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雨,總是沒有個準數,下一陣子停一陣子。
孫隊率搖晃著爬了起來,摸著黑,披上了那一件前段時間剛發下來的道袍,一腳將橫在他面前的一個小兵的腿推到一邊,多少騰出一塊空地來,往茅棚外走去……
那名兵卒渾然不覺,似乎在睡夢當中還在吃美食一般,吧唧著嘴,嘟囔了一句什么,繼續呼呼大睡。
“這混球……”
孫隊率不由得摸了摸肚皮,發覺絲毫沒有平日半夜餓醒的那種心慌慌,透背涼的感覺,只有下墜的小肚子提醒著他該辦事了,不由得愜意的笑了笑。
黃昏的時候,軍寨來了客人。
看著那士族的做派,再瞅瞅跟在那士族左右膀大腰圓的護衛,孫隊率幾乎就是立刻放棄呢動刀子的年頭,一邊派人去通知后山的老道,一邊陪著笑臉招呼著。
果不其然,來的竟然是關中李氏,還是個六百石的京兆官吏!
當看到李氏拿出那條黑色的綬帶的時候,平日里高高在上,恨不得說話看人都用鼻孔的老道都湊了一褶子的笑,巴巴的往上黏糊,就更不用說孫隊率身邊這些見過的追單官吏便不過是二白石的縣鄉官員的兵卒了,幾乎各個都是有些手足無措。
關中這士族子弟的派頭就是不太一樣。
軍寨當中破爛茅棚自然是看不上眼的,就連殷勤招呼的老道的木屋,顯然也是嫌棄,便在軍寨后山,尋了一塊高地,用油布和布幔三下兩下竟然給圍出了四四方方幾間的“布房”!
在漢代,布匹和糧食一樣,都是屬于硬通貨,都是可以直接換錢或是換物品的。因此這樣的舉動落在孫隊率,以及孫隊率的屬下眼里,無異于在后世看見壕哥直接拿鈔票穿在了身上一般……
不僅如此,包括孫隊率在內的等人,還獲得了三條寬寬長長的臘肉條和整整一布袋的粟米!噴香噴香的粟米粥,加上一片帶著晶瑩剔透大肥肉的臘肉片,吃得眾人恨不得都將木碗一起啃了。
不僅僅是這樣,關中來的李氏子弟還說了,后頭還有族人正在往這里來,讓老道還有孫隊率好生準備些柴火熱水什么的,自然另有答謝。
老道和孫隊率自然是忙不跌的答應下來。
看這個李氏子弟架勢,就已經是令孫隊率咂舌了,結果竟然只是個家族先頭的人,那么等真正家族的主事到來的時候,不知道將是何等的威風?
雖說李氏說了,后續還有粟米麥面送來,作為謝禮,但是許久不見正經糧草的軍寨眾人,依舊是就連煮粟米粥的大鍋,后來都往內兌了三次水,眾人分喝下肚,才算是心滿意足的摸著鼓鼓脹脹的肚皮,晃蕩回了茅棚,興奮異常的議論著的關中士族的風儀,嘰嘰咕咕了大半個時辰,才陸續昏昏睡去。
孫隊率畢竟年齡大了一些,加上確實多喝了兩碗粟米粥,一碗稠的,一碗兌水之后稀的,半夜實在是憋不住,便掀了草簾子,出了茅棚。
雨不大,細細毛毛的。
一掀開簾子就飄蕩到了臉上,孫隊率呼嚕了一把臉,然后往茅棚邊上稍微走了兩步,一邊解腰帶,一邊抬頭朝著不遠處的布幔圍起來的地方望了一眼……
不過這一眼,孫隊率卻沒看到那邊布幔有什么動靜,而是猛然間看見了在雨霧紛飛當中,突然冒出了一張壯漢的臉龐!
這名壯漢似乎有些面熟,像是關中士族李氏的護衛,但是當下卻身著兩檔鎧,披掛齊整,手中提著一柄短直刃,寒光凌冽的鋒面,讓孫隊率毛孔在一瞬間全數都豎了起來!
壯漢上下看了一眼,似乎還笑了笑,便將手中的短直刃徑直往前一送,直沒入了孫隊率的胸腹當中……
孫隊率長大了嘴,一聲慘嚎還沒來得及喊出來,就被壯漢搶上前來,一把緊緊的捂住了嘴,只能是發出些許“呵呵”的聲響,隨后便覺得短直刃的寒鋒逐漸凍結了全身一般,慢慢的失去了氣力,就連什么時候尿了出來,順著腿根往下流淌,也感覺不到任何的溫度。
隨著血液迸涌而出,孫隊率全身氣力也迅速的流逝,往下癱倒,只是在眼簾最后閉合的瞬間,看見雨霧當中鬼魅一般的不知道何時又多出了十幾名的身影,個個兵甲銳利,身手敏捷,徑直沖進了茅棚當中!
“手腳都麻利些!去兩個人,下門閂!打開寨門!舉火發號!”
龔浚一邊低聲吩咐道,一邊將短直刃拔了出來,隨手將短直刃上面的鮮血在孫隊率的身上抹了抹。
在茅棚當中響起的悶哼聲中,然后終于是長長短短的有人慘嚎起來,但是很快就平息了,一人從茅棚里面鉆了出來,來到了龔浚面前,一邊將短刃上面的血水抖去,一邊嘿嘿笑著稟報道:“軍侯……嘿嘿,太輕松了,都是一群蠢貨……里面都完事了……話說這短刃真心不錯,進進出出都順滑得很,就是短了些……再粗再長些就好了……”
龔浚哼了一聲,說道:“你懂個屁!喜歡大的怎么不去拿環首刀啊?混小子,像這樣的場所,長槍大刀根本施展不開!只有像這種君侯特意讓工房鍛制的短刃,才是最合用的!滾回去,再查一遍,有口氣的便多補一刀!”
此人應了一聲,嘿嘿笑著,便又鉆回了茅棚當中。
李冠在自家護衛的陪同下,看著殺氣騰騰的龔浚,雖然披了一件大氅,但是李冠依舊覺得身體有些發寒,眼前的這些人,才是真正戰場之上的廝殺漢!
輕松寫意無比自然,殺人對于他們來說,比殺只雞殺只羊都差不了多少!
漢中儻駱道上面的防備軍勢,如此松懈殘破,多少有些出乎李冠的意料。這好歹算是進入漢中的重要通道,多少應該好歹有個樣子才是,可是這眼前的一切,卻是出乎意料的輕松。
這一波人手,幾乎就是宛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束手而死……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或許是對于李冠將來命運的擔心,或許是對于面前的這群殺神的膽怯,又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在李冠一旁的護衛低聲說道:“……郎君,接下來還有兩道軍寨……也未必能夠都如此順利……雖說漢中無所防備,但是郎君看這山道,就算是輕軍而來,也都艱難,又如何能運送糧草過來?若是……還是要小心才是……”
李冠默然了片刻,卻只有微微嘆息一聲,說道:“此言休要再提,既然走到了這里,便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郎君,”護衛繼續低聲說道,“某觀征西軍中,并無準備攻城器械……眼前這些雖說都是精銳,掃蕩這些粗陋外圍軍寨,自然是可以得心應手,但若是要撲城……這個……”
“……汝言之有理……”李冠低聲說道,“……不過既然汝也能看得出來,征西將軍自然有所準備……或許征西早有安排……此事便休要再提了……嗯,看這山道火光,應是征西將軍準備上來了,且隨某上前恭迎……”
山路原本就是難行無比,在夜間更是艱辛。
要不是龔浚一路上留下了不少標記,提點后面的人注意,說不得這一個火把照不到,便可能一腳踩空,掉下山澗當中去。在山巖的拐角處,沿著崎嶇的山道,幾乎就是一人抓著另外一人的腰帶,一步跟著一步在挪動。
斐潛站在山道邊的一塊山巖之上,看著眼前的情形,有些皺眉。
這才是第一道軍寨!
接下來還有兩道!
并且從這里開始,便算是進入了儻駱道最為艱難的部分,號稱八十四彎的天盤路!
李儒站在斐潛身旁,或許是夜里風寒,時不時的咳嗽幾聲。
“文優,某似乎忘了計算一事……”斐潛略有些尷尬的看著眼前的山路,皺著眉頭說道,“……這進漢中,所備下的干糧多少還算是可以支持,但是漢中的糧草……這若是轉運出來,如此山道……”
之前決定南下漢中的時候,斐潛就幾乎是將平陽儲備的干糧全數都攜帶了過來,這樣也才能保證走盤山道路的時候不需要背負太多的糧草,增加行進難度,耽誤路程,但問題是斐潛在平陽的這些干糧是精致的壓縮面餅,然而漢中的糧草并不是啊!
就算是斐潛想要在漢中將這些糧草重新加工,但是沒有了黃氏工房的日夜不停的水磨等等大量器械,又怎么能夠順利將糧草轉變成為壓縮的面餅模式?
而沒有辦法轉變形態,這樣一袋袋的糧草,從漢中轉運出來,占用空間不說,單單是這山道,運輸成本就不知道比平地上要高出多少倍!
若真是走這一條儻駱道,到時候十亭糧草能運出一亭來,就算是不錯了!
而這樣的巨大的糧草消耗,所付出和所得到的根本不成比例,又如何能夠提供更多的糧草給關中的流民?
李儒目光閃動了一下,說道:“將軍無需擔心……運糧之道,友若之意多半是取褒斜道……不過某有另一路,雖說路程較遠些,但比褒斜道而言,便于當下,可解近憂……”
“嗯?比褒斜道更好?”斐潛不由得有些疑惑的問道。
“褒斜道,逆褒水而上,順斜水而下,中間山路便以人力轉運,往來不歇,足可運糧至關中……然褒水棧道焚毀,終需時日修繕……”李儒說道,“不若走祁山,繞道隴西,雖說較遠,但是少了翻山越嶺,也自然便利了三分……”
“祁山?”斐潛捏了捏下巴上的胡子。
雖然這個地名很熟悉,但是走祁山真的好么?
這一個圈子繞得可不是一點點啊……
“漢中往西,便是沔陽,沔陽之西,便是陽平關……”李儒心有成竹的笑著解釋道,“陽平西南,便是金牛道,而西北,則是祁山道……”
“祁山之道,山勢平緩,山間有路,便于轉運糧草。且有沮水、東河、西河,白河,東溝等,略可船運,西北而行,百里便有一地,環山之抱,三川交匯,可為中繼……”
“熹平年間,武都太守虞升卿疏通水利,開青泥河漕,于是此地鹽米豐餞,十倍于前……此時正值雨季,河高水深,正宜行舟,便可直抵下辨道!”李儒繼續說道,“不過若是秋冬之季,山高水枯,便不得行船……”
“下辨?”斐潛不由得重復了一聲。
“正是,下辨道東可走渭水至陳倉,北可往天水……”李儒點頭說道,“至下辨道便已出群山,道路亦是順暢……下辨西北,約百五十里,便是建威,此地兩側大山,地勢平緩,土地肥沃,多有富戶……”
“嗯?”斐潛越聽越是迷惑,怎么感覺好像是越走越遠了,這樣什么時候才能轉回到關中來?
李儒似乎看出了斐潛的疑惑,笑著說道:“漢中之糧,運抵此地即可……某已遣人前往建威下辨,以將軍名義,與當地大戶商議,以糧換糧,應是不難……如此便可先應關中之急……”
“原來如此……”斐潛這才恍然大悟。
荀諶的計劃確實不錯,走褒水和斜水,然后中間用人運,但是畢竟褒水的棧道被焚毀了,因此初期肯定是要耽擱一段時間的,但是經過了李儒這樣一補充,整個戰略架構立刻完美起來。
從漢中到建威,然后從建威繞過祁山走隴右回到關中,看起來似乎是多了一段路程,但是實際上因為等于是先找到建威的大戶進行糧草的拆借,因此整體上來說,還比初期走褒斜道更加的方便和快捷!
關鍵的是可以縮短漢中糧草救濟關中流民的這一段真空期,更有利于斐潛對于關中的安置和后續的人口安排工作……
“文優果然謀略細密!”斐潛琢磨了一下,覺得李儒這樣安排,確實不錯,便贊嘆道,“對了,不知文優派去建威為何人?”
“姓姜名冏,字仲奕,天水人士……文武亦可,算是一名將才……”李儒說道,“因大軍行進,時間緊迫,未得拜見將軍……”
“姜冏,姜仲奕?”斐潛不由得挑了挑眉毛。
這名字,似乎很耳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