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毌丘興的軍令還沒有來得及發布出去的時候,在中央大營的哨塔望樓之上就有兵卒在火把的照耀之下瘋狂的搖著旗幟,大聲的叫喊著傳遞軍情,所有人幾乎都是都被眼下的局面嚇得不知所措,這還是之前步步后退,似乎沒有多少兵馬儲備的平陽城么?
此時此刻,毌丘興也反應過來,痛罵了一句身側親衛:“還等什么?快取衣袍來,扶著老夫上望樓!”
頓時帳內帳外的親衛,手腳一陣忙碌,連忙給毌丘興取來衣甲,甚至還有人捧了個厚厚的大氅出來,畢竟夜間露重風大,年齡大了身體消受不起。
一行人魚貫來到望樓之下,此時中軍大營內的毌丘興麾下的一些軍中小吏和中層軍官也都涌了過來,不過望樓哨塔之上畢竟狹窄,容納不了這么些人,因此也就只能是在哨塔之下嘰嘰喳喳七嘴八舌的議論。毌丘興此時也沒有什么心思去約束訓斥他們,便在兩三名親衛的護衛之下,登上了哨塔,往遠處眺望。
古代戰爭當中,并不是像是后世游戲里面,隨時隨地都有斜向下的45度上帝視角,對于大多數兵卒而言,看見的永遠只有宛如節假日車站廣場之上烏泱泱的一片后腦勺,視線根本就不可能開闊多少。
因此,想要獲得更多的情報,便只能站到高臺之上。毌丘興一爬上哨塔望樓,立刻扒拉著樓欄桿打量著四周的情況,就連身后的親衛要拿著大氅給他披上,毌丘興都覺得他擋住了自己的視線,徑直將其推開。
毌丘興大營呈梅花形狀,毌丘興自然是位于中間大營,其余四個小營,分設前后左右,拱衛其中,其間各自間隔兩百余步,倒也算是按照兵法所言,規規矩矩的一座聯營。
視線之中,最為明顯的便是遠處的平陽城,巍峨聳立于不遠之處,宛如一只巨獸一般爬在那邊,因為天色的關系,紅色的墻磚,黃色的泥土,灰黑的墻體,就像是這巨獸體表的花斑紋路。
毌丘興不知道漢初平陽侯曹氏尚存的時候,這一座城池有沒有如此的龐然規模,但是他知道,這樣的一座城市,從無到有,從舊變新,其中展示出來的生機和活力,就連他自己吃驚,而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平陽城竟然會在今夜夜半之時,爆發出來這樣雄渾的力量!
在視線當中,征西騎兵呼嘯著從四面八方沖來,似乎到處都有的樣子,但是實際上攻向前左右的三個營盤的征西騎兵之時沖到了營盤前鹿砦障礙的時候就次第轉向,在營盤之前左右馳奔,看起來聲勢浩大,但實際上根本沒有直接攻營。
天色蒙蒙之中,營盤之內雖然紛紛用箭矢射擊,不過么毌丘興的弓箭手一來慌亂,二來也看不清楚營盤前的具體狀況,箭矢看起來紛紛揚揚,但是收效甚微。
當下這些征西騎兵不僅牢牢的控制了戰場,還可以第一時間騷擾阻滯毌丘興的兵卒出營反擊,又可以掩護襲擊后營的那一部分騎兵順利展開戰斗,而且毌丘興的后營因為趕路辛苦,加上又是輜重居多,亦以輔兵和農夫為主,因此根本談不上什么反擊,就連把守營地都有些勉強和困難……
平陽城下,似乎也有大隊步卒在展開,組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方陣陣列,火把鱗次,閃閃如同繁星,這么多火把,這么多的人影,至少五千以上,似乎是將整個的平陽城的軍隊全數都派了出來!
當下平陽城征西兵卒擺出這一個破釜沉舟的架勢,加上后營之處正在升騰而起越來越多的煙火,在望樓之上,毌丘興一直強撐著的統帥氣度終于再也保持不住,緊緊握著望樓欄桿,臉色又青又白!
“怎會如此?”毌丘興不由得喃喃而言,“平陽怎會有如此多的騎兵?不是僅有兩三百么,這些騎兵到底是哪里出來的?”
這個問題倒也是沒有錯,但現在是研究這些征西兵卒從何而來的時候么?
“將軍,將軍!前方左右營寨征西騎兵根本沒有攻營,只是在做牽制!倒是后營,若是輜重有失,營中軍心士氣就會一落千丈!到時候能戰也不能戰了,將軍,速速派遣兵卒去救援后營才是!”一名軍侯模樣的武將在一旁進言道。
毌丘興猛的回身,抓住了這名軍侯的臂膀,一反原本自詡泰山崩不變色,舉止安詳尊榮的氣度,顯得就像是溺水之人撓到了一根稻草,哪里還有什么雍容大度,舉重若輕的模樣:“王軍侯,汝看后營能不能擋的住征西騎兵的撲營?后營之中足足有四千人,若是堅守營寨,應是無礙才是!不必救援吧?何況前營和左右兩營,若是不敵,又將如何?”
王軍侯哭笑不得,這個原本是應該軍中主帥考慮的事情,現在怎么倒來問我了?不過看見毌丘興在火把映照之下,顯得有些又青又白的面色,才猛然之間醒悟過來,原來這個毌丘興別看平日里似乎指揮若定的模樣,實際上也就是個紙上談兵之輩,根本就沒有多少實際作戰經驗,否則根本就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
軍中主帥,重要的并非是懂得那些日常軍務的旁枝末節,而是需要在關鍵時刻能站出來拿主意!
安詳尊榮的日子過得太久,雖然說毌丘興熟讀兵書,但是真的到戰場之上,便失去了所謂在兵書之上的那種臨敵機斷的本事……
這和很多人都一樣,手碰兵書的時候,看著各個戰事記錄,要么指點江山,要么扼腕嘆息,然后講述若是自己統軍,就要如何應對,敵軍何處來,己方如何應,頭頭是道,中規中矩,任是誰都不得不說一聲,思維縝密,頗有大將之風,但是真到了戰場之上,身處嘈雜無比的環境當中,左右兵將又在急切等著自身出主意,原本書本上可有教授當下這些要如何應對之策?
因此毌丘興見到身側還有個出主意的,便身不由主的一把抓住了王忠。當然在內心當中,毌丘興并非希望王忠可以替他出謀劃策,而是覺得若是王忠講得符合自己心意,自己便可以順水推舟,就算是將來有什么過失,也可以自然而然的推到王忠頭上……
原本這都不是自己應該做得,可是問到了頭上,王忠又不能說你個哈皮我哪里知道,便只能是按耐下性子解釋道:“將軍,你看,前營和左右兩營,騎兵左右馳騁似乎聲勢浩大,然而細細數來不過兩三百人,當下天色不明,混淆視聽而已,而后營則是不同,吾軍輜重多數于后營,若是后營被攻破,焚毀了糧草,大軍斷糧,不出三日軍心便亂!”
前左右三營只有幾百騎兵?毌丘興努力辨認了一下,完全沒有看出來,但是又不好意思向王忠詢問,顯得自己太外行了,再加上毌丘興心中也不信平陽擺開如此聲勢浩大陣勢就這點兵力,因此就將王忠的話選擇性的忽略了一些。
毌丘興皺眉道:“某亦知后營若失,斷了糧草,軍心不穩……某是問抽走營中兵力,若是征西騎兵轉攻中陣,又將如何應對?”雖然說中軍還有些騎兵,但是毌丘興對于自家手下這些騎兵確實沒有多少信心,就算白天,連對方斥候都干不過,這黑燈瞎火的出去,豈不是白送一般 “……”在這一刻,王忠心中浮現起來的情緒不知道是心焦、惱恨還或是憐憫、無奈,或者兼而有之,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王忠原本是關中人,但是關中大亂的時候,舉家逃亡,路途之上被饑餓所迫,不得不以人為食,也正是因為如此,在投奔了河洛楊彪之后,并沒有得到多少重用,只是充當了一個軍侯……
亦有人因為此事,軍中也有人戲稱王忠為“食人侯”。毌丘興雖然表面上并沒有說些什么,但是對于這個稱呼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可見其態度究竟如何了。
然而當下,戰事急迫,王忠也顧不得許多,當即掙脫了毌丘興緊緊抓著他的手,拱手為禮,說道:“將軍!如今吾等兵力仍是占優,只要營中不亂,又有營寨之固,足可穩守不至有失!但是后營再不援應,那就遲了啊!后營原本就是輔兵農夫居多,當下正苦苦支撐,盼望將軍援軍到來!更何況若是后營有失,軍中士氣必然大挫,到時候,就連這大營也未必能保得住!”
聽到王忠的肺腑之言,毌丘興面上容色卻仍然沒有放平靜半點,忽然有些惱怒得說道:“只要援救后營,便可不亂?說得倒是輕巧,當下前后左右營寨皆被攻擊,又有平陽城下兵卒列陣而來,大敵當前,竟然只救后營?這前營左右,若是又有什么閃失,縱然保住了后營,又有何用?”
王忠不由得也有些惱怒,他并非一個純粹的武夫,什么兵法都不懂,而毌丘興口中那么多問題,看起來似乎是在為了全軍而考慮,但是實際上歸結到最后,只不過是在考慮毌丘興他自己的安危罷了。
毌丘興不是考慮前左右三營有什么問題,而是在害怕中軍這里出問題!后營糧草有失就有失,反正毌丘興他個人是餓不著的,但是他的性命絕對不能有失!
若是旁人倒也是罷了,但是王忠從關中大亂逃難之中,被饑餓脅迫不得不食人續命,成為了他心中永恒的痛楚,更是深刻知道若是沒有了糧草,這些兵卒將面臨一個什么樣的危險局面!
這平陽城外雖說有莊禾,但是并沒有完全成熟,還需要等一個月才差不多會結穗,而等河東轉運糧草,就算是順利,一來一回也需要十天左右的時間,那么這個時間之內,難道兩萬余人都不用吃喝么?
更何況當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最后時刻,就算是河東也未必能夠再順利湊出給兩萬人馬消耗的糧草,一旦斷糧,都根本不用征西兵卒再做什么動作,軍心必然潰散!
此時此刻,王忠便再也忍不住,將手臂往嘈雜無比的后營之處一指,大聲吼道:“將軍!后營必需援救!后營皆為河東私兵,河洛農夫,如何懂得抵御征西兵卒?!若是吾等遲遲不援,后營必失!更何況若是征西若攻中陣,將軍亦可掉前左右三營回援,足可保將軍安危!”
其實如果當下王忠繼續姿態放得低一些,說些分兵救援得好處,緩言央求毌丘興,毌丘興從一開始的震驚惶急當中恢復過來,也未嘗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可惜王忠性格并非是這么婉轉的人,又偏偏提及到了關于毌丘興個人的安危問題,搞得就像是毌丘興不發兵是為了自己一般,頓時就戳到了毌丘興的痛處!
州官可以放火,百姓怎能點燈?!
在毌丘興的心中,此時此刻竟然無比的厭惡起眼前的這個王忠起來,甚至覺得這個王忠怎么長得如此猥瑣,令人厭煩。
毌丘興挺直了腰桿,板著臉喝道:“某統領全軍,需慮全軍上下!前后左右皆為兒郎子弟,豈有側重河東私兵、懦弱民夫之理!后營征西騎兵雖說勢大,其實也就千余騎,且后營之中亦有吾等四千兵丁,數倍于敵,又據營而守,豈會如汝所言不堪于戰!傳某將令,各營嚴守,不得有亂!征西騎兵攻不進營寨,必自退去!豈可亂了陣腳,于敵可乘之機!待天明之后,勘清敵情之后,再做定奪!”
王忠幾乎是聽傻了,愣了片刻,便幾乎是本能的喊了起來:“將軍!不可啊!將軍,請三思啊!后營不可不救啊!”
毌丘興面沉如水,也不再看王忠,而是望向遠處平陽之處,緩緩的說道:“汝尚年幼,又不通兵法,有此言論,倒也有情可原……汝只言后營為重,可有見征西騎兵在外游弋?若是吾等出營而援,征西騎兵豈會坐視不理?就算是吾等結陣而行,也必然有征西騎兵攔截騷擾,損兵折將不說,何時可抵后營?更何況若是平陽城下步卒趁吾等援救后營之機,統兵壓至,又將如何應對?”
毌丘興所說,其實也有幾分道理,但是實際上是他在平陽荀諶突如其來的攻擊面前亂了分寸,不知道應該做什么最好,便一動不如一靜,反正覺得自己手中的這些兵馬數量在這里,又修好了營寨,斷不可能被平陽的這些人馬所攻破的,再加上眼前荀諶兵馬似乎聲勢浩大,若是自己派兵援救后營,那么前左右三營又被攻擊,那么自己又該不該再派援軍?
而且現在黑燈瞎火的,根本看不清荀諶究竟有多少兵馬,穩妥起見,還不如等天明再說……
王忠還待再說,可惜毌丘興決心已下。
可是在王忠看來,不就是兩百步的距離,加上又有弓箭協助,就算是結陣而行,也未必弱過征西的騎兵,更何況大營軍資器械糧草多數都在后營,若是損毀,雖然還可以支撐守備數日之用,但是不予援應,對于整個軍隊而言,難免會上下離心!
到時候,才是真正不可收拾!
依照現在毌丘興大軍的數量,確實超過了平陽人馬數倍數倍有余,但若是后路潰散,軍心一旦失去,喪失了斗志,那結果如何,就難以逆料了!
這些王忠他明白,怎么堂堂毌丘興將軍就不明白這個道理?
王忠急切再勸,毌丘興只是一言不發就要下了望樓,卻被王忠拉扯住衣袖。
毌丘興身后的親衛見狀,便直上前來,將王忠架開,冷冷說道:“將軍已有決斷,軍侯自當督促士卒,謹守營盤!望樓風大,夜露寒重,大戰又在眼前,若是讓將軍感得風寒,汝有幾顆腦袋用來謝罪?”
王忠被這些毌丘興的親衛架開,看著毌丘興鐵青著臉就要下了望樓,實在憋不住,猛的大吼了一聲,卻近似哭嚎:“將軍!將軍!不可啊,不救后營,吾等必敗啊!”
“混賬!”毌丘興大聲怒喝,頓時簇擁在他身邊親衛便沖上了望樓,將王忠給死死按住,只見毌丘興的臉色在火把映照之下顯得有些扭曲,“押將下去!待天明之后再行軍法!傳令全軍,謹守營盤!不得自亂!后退者斬!有擅自出營者,全隊皆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