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自是懂得李勣的意思,于公于私,他也愿意給對方一個體面。
“可自帶甲具、軍械、馬匹,二月初一之前抵達峴港者暫時編入水師,接受水師命令調遣,一應事務皆以水師軍紀為綱領,違逆者,軍法從事。”
可以對貞觀勛貴妥協,但亦有限度。
那些勛貴子弟參加中南大戰可以,但想要編入水師絕無可能。
不僅在于這些勛貴子弟良莠不齊,戰力、謀略不可測度,一旦編入水師將會導致整個指揮系統出現大面積錯亂,水師平素操練之強度遠勝十六衛任何一支軍隊,這些二世祖絕大部分跟不上作戰節奏。
只能將其另編一師,作為預備隊于戰場之上拾缺補漏。
李勣點頭予以認可,水師才是這場戰爭的主力,能夠允可勛貴子弟參與其中已是很大情面,想要與人家并肩作戰、一并分潤戰國功勛,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不過他還是警告道:“不準故意耽擱行程。”
距離二月初一滿打滿算一個月,既要快馬兼程趕到華亭鎮、又得及時乘船出海趕赴峴港,絕大部分功勛子弟根本不可能按時抵達峴港、參與作戰,如果水師運兵的船只再故意拖延,那么等這些勛貴子弟抵達峴港之時,怕是戰爭以及結束了……
房俊笑道:“英公過慮了,我豈能玩弄那等惡心人的小把戲?且此事非是我故意刁難,實在是戰事緊急、不容耽擱。”
李勣頷首,表示了解。
真蠟的雨季在每年六月至十一月,其中大部分降雨則集中七月至十月。充沛的降雨會導致道路泥濘、河水暴漲,加大行軍困難,所以務必在七月之前攻陷真蠟全境,否則等到雨季到來,大軍極有可能被困于真蠟的泥濘沼澤之中。
二月初一開戰至七月,不足五個月,時間很是倉促。
幾乎意味著唐軍攻略之腳步一刻不停,每一處城池皆一鼓而下,一旦在某一處羈絆腳步、遷延時日,便會影響整個作戰計劃。
風險不小。
根本不可能等待勛貴子弟全部抵達峴港之后再開戰……
看向房俊的目光充滿欣慰與敬佩:“安西軍也好、水師也罷,這些都是你早就謀劃好的吧?”
不待房俊否認,續道:“當今朝堂之上論及戰略布局,二郎已經無出其右,我亦甘拜下風。”
軍人立身處世、謀劃權益,憑的就是打仗,只要一直打仗,軍人的地位自然穩如泰山,權力、利益唾手可得。
太平盛世之時,軍人就得夾著尾巴做人,不被剪除削弱就已經燒高香呢了,還敢爭權奪利?
可現在整個大唐仍在作戰的軍隊,皆歸屬于房俊所掌控。
安西軍在西域大戰連連,如今更長驅直入直搗虎穴;水師則縱橫大洋,戰火滔天……
當然不會是巧合。
只能說房俊布局深遠、謀略出眾。
房俊坦然受之:“戰爭乃政治之延續,其目的非是斬將殺敵、攻城略地,而是要為了帝國的發展戰略服務,自然不能局限于一時一地,而是要目光長遠、胸懷天下。”
歷史上,唐、宋、明皆封建王朝之頂峰,國力強盛一時,卻因傳統儒學之束縛故步自封,白白放棄以海外資源充盈國內、緩解土地兼并以及上升渠道堵塞等諸多問題,最終由盛而衰、王朝覆滅。
禮數歷代之執政,最為突出便是一個“穩”字,權力穩固、階層穩固,“士農工商”將所有人牢牢鎖定在各自的位置上,社會穩妥運轉、利益一成不變。
最討厭便是“改革”,因為“改革”就意味著變化,意味著利益的增減,意味著將有新的階層崛起。
王朝覆滅與那些世家門閥、鄉紳地主有什么關系?
換個皇帝一樣要依靠大家來治理天下,大家利益一樣不變,照常鐘鳴鼎食、窮奢極欲。
但“改革”不行……
而房俊所極力主導的“全民出海”,某種意義上就是最大的“改革”,他將帶領大唐帝國沖破“穩”這個圈子,將“進取”“開拓”深植于所有人心里,讓所有人都明白一成不變的下場只能是腐朽、湮滅,生機則蘊藏于“變化”之中。
不愿依附于房俊的出海策略?
那就眼睜睜的看著無數中小門閥、甚至寒門商賈從海外攫取無窮財富,在最短時間之內完成資本積累,對那些世家門閥的社會地位發起沖擊。
“無農不穩”乃是堅定不移的國策,但土地產出財富的速度永遠無法與貿易相比……
皇族勛貴、世家門閥不得不配合他的“出海”戰略,因為這雖然與傳統的“舒適區”相悖,卻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統治地位遭到攻擊、甚至顛覆。
而當所有人都走出去,固化的階層必然打破,帝國上下再不是以往固步自封、死水微瀾,而是百舸爭流、欣欣向榮。
掌燈時分,越來越多的車馬自長安城各處里坊出來,沿著各條街巷匯聚于英國公府。
公府之內,燈火輝煌。
李勣端坐堂中,十余位貞觀勛臣分列左右,不僅程咬金、梁建方等人在座,就連左衛大將軍、畢國公阿史那社爾都來了……
看著這位滿臉胡須花白、病容憔悴的昔日草原可汗,李勣頗為無奈:“年歲這么大了,還管這些個閑事作甚?好好保養、頤養天年才好,這種事讓令郎來就行了。”
入冬以來,阿史那社爾便染了一場大病,雖然僥幸被御醫搶救回來,可到底損及根元,狀態一落千丈,秋天時候還策馬疾馳舞動刀槍的草原雄主,只能茍延殘喘。
阿史那社爾嘆了口氣,無奈道:“我這場病來勢如山、兇猛爆裂,雖然僥幸未死,卻也是時日無多。我家公主對犬子極為寵溺,二十好幾也未能進入軍伍打熬,不僅文不成武不就且毫無履歷……將來即便承襲我這國公爵位,可若無軍伍履歷、戰爭功勛,亦不過一個混吃等死的二世祖而已,遲早門庭敗落、血脈衰頹……我死不瞑目啊!”
諸人皆難免唏噓感慨。
想當年阿史那社爾十余歲便以勇武、聰慧著稱突厥,聲名鵲起、威望頗著,貞觀九年內附大唐被太宗皇帝安置于靈州,威震塞外,其后又將高祖之女衡陽長公主嫁給他,使其愈發聲威赫赫,乃突厥各部之中的佼佼者。
隨同太宗皇帝東征之時身中數箭仍拔掉箭矢、奮勇作戰。
如今尚未老邁卻身染重病,仍要強拖著這一副病軀為子孫謀劃前程……
可憐天下父母心。
李勣低頭喝茶,心里不是滋味。
阿史那社爾是他多年盟友,兩人相交莫逆、共同進退,若非自己被房俊所壓制,帝國所有戰事皆操之于房俊之手,何至于阿史那社爾要這般拖著殘病之軀出面?
阿史那社爾尚且如此,遑論其余老部下?
但若因此與房俊展開一場席卷整個大唐軍隊的斗爭,他又有所不愿。
既不愿親手將帝國軍隊分裂、導致秩序混亂戰力下降,亦不愿那般針鋒相對、絞盡腦汁。
說到底,他對于權力并無太高的渴求……
輕嘆一聲,他側過身,拍了拍阿史那社爾的手背,溫聲道:“回去告知令郎,馬上自備甲具、馬匹、軍械,帶領親兵前往華亭鎮,乘坐水師艦船趕赴峴港。”
然后回頭,對其余諸人道:“汝等皆如此安排,水師將會在二月初一開戰,力爭五六月份結束,各家子弟切莫遷延時日、耽擱行程。雖然林邑國的諸葛地最近才露出反叛之意,但以我所見水師早已料到今日,所以早有布置,與林邑國開戰的同時,水師會攻占林邑、真蠟多處港口,艦船沿大河逆流而上直插兩國腹地……蠻夷擋不住的。”
林邑也好、真蠟也罷,甚至于半島西側的驃國,皆以為依靠其國內縱橫密布的水網來抵擋唐軍進攻,希望能夠將唐軍拖在泥沼之中……殊不知水師可不僅僅有尖底的海船,平底能夠暢行于江河的船只更是數之不盡。
此戰的結果,只能是兩國軍隊主力被唐軍水師殲滅,殘部退去山嶺叢林之間茍延殘喘。
諸人振奮,梁建方忙問道:“可以帶多少親兵前往?是否有名額之限制?抵達峴港之后是否歸于蘇定方統領編入水師?”
面對一連串詢問,李勣忽然有些心灰意懶。
不過還是耐心回答:“帶多少兵倒是并無要求,只要不會耽擱行程愿意帶多少就帶多少,若因此趕不上戰事自己負責。至于名額……就是此間諸位吧。所有人不會編入水師作戰序列,但要接受蘇定方節制。”
雖然房俊并未對此有所限制,但李勣也不愿大張旗鼓,他已經明白了房俊的態度,給他面子可以,但去往參戰之人基本不可能獲取什么功勛,正面戰場怕是都上不得,敲敲邊鼓而已,重在參與。
所以對于想要謀取軍功的人來說去不去沒什么影響,單純混一份資歷倒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