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皇帝駕崩之前曾與大臣、宗室商議,無子女所出的妃嬪前往感業寺出家,吃齋念佛、修習經文、靜心養性,不過尚未有制度擬定便駕鶴西去,這一想法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李承乾登基之后,對其父之妃嬪頗為禮遇,不僅吃穿用度皆遠勝從前,更將嘉猷門以北、內重門以西的大片宮廷禁苑賜予這些妃嬪居住,此間建筑奢華、景致優美,倒是沖淡了先帝妃嬪們慘淡心情。
蔣國夫人王氏在先帝生前未有封號,自然住不得此間幾處正殿,寢宮便位于臨湖殿后的一處宅院,背臨南海、南臨臨湖紫薇二殿,距離長樂公主的淑景殿頗近……
臨近年關,瑞雪芬芬,禁宮殿宇的琉璃瓦被白雪覆蓋,紅墻白雪,湖面之上霧氣蒸騰,恍若天闕。
蔣國夫人王氏自淑景殿匆匆返回,站在自己別苑之外略微駐足,游目四顧,見到此番精致冬景心情愈發舒朗歡喜。
待到進了別苑便吩咐內侍:“去將蔣王叫來,我有要事與他相商。”
在淑景殿用了午膳,席間喝了一些黃酒,低頭嗅嗅身上的酒氣,遂去往后堂沐浴更衣。
收拾一番穿著一身蜀錦常服,頭發簡單的綰一個發髻、插一根簪子,跪坐在偏廳之內靠窗的地席上,慢悠悠的喝著茶水。
雖是徐娘半老,卻麗質猶存、風韻不減,保養得宜的粉白肌膚猶似華信少婦。
半晌,一身寒氣的蔣王李惲從外而至,在門口脫去沾滿落雪的大氅,快步來到母親身邊坐下,接過母親遞來的溫茶水一口喝干,這才噓出一口氣,上下打量母親一番,焦急問道:“母親何事這般著急召我前來?可是身體有何不適?”
王氏唇角含笑,看著英挺俊美頗有幾分先帝模樣的兒子,柔聲道:“母親甚好,不曾有任何不適……剛剛我去了淑景殿,是長樂公主相邀共進午膳,相陪的還有韓王妃。”
眉眼宛如少女一般靈動,小小的賣了個關子。
李惲卻是個機靈的,咽了口唾沫,神情很是緊張:“可是有關于向房家小妹提親之事?”
不過馬上就反應過來,若是房家婉拒,母親豈會這般開心歡喜?
激動道:“房家答應了?”
王氏笑瞇瞇拍拍兒子的肩膀,頷首道:“這回是太尉松了口,想來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雖然房玄齡乃房家之主,但早已不問庶務,現如今房家的當家人便是房俊,家中任何事務皆可決斷,自然也包括小妹出嫁一事。
李惲大喜過望,差點蹦起來:“哈哈!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枉我一番真情實意、矢志不渝!”
他很早就喜歡房小妹了,那姑娘雖出身名門父兄皆宰輔之位,身上卻無半分桀驁任性之氣,聰慧伶俐之余很是乖巧懂事,性子好、長的也好,這些年不知多少關中子弟心生愛慕有求親之意。
如今卻是要花落他李惲頭上。
旋即道:“房家門庭顯赫,小妹更受父兄之寵愛,前往求親一定要擺足排場、彰顯重視,不如母親行文江南讓舅父前來長安,主持求親?”
“娘親舅大”乃華夏自古之風俗,況且母親出身“瑯琊王氏”,由舅舅前來主持求親自然最為合適。
王氏卻笑容收斂,淡然道:“我看并不合適,這些年太尉與瑯琊王氏齷蹉不斷,未必愿意見到王家人。況且自我入宮以來,與家中聯絡越來越少,尤其是先帝駕崩之后幾乎與我斷絕來往,一個寡居的先帝姬妾、一個不受寵且即將出海就藩的親王,家中未必愿意勞師動眾遠道而來……”
更何況今日之瑯琊王氏早已沉淪衰落、今非昔比,再不是以往“王與馬、共天下”之時的煊赫輝煌,根本入不得房俊的眼,想要以瑯琊王氏提振蔣王之聲勢,簡直可笑……
李惲也覺得有道理,糾結道:“那請何人上門求親最為合適?”
王氏想了想,小聲道:“若是你去請陛下……是否有可能?”
“嗯?”
李惲一愣,下意識就想反對,陛下可未必待見他。
但一想到是去房家求親,以房俊今時今日之權勢、地位,或許陛下愿意成人之美也說不定……
“要不……我去問問?”
“豈能親自去問?萬一陛下不允豈不尷尬。明日一早我再去長樂公主那邊,請她先去探尋一下陛下心意,若陛下不拒絕,你再親自去請。”
“還是母親想的周到,如此甚好。”
“唉,一眨眼的功夫,兒子已經長大成人。”
王氏一時之間感慨萬千,想想自己下輩子幽居于這太極宮內,兒子成婚之后即將遠走他鄉、出海就藩,這輩子也不知還能否骨肉團聚、再度相見,忍不住心中酸楚,流下淚來。
然而唐承隋制,親王就藩地方,母妃不可跟隨……
李惲也自黯然,握住母親的手,心如刀絞。
翌日清早,蔣國夫人梳洗打扮一番便出門去往淑景殿求見長樂公主,將來意說明之后,長樂公主笑著答允下來:“蔣王的眼光真好,小妹溫良賢淑、乖巧伶俐,這長安城上上下下不知多少王孫公子心生愛慕欲求秦晉之好,只是二郎一直不允,想著在家中多養兩年承歡膝下、闔家和美,這回大抵是被蔣王的人品打動才松了口,蔣王當真好福氣。”
蔣國夫人笑瞇瞇連連頷首,這話還當真不假,無論相貌、人品、才情、家世,一眾勛貴皇親、世家門閥的女兒當中還真沒幾個比得上,尤其是房俊權柄在握、聲威赫赫,又早早給房小妹備下令人艷羨的嫁妝……
“只是可惜我與族中漸漸疏遠,沒有一個分量足夠的舅家登門求親,這才不得已求到陛下面前……還望殿下多多轉圜。”
長樂公主笑道:“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我自會盡力便是。況且陛下素來友愛兄弟,如今蔣王慧眼識珠、求娶淑女,想來也是樂見其成。”
兩人聊了一會兒,蔣國夫人起身告辭回去聽信兒,長樂公主則換上宮裝、描了眉眼,帶上兩個侍女去往御書房求見陛下。
李承乾端坐御案之后批閱公文,聽聞長樂公主求見,召見之后便放下毛筆揉著手腕從御案后走出,來到窗前駐足,看著院子里紛紛落雪、滿目銀白,心情寧和。
待長樂公主入內覲見、正欲施禮,李承乾則擺擺手跪坐在地席上,笑道:“說了多少次了,你我兄妹一奶同胞,私下里何必在意這些繁文縟節?來,坐下喝杯茶。”
招手示意長樂公主近前。
長樂公主含笑應了,款款上前在一旁落座,接過李承乾親手斟滿的一杯茶水,恭聲道:“謝陛下。”
“嘖,說了也不改?這方面你可不如房俊,那廝在我這御書房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甚至盤腿坐著……”
李承乾說起房俊,一臉嫌棄。
長樂公主捧著茶杯,笑容溫婉明麗:“陛下與太尉君明臣賢、云龍魚水,素來為天下人所敬仰、傳為一時佳話。”
“哈哈!”
李承乾大笑,心情甚佳:“妹妹等閑不來我這御書房,今日登門,可是有事?說說看,只要不是太過分,我便允了。”
長樂公主淺笑著將茶杯放下,腰桿兒挺直,將蔣國夫人之懇求輕聲細語的說了……
李承乾默默聽著,眉頭微蹙。
待到長樂公主說完,李承乾沉吟少許,輕嘆一聲:“按說給兄弟上門提親理所應當,更別說還有長樂你說項……但你也知道,我這一大群兄弟并非各個都如李惲那般妥帖,今日給李惲提親,那么明日其余幾個兄弟都來找我,我去是不去?”
長樂公主明白陛下的顧慮,皇權之所以至高無上、威望厚重,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神秘崇高、鮮有人見,天天示于人前,何來敬畏?
若是太宗皇帝也就罷了,自身無上之軍功足以威震天下,不需其余手段來彰顯帝王權威,但是他李承乾時至今日仍舊遭受天下人攻訐,認為他“德不配位”“武功不足”,何來威望可言?
“陛下,豈非忘記前些時日之言語?”
見李承乾看過來,長樂公主輕聲道:“文治也好、武功也罷,前人皆有跡可循,文治再高不過文景,武功再高不過始皇,更何況還有太宗皇帝山岳一般橫亙于前、無法超越……而陛下若想成就宏圖霸業,無過于以仁德治國、以仁愛示人。朝廷上下誰人不知陛下為蔣王提親很是為難呢?越是為難卻偏偏去做,豈不正是‘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之仁政?”
李承乾思量一番,苦笑道:“妹妹可惜身為女子,否則單憑這一張利口,便足以比肩蘇秦、張儀,巾幗不讓須眉啊!”
轉頭對門外王德道:“去太史局一趟,問問太史令最近之吉日是哪一天,朕親自去往房家為蔣王提親。”
“喏。”
王德領命而去。
李承乾喝口茶水,看著自己妹妹,揶揄道:“尚未進房家之門,便開始為房家之事操心,甚至不惜討好小姑子……當真是嫁出去的兒女潑出去的水,為兄心里酸酸的,略感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