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公主俏臉變色,她自然清楚這三人不僅與自家郎君交情莫逆那么簡單,更是郎君穩定東宮的根基所在,一旦這三人被撤換、調離甚至羈押、入獄,東宮六率將會徹底變幻旗幟。
儲位極有可能因此更替。
她急忙道:“我這就派人前往通知……”
“且慢!”
長樂公主抬手予以制止。
高陽公主不解:“東宮六率之歸屬攸關儲位,這三人萬萬不能出事,姐姐何以阻止?”
長樂公主不答,而是看向郭孝慎,柔聲問道:“是獨孤覽親自命你前去核查賬目?”
郭孝慎道:“是。”
“可否派人跟你同去?”
“不曾如此安排,那幾個書吏都是我的屬下。”
“你從衛尉寺出來,也不見有人阻攔或監視?”
郭孝慎仔細想了想,搖頭道:“沒有。”
長樂公主回頭對高陽公主道:“此事不可輕舉妄動,獨孤覽乃前隋遺老、入唐之后更是三朝老臣,平時看似不顯山不露水,但把持九寺之一的衛尉寺上上下下經營得鐵通一般,豈是易于之輩?犯下如此輕忽之疏漏,并不應該。”
李、程、屈突三人作為太尉心腹、東宮基石,除了皇帝沒人動得了他們,所以驟然查賬只能是陛下的意思。
而陛下之皇命頒布,獨孤覽這種老狐貍怎會放下大錯提前導致消息泄露?
高陽公主恍然:“老狐貍是故意的!”
晉陽公主在一旁插嘴:“這三人是姐夫的心腹,以核查過往軍械數目這種小事予以針對且將其鋃鐺下獄,事后姐夫必然找他麻煩。他既不敢違抗皇命,也擔心姐夫找他算后賬,姐夫才不會管什么皇命,肯定饒不了他……所以他便故意將消息泄露出來。一旦咱們通知三位將軍躲起來,便等同于坐實了貪墨軍械。”
長樂公主頷首,斷然道:“如此,三位將軍非是衛尉寺緝拿關押,獨孤覽可以置身事外。而三位將軍躲起來便坐實了罪名,事后即便二郎回來也很難處理。而陛下正好可以名正言順的予以貶斥、調職,順理成章安插他屬意的人手頂替三位將軍的位置,算是完成了陛下的命令。”
高陽公主也明白過來,沒好氣道:“這老狐貍當真陰險!既然這般,那就讓三位將軍老老實實接受審查,就算當真丟了一些軍械又能如何?總不會因為這么一點罪名便將鎮守東宮、功勛赫赫的將軍剝奪爵位勛階官職吧?”
郭孝慎目瞪口呆,看著三位公主頃刻之間便將事情理順,心中震驚不已。
巾幗不讓須眉啊……
他忍不住道:“但三位將軍一旦被衛尉寺收押,職務也會被調換頂替,東宮六率豈不是徹底失控?”
高陽公主搖頭道:“以前的東宮六率的確是東宮基石、太子的護身符,但現在卻不一定。”
早在上一次李治兵變之后,立下大功的“神機營”便成為正式編制,不屬于朝廷任何一個衙門掌管,只屬于太子的親兵。
而房俊也以“護佑儲君、為國羽翼”之名義,規定“神機營”的兵卒只能由書院學子來擔任……
這才是東宮真正的保險。
長樂公主柔聲道:“郭主簿不必擔心,任他們折騰好了,并不能真正影響大局。”
郭孝慎松了口氣:“是微臣杞人憂天了。”
高陽公主道:“郭主簿這說的哪里話?咱們是親戚,自當互幫互助,此番郭主簿能夠前來報訊本宮很是欣慰,事后也定然知會二郎知曉,讓他請你吃酒道謝。”
郭孝慎心花怒放,他冒著巨大風險前來通風報訊,為的不就是這么一句話么?
“多謝殿下,這是微臣應該做的!”
等郭孝慎離去,長樂公主幽幽嘆了口氣:“陛下當真是魔怔了,鐵了心想要易儲,根本不在乎此舉會導致何等巨大風波,對帝國有著怎樣的損害。”
高陽公主哼了一聲,道:“他將帝國視為私產,總是以為所有臣民、黎庶都應該向他效忠。他不是看不上太子,而是想要以此向世人宣告這是他的帝國,他想把儲位給誰就給誰!他可以操縱權柄、生殺予奪!”
一旁的晉陽公主也輕嘆一聲,俏臉上滿是憂愁:“皇帝哥哥已經走火入魔了,甚至毫無顧忌,雉奴哥哥看懂了他的變化,所以滿心畏懼,只想著趕緊逃離京師,以免被卷入其中。”
姊妹三人面面相覷,再度齊齊嘆氣。
衛尉寺。
獨孤覽年老體衰、精力不濟,安排了一會兒衙門事務便打起盹兒來,干脆在值房內小睡一覺,養足精神。
幾個書吏將仁和元年以來涉及東宮六率所有軍械取用、養護、歸還的賬目清理出來送到值房,獨孤覽這才醒過來。
他打著哈欠,見是幾個書吏,遂問道:“郭主簿呢?”
“郭主簿腸胃不適,去了茅廁一趟,吾等前去尋找卻不見蹤影,想來是回家尋郎中醫治了,要不要去將他找回來?”
獨孤覽擺擺手:“倒也不必,誰還沒個頭疼腦熱呢,由他去吧,你們幾個這不是已經辦妥了么……怎么樣,賬目是否有問題?”
書吏遲疑一下,回道:“問題是有的,不過數目相差不大,一般都在準許損耗的范圍之內……”
“這叫什么話?”
獨孤覽不滿,伸手拍了一下桌子:“規矩就擺在這里,沒問題就是問問題,有問題就是有問題,誰給你的損耗范圍?”
幾個書吏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獨孤覽派人將少卿李弼叫進來,吩咐道:“今日核查賬目,發現東宮六率有關于軍械數目損耗有些問題,你帶人去將李思文、程處弼、屈突銓三人帶回來,若此三人拒不受命,可將其羈押歸案。”
李弼躬身應諾:“下官遵命。”
遂轉身出去,院子里一陣腳步急促、往來呼喝,帶著數十人去往東宮六率軍營。
他是李勣的弟弟,李思文是他的侄子……
獨孤覽在值房里燒水沏了一壺茶,拈著茶杯呷了一口,捧起一本雜書愜意翻閱。
他還真怕郭孝慎是個夯貨不懂變通,亦或膽小如鼠什么都不敢干,現在既然郭孝慎借故離開,想來已經前去通風報訊,只要那三位將軍躲一躲避避風頭使得李弼找不到人無功而返,自己便徹底放心了。
既完成了陛下的命令,又不用得罪東宮、得罪房俊……
覺得腹中有些饑餓,讓書吏取來幾樣糕點,就著茶水吃了兩塊。
大抵當真是年紀大了,精力難以為繼,這么一會兒的功夫又有些犯困。
嘆了口氣,獨孤覽將雜書放在一旁,有些焦慮。
按理說這么大的年紀不應戀棧不去、死死抱著衛尉寺不撒手,可家中子弟一個有出息的欠奉,養了一群斗鷹遛狗、架籠提鳥的紈绔子弟,若他致仕告老家中連朝廷的風向都看不到……
但即便再是不愿,也到了該退下的時候。
只希望陛下這一回能夠成事,然后記著他的功勞,往后能夠優待獨孤家一些。
雖然朝中仍有獨孤謀等人,但畢竟血緣已經越來越遠,借不到光了……
思慮逐漸凝滯,獨孤覽歪坐在椅子上腦袋一點一點,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院子里一陣嘈雜之聲將他驚醒。
揉了揉眼睛,摳下一塊眼屎,獨孤覽將書吏叫進來問道:“外邊何故喧嘩?老夫雖然對汝等頗多寬容,可這到底是朝廷衙門,該有的規矩還得有,豈能這般無法無天?”
書吏忙道:“寺卿息怒,非是吾等無故喧嘩,而是少卿將李思文、程處弼、屈突銓三人帶回,正分別安置房間予以審訊。”
獨孤覽:“……”
他以為自己耳聾眼花出現幻聽,一臉驚詫:“你說什么?人帶回來了?”
“正是。”
獨孤覽:“……”
所以郭孝慎你個夯貨到底干了啥?
通風報訊都不會嗎?
“速將少卿叫來,我有話要問。”
“喏。”
書吏退出。
須臾,少卿李弼快步而入。
“回稟寺卿,三人已經帶回并且分別關押,煩請寺卿親自主持審訊。”
獨孤覽奇道:“這三人就老老實實被帶回來了?”
李弼頷首:“我帶人前去軍營說明情況,這三人俱一言不發,只將印綬放于營房便隨我回來,很是配合。”
獨孤覽頭痛欲裂,不僅是郭孝慎連通風報訊都弄不明白,自己同時也被李勣與李弼給擺了一道,他想置身事外,但李家兄弟不許,非得將他拽進旋渦之中。
誰都知道李思文、程處弼、屈突銓三人不僅與房俊交情莫逆,更是房俊安插在東宮六率之中的根基,他幾乎可以想象等到來日房俊回京得知此事會是何等震怒。
當初與房俊之間的那些個交情,完全抵不住今日之所為。
只要想想那棒槌極有可能闖到自己府上興師問罪,他就焦慮煩躁、擔驚受怕……自己有些作繭自縛了。
然而事已至此,徒喚奈何?
嘆了口氣,無精打采的擺擺手:“老夫精力不濟,這些事就交由少卿來辦吧。”
李弼神情恭謹:“喏。”
轉過身大步走出去,背影挺直有如標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