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旗。.lā
迎風展。
斐潛仰頭而望,心中多有感觸。
士族是什么?
若是用樹來比喻的話,那么士族展露出來的樹冠,便是其聲名,而埋藏在土壤之下的,才是根本,那些盤枝錯節,根深蒂固,相互勾連與一處,才是一個士族安身立命的最重要的東西。
現在,斐潛這一顆征西大樹之下,也開始有了些許的藤蔓灌木依附……
在斐潛周邊的,距離最近的自然都是從并北就開始跟隨的兵卒,多次大戰歷練之后,多少也算是虎賁精銳,在整個并北關中刮起了一道旋風!
這道旋風,將整個并北全數卷起,呼嘯而下,覆滅了白波,擊敗了鮮卑,整個并北之地如今基本在了手中,就連當下關中的那些地頭蛇,不管名聲大小,在這一次的鄭氏叛亂影響之下,為了避免禍殃池魚,被其牽連,也忙不迭的跑到斐潛面前獻媚,紛紛表示愿意在征西三色旗下出仕。
在這些人的眼中,至少在現在這個階段,在關中確實沒有一支軍隊能夠像征西將軍的所屬如此的善戰,也沒有人可以阻擋征西將軍的馬蹄,既然這樣,何不投注一把?特別是在幾番擊退了楊彪兵馬之后,更是讓這些關西士族多多少少對于楊彪寒了心,一個近乎于天下無敵的冠族世家,就這樣被征西放在馬蹄之下一而再的踩踏,任是誰也難免心中有一些嘀咕起來。
其實在征西代替了種氏,入主關中之后,斐潛的兵威就已經震懾住了這些關中的士族豪右,但是那個時候多少這些家伙多少還有些自矜身份,當然,若是征西將軍斐潛求到他們頭上來,他們也就半推半就的從了,畢竟還是在自家的地頭上么……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才定了關中不久的斐潛,就宛如閃電一般直接南下,過天塹宛如平地,在這些地方士族豪右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便直接取了漢中!
著實讓人嚇了一跳,可是沒想到更嚇人的卻在后面……
鄭氏叛亂,許多關中士族豪右雖然沒有參與,但是實際上也在抱著膀子看戲,準備好了要在最后的關鍵時刻加入進去,卻不曾想到征西將軍竟然只是放了個幌子,似乎一開始就備好了網兜,準備撈魚的模樣!
那鄭氏、龐氏還有幾個介入較深的士族豪右,幾乎是一夜之間便成了白地,不,紅地,確實是嚇得關中士族這些家伙目瞪口呆,然后接下來的事情自然是迅速行動起來……
原來只是留在口頭表面上的,現在也趕緊拿些實惠的出來。原來只是勉勉強強的那些陳谷和劣馬什么充數的,這一次默默的也給換成了新糧和健馬,只帶多不帶少的送上門去。
至于有沒有什么不滿?
開什么玩笑,若是他們自己處于征西位置,遇到了手下叛亂,下的手恐怕都比征西還要重十倍!
其實就算是鄭氏成功了,鄭氏也不可能會直接上位,因為以下克上,向來就被世家士族所不容。所以鄭氏才找了楊彪,只可惜不管是鄭氏和楊彪,似乎和征西將軍斐潛比較起來,不管在兵勢上還是在手段上,似乎都差了一截。
這河洛斐氏,這一代終究是要抬頭了么?
因此當斐潛統領兵馬北上的時候,幾番戰斗下來,戰馬數量不但沒有減少多少,反倒是略多了一些,若是那些傷馬再康復過來,這騎兵的數量定然還會再往上增加一些。畢竟關中雖然被折騰得有些殘破,但是那是針對于普通百姓而言的,就算是再愚笨的關中士族豪右,在幾代人甚至十幾代人的持續剝削之下,哪里會沒有積攢一些底蘊?
比起其他地方,原本關中隴右這些地方,就是大漢的養馬地,這些地方豪強,哪怕只是坐擁一個塢堡的,都能拿出幾十匹好馬出來,因此知道征西這日子作戰,戰馬損失甚多,正是需要補充,便你十五他二十的湊了出來,也算是雙方就鄭氏這個事情達成和解,告一段落表示的一點心意……
斐潛其實一開始也沒想著要將關中這一批士族豪右趕盡殺絕,就像是懲治吏治,抓大放小,水至清則無魚是一個道理。
要改變,就必須從頂端開始改變,上層沒有決心改變,其他再多也是空談,華夏人習慣了至上而下的管理模式,斐潛要改變三四百年內形成的所謂慣例和規則,自然就需要掌握頂端的權柄。
而在這個權柄之上,有兩只手握著。
一只手代表山東,姓袁。
另外一只手則是代表了山西,姓楊。
因為山西士族這么多年被嚴重打壓,連帶著楊氏也在大漢朝堂當中話語權一直不如袁氏,而現在,二袁在山東爭奪話語權,而楊氏卻顯得越發的衰落,衰落到了楊彪無人可用,竟然用如此愚鈍的將領為帥的地步。
圍了桃山,這是想要干什么?
斐潛原本建設守山學宮,一是為了培養自身的文員官吏,二是為了推動胡人漢化的過程,第三也有一些為了拉攏山西士族的心思,畢竟當下學風鼎盛都是在山東,而楊彪手下這毌丘興,二話不說便圍了學宮,就不怕寒了山西士族的心?
當然,或許是楊氏此舉為了斬斷斐潛發展壯大的根基,但是就算是這樣,也是說不太通的啊,就像是舉起斧頭砍樹,卻砍在了自家的腳上一般……
雖說楊彪如今已經漸漸變得和山東士族并無差別了,就連在朝堂之上也甚少為山西士族說一兩句話,很多人似乎都已經忘卻了楊氏其實最開始代表的就是山西士族,當年漢靈帝提拔楊彪也是為了平衡袁家的勢力,只不過效果并不好。
斐潛在馬背上琢磨了半響,依舊想不太明白楊彪怎么會出此下策……
但不管如何,這守山學宮,既然他斐潛建立起來了,就不可能讓其損毀崩壞!
更何況,荀諶報信當中雖然沒有說學宮狀況如何,但是斐潛依舊有點不怎么好的預感……
“楊家啊……”斐潛仰頭望著三色戰旗,喃喃的念叨了一句,旋即下令道,“傳令,讓子龍子義再加快速度,務必今夜之前,趕到平陽!”
雖然說人各有各自的活法,但是有些人就天生一對綠眼珠,見了誰都要嗶嗶幾句,卻不知道蠢人才會覺得天下都是蠢人,恨不得立刻將自家水桶內的水晃蕩出聲音來,而聰明人往往都是默默的,觀察著破綻,但是基本不說,只在需要的時候才拿出來用上一用。
聰明人各有各的聰明,但是笨的人總是笨在了一處,就拿佛家用語來說,不外乎貪嗔癡而已,不是不懂,而是看不破,或是不愿看破。
毌丘興是蠢人么?
也并不完全,至少毌丘興心中多少還有主意,也沒有短了算計。其實他未必不知道自己昨夜的舉措多少是錯誤的,但是他能承認么,可以承認么?
因為他姓毌丘,而不是姓楊。
毌丘興原本制定好的圍城計劃,伴隨著后營升起的裊裊黑煙,已經是化為灰灰了……
人類戰爭冷熱兵器的變化,是一種翻天覆地的變革,不僅僅是淘汰了越來越厚重的鐵甲,而且還讓兵卒可以攜帶更多的糧草,持續更長的戰斗時間。而對于依舊在冷兵器時期的漢代而言,糧草幾乎就等于是一支部隊的戰斗力。
毌丘興不愿意承認自己失策,因此就必須在軍心渙散之前找到破局的方法,因此直接蟻附攻城,便成為了他唯一的選擇。
其實到了此時此刻,毌丘興依舊沒有能夠想明白,那么厚重的營寨寨墻,究竟是怎樣被攻破的?明明征西襲擊后營的也是騎兵,并沒有重型的破墻器械,是如何能夠突破營寨,輕而易舉的攻入營中的?
雖然天明之后,毌丘興收攏了后營的殘兵詢問,但也沒有問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是說營內起火,然后就亂了,接著就是征西騎兵沖進了營內,具體過程是怎么發生的,始終沒有一個準確的說法……
難不成是后營的這些家伙自己開門的?
毌丘興心中浮現出一個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的想法,旋即又否認了,有誰會在大敵當前自尋死路的?
當然,在這個時刻,毌丘興也想不起來他之前的應對算不算是亂了陣腳的了,反正庸才么自然看誰都是笨蛋,就像是小雞永遠嘰嘰喳喳卻沒人理會,老虎咆哮一聲便山林皆驚。
對付城池,自然要儀仗器械,比如投石車之類的東西。雖然因為官渡一戰才大揚其名,但是并不代表著在官渡之前便難尋蹤跡,楊氏這一次讓毌丘興攻伐平陽,便也帶了些殺手锏,此番便全數拿了出來,陳列于平陽城下。
畢竟是幾百年的大家族,怎么會沒有些壓箱底的東西?
只不過這些器物并不容易制作,一來是懂得制作的工匠不多,二來這些不比桌椅板凳,差個三五厘什么的依舊可以用,若是稍有偏差,重心不穩,沒等傷人便傷了自己,因此工程速度并不快,到現在也就做出了投石車六臺,云樓五臺,沖車八架。
在雒陽處還有另外一半數量,頗有些彌足珍貴,楊彪能給毌丘興這些器械,也算是期望極高了……
沖車倒是平常,但是云樓和投石車卻不然,當然,這也是毌丘興最后的底牌了,之前為了保密,就連隨軍的工匠也一同攜帶在中軍之中,見眼下局勢崩壞,便也故不得許多,便一股腦的扔到了牌桌之上。
至于這些攻城器械沒有能在漢代就大放光彩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先秦敗得太快,而漢代基本上最主要的敵人依舊是胡夷,難道還帶著沉重不便的攻城器械,去打騎兵為主的匈奴或是鮮卑么?
再加上守城從來都不是死守,這等笨重攻具離城池或者營寨太近,對方反擊兵馬一個出擊,很容易被破毀燒壞,花大力氣打造出來卻派不上太大用場,多少有些雞肋的感覺。直到后來崛起的蒙古西征,引進了回回炮的技術,這等石炮才真正成為攻城利器。
而現在,毌丘興已經不管不顧的將這些投石車和云樓都投入了使用,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及期望與這些攻城器械能夠重振士氣,并在這些攻城器械的協助之下,盡快的攻克平陽城池!
毌丘興的投石車架設得不遠,離平陽城二環草草挖出的壕溝也就差不多二百余步的模樣,在每架投石車旁邊,除了百人正卒專職護衛之外,還配著近兩百的輔兵和民夫,在忙忙碌碌的操作,合力將石塊搬運上投石車,然后奮力的扯著繩索,最后看著大小不一的石塊高高拋起,砸向平陽的城墻。
每一次拋出石頭,都引來毌丘興軍陣當中兵卒一陣的歡呼,畢竟在這個年代,這樣的器械已經是非常難得可貴了。毌丘興的兵卒士氣,似乎也伴隨著石彈的拋射,漸漸的高漲起來……
毌丘興此次幾乎是傾巢而出,兵卒全數陳列在前,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讓所有的人都看清楚,昨夜今晨之事,不過就是一個意外,并非他毌丘興不能戰,更何況荀諶得了便宜就縮了回去,更加讓毌丘興證實了心中的猜想,縱然征西騎兵了得,但是畢竟不敢和他正面交戰的!
拼消耗,他毌丘興拼得起!
反正后營已經損毀,輜重也是大半折損,再派人守著營盤也沒有多少意思,還不如扯出來,便取了全功!
當然,在毌丘興心中,還有一點考量卻不能宣于人前,糧草被焚,各營寨當中雖然存有一部分,但是也不會多,若是攻城之時耗減了些人口,也正好省了些口糧……
從弘農河東搜羅而來的民夫勞役,在兵卒催促之下,有的排成隊列,運土堆石,朝著前面輸送;有的則是在號令聲聲當中,將石塊填如吊索當中,一枚枚的投向城頭;還有則是負責推扛著云樓,一步步的逼近平陽城池……
戰場上矢石橫飛,喊殺聲如雷,毌丘興的兵卒,舍生忘死的向著平陽城頭不斷撲擊,在投石車重點關照的區域,城墻之上大大小小的都是被砸出來的缺口和坑洞,雙方弓箭手對射的羽箭在天空中交錯而過,伴隨著攻擊的展開,尸體迅速的在城池之下堆高起來,廝殺之烈,戰云之濃,連夕陽都仿佛被這場血戰撼動得恨不得快點落下,好避開這沖天的殺氣!
“將石砲再推近些!”
毌丘興皺著眉頭下令道。
投石車畢竟沒有準頭,而且拋得也不夠高,很多石頭并沒有落在城頭之上,而是砸在了城墻上,雖然將城墻也砸出了一個個的大坑,但是想要就這樣將城墻砸倒還是不可能的,更何況砸在城墻之上的石頭反彈回來,也給毌丘興的兵卒造成了不少麻煩,有些倒霉鬼莫名其妙的就被自家的石彈給砸死了……
“快!快!繼續攻擊,怯戰者斬!”
毌丘興不斷的催促兵卒向前,他不害怕傷亡,甚至有些隱隱的希望傷亡更多一些,反正只要在自己垮掉之前將平陽的守軍拖垮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