚你夜襲進山寨,大概率……嗯,很有可能會發生什么了吧?”
龔浚嘿嘿的笑了兩聲,說道:“嗯,應該是很多人都直著脖子,看著我們翻墻頭了吧……”
“哈哈,沒錯。那么現在……”斐潛笑了笑,然后笑容收了起來,嚴肅的說道,“眾將聽令!”
張繡等人連忙站了起來,齊聲應答,一時間大帳之內殺氣騰騰……
半夜時分。
袁軍山寨之上搖曳的火把,不知道什么時候熄滅了,一隊隊兵卒,在黑暗當中盡可能的躡手躡腳的閃現出來,然后匯集到了山腳之下。
領隊的一名曲長模樣的回頭看了看,然后將戰刀拔了出來,低聲下令,帶著摸出營地的袁軍前鋒朝著斐潛營地撲去。
冀州的兵卒比起川中的兵卒,或許是吃食比較充裕的關系,因此在體格還是機能上,似乎都強上一些,也沒有像是川中的那些瘦弱的兵卒,那么多的夜盲癥。
征西將軍的大營,范圍極大,鹿角什么的稀稀疏疏的擺放著,整個營地都靜悄悄的。袁軍曲長看了又看,終于咬咬牙,邁開的大步,全數朝著斐潛的大營沖來!
到了征西大營火把映照的范圍之內的時候,這些袁軍前鋒已經是放開了速度,也放開了喉嚨,呼喊著,叫囂著,給自己壯膽,也給身邊的戰友打氣,掃開鹿角,搬開拒馬,如同出窩的馬蜂一般,轟的一聲就往斐潛營地之中殺了進去!
坐在大營之中,備上了全身重甲,正瞇著眼假寐的魏都,聽到了前方傳來的紛亂喊叫聲,睜開了眼睛,一把抄起了腳邊的戰斧,站起身,嘎嘎的笑了起來:“送肉的來了!列隊!列隊!”
在魏都的呼喝聲中,身披重甲的重裝步卒也紛紛笑著,帶著鐵片撞擊的清脆聲響,站在了魏都左右。征西中軍大旗就在這群重裝步卒身后高高的飄揚著,給撲進營地的袁軍最好的方向指引,也是充滿了死亡氣息的毒蜜糖,引誘著袁軍步入其中。
狂亂的呼喊聲音頓時在斐潛中軍營寨當中爆發,高處值守的寥寥幾名軍士還是盡到了他們的責任,拉弓放箭,鳴金示警,同時朝著營寨之內大聲叫道:“敵襲!敵襲!”
稀稀拉拉的箭矢從空中落下,一些倒霉的袁軍兵卒被射中了,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但是大多數的袁軍前鋒依舊咬著牙死命向前沖,也顧不得對遠處的哨塔進行反擊,只是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怒吼,推倒撞壞砍斷了并不十分牢固的營寨柵欄,然后分散開來,撲進了最前面的十幾個帳篷,不管不顧的揮刀亂砍亂剁,順手還將帳篷門口的火把或是踢倒,或是拋在帳篷之上……
若是正常沒有防備的營寨,突然被襲擊,那么在營寨當中,自然就會有士卒們紛亂的奔走,還有尚未披甲的兵卒,抓著兵刃就跳出來,還有那些各層級的伍長什長隊率什么的,亂紛紛的竄出來,大聲喊著號令,混雜成一團,卻反而讓人更加難以聽清。
然而,當這群沖進營寨當中的袁軍砍進了帳篷之內的時候,卻發現四周似乎除了自家的兵卒在大喊大叫之外,并沒有其他的什么聲響!
待這些袁軍砍破了空空如也的帳篷,從另外一端沖出來之后,發現眼前不是預料之中的亂紛紛的局面,而是已經排成了陣列的重裝步卒,月色之下,宛如魔神一般矗立在帳篷之后的空地上。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頓時蔓延開來,原本大喊大叫揮舞著刀槍的袁軍兵卒一個個仿佛是沖進了膠水堆當中一樣,不僅是動作,連聲音都遲緩了起來……
“啊哈!來了啊,歡迎啊!”魏都在猙獰的面具之后噴出長長的白氣,怪腔怪調的說道,“來吧!都躺下吧!”
“嗡!”
戰斧高高的飆起,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落下!斜斜一掃,那些被后續人群推搡得不得不往前的袁軍步卒,頓時就矮了半截!
前鋒袁軍一開始發起沖擊的時候,高干就在護衛的保護之下,出了山寨,往山而行。
盯著前方沖進去的袁軍前鋒,高干護衛不由得興奮的揮舞了一下拳頭,說道:“太好了!沖進去了!”
高干原先神色也有些振奮,帶著部隊往前走了一段路,正準備跟著袁軍前鋒往前沖的時刻,忽然心中猛的一縮,臉頰的肌肉抽搐起來,連忙將韁繩一拉,差點讓身后的護衛裝上。
高干睜大眼睛,仔細左右觀察,忽然發現除了被攻擊的哪一片征西營寨之外,其余一大片的征西營寨都靜悄悄的,就像是毫無關聯準備袖手旁觀一般……
雖然慘叫聲不絕于耳,但是高干仔細聆聽,越聽越是覺得那營寨當中的慘叫,似乎就是自己這一方的兵卒的聲音,而征西一大片的營寨攔在前方,就像是躲藏在黑暗當中的兇獸一般,正靜悄悄的張開血盆大口,只等著他自己走進嘴里,然后將他連皮帶骨一舉吞下!
“中計了!快!快撤!”高干連忙調轉馬首,轉向山道的方向,見圍著他的護衛還有些不知所措,也來不及解釋了,只是奮力的踢著馬腹,落荒而逃,就像是從征西營寨當中沖出的都是一群兇獸一樣。
“哈哈哈!爾等那里走!”
戰鼓轟隆隆的響了起來,一隊征西的騎兵沖殺出來,斜斜的封住了高干退往山寨的道路,連帶著將落在后面的袁軍沖成了兩段!
“快!快進山谷!”高干沒有勇氣抵抗,甚至連頭都不敢回,只想著趕快和山谷當中的兵卒匯集一處,然后逃回中牟去,因此奮力策馬,將自身的騎術都發揮出十二成的功力,甚至不惜用長劍在馬屁股狠狠的劃了一道口子,以此來刺激戰馬提速。
“高將軍請留步!”就在此時,遠處忽然亮起許多火把,就像是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一般,又像是一張展開的大網,朝著這里兜了過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在夜空當中響起,“長夜漫漫,輾轉反側,高將軍就這樣走了,豈不是斐某待客不周?”
斐潛喊完了一嗓子,悠哉的揮揮手,然后對著張繡說道:“那,機會給你了,能不能將功折罪……”
話音未落,張繡已經打馬沖了出去,一邊揮舞著長槍,一邊高聲喝道:“若不能擒得敵將!某亦無顏面再見將軍!兒郎們,隨某來!”
斐潛微微笑笑,然后仰頭望天,一輪明月高懸夜空,正是天涼好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