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近年來雖然遠在南京陪都，但也聽聞過殿下前段時間連續收服清流與‘沈黨’的壯舉，這樣想來……只要趙俊臣當真是與周尚景兩敗俱傷，殿下您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故技重施再次收服‘趙黨’勢力也確實不是一件難事……
但學生依然認為，即便是殿下順利收服了‘趙黨’，看似是勢力大增，卻未必就是一件好事！那些‘趙黨’官員一個個皆不是什么良善之輩，待他們投入殿下門下之后，為殿下提供助力固然不小，但給殿下添麻煩恐怕更多！
殿下您仔細想想，若是這些‘趙黨’官員皆是變成您的門人之后，卻依然不改他們一貫以來貪贓枉法的行跡，進而是被人抓到把柄，到時候您到底救還是不救？若是要救，您庇護貪官絕對理虧，聲譽形象皆是會嚴重受損，若是不救，那您就是對門人見死不救，無疑也會讓其余支持者寒心，可謂是進退兩難！
除此之外，還需要考慮清流的態度！清流們雖然對您馬首是瞻，但他們與‘趙黨’官員之間同樣是舊怨極深！若是把清流與‘趙黨’舊人皆是收歸于您門下，只怕是他們兩方很快就會滋生內斗，到時候又是一樁麻煩！
而最重要的變數，還是陛下的態度！當趙俊臣拉著周尚景同歸于盡之后，您又連續收服了清流、‘沈黨’、還有‘趙黨’，到時候必然是一時風頭無二，而以咱們當今陛下的性情……對待殿下的態度恐怕也會迅速發生改變……
所以，學生思來想去，還是認為殿下應該仔細考量利弊、三思而后行！”
駛向瞻園的馬車車廂之內，呂德擺出一副全心全意為朱和堅考慮的態度，可謂是苦口婆心、良言相勸。
只能說，呂德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又傳承了前帝師何明的帝王心術，趙俊臣為朱和堅所準備的各種陷阱，竟然被他短時間內看穿了十之六七。
但實際上，呂德卻是心中清楚，自己的苦勸根本不會產生任何效果——因為自從與趙俊臣談話結束之后，朱和堅的雙目之中就不斷閃爍著極為興奮的光芒，顯然是難耐心中激動，就好似一頭已經忍耐饑餓許久的孤狼，突然間看到了一大塊肥美的鮮肉擺在眼前。
僅僅是看到朱和堅神態間的微妙變化，呂德就知道這位七皇子殿下壓根就不可能抵擋趙俊臣的引誘。
當然，呂德本人選擇投效朱和堅也是居心叵測，所以他此時的良言相勸，就是為了趁機展現自己的能力與忠心罷了。
果然不出呂德所料，雖然自己的苦勸也算是有理有據，但朱和堅聞言之后，卻只是不置可否的輕輕點頭：“呂兄思慮周密，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之名！你所提到的這些隱憂與后患，也確實需要咱們百般小心、萬分重視！但……若是可以趁機吞并‘趙黨’，諸般好處終究是顯而易見的，而呂兄所提到的那些隱憂與后患，也總是可以想到辦法解決！所以，我意已決，依然會答應趙俊臣的全部條件，全力協助他與周尚景同歸于盡！”
說到這里，朱和堅抬手拍了拍呂德的肩膀，表情間也滿是親切，顯然是很滿意呂德的忠心與才能，所以他拒絕了呂德的建議之后，也第一時間進行安撫：“呂兄別怪我一意孤行、不聽良言，實際上我也有自己的考量！經過近段時間的經歷，我已經深刻認識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還想要順利接任儲位、甚至還想要在將來順利登上大位，那就必須最大程度的打壓朝中權臣勢力，否則他們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給我下絆子，讓我狠狠摔個大跟頭，可謂是防不勝防！三哥他就是前車之鑒啊！
但在南京期間，我與周尚景對局斗法之后，說是一敗涂地也不為過！很顯然，我目前受限于經驗見識的不足，還遠不是他的對手，父皇讓我親自坐鎮南京，原本是想讓我趁機積攢功績與威望，但經過周尚景的諸般攪和之后，我的表現恐怕也很難讓父皇滿意！
這般情況下，既然趙俊臣主動想與周尚景同歸于盡，我就必須全力相助，只要趙俊臣的計劃成功，那么這件事情落在父皇與朝野各方勢力眼中，我就是同時扳倒兩大權臣的推動者，而我此次的南京之行，也可以將功補過、甚至可以說是瑕不掩瑜！
雖然我接下來必須要無條件的全力配合趙俊臣，難免是被動了一些，但相較于最終收獲，一切都是值得的！所以，我只能答應趙俊臣，別無選擇！”
朱和堅的這般理由，同樣也算是有理有據。
但實際上，朱和堅在解釋之際依然隱瞞了關鍵之處。
那就是——在朱和堅內心深處，其實一直隱藏著某種極為強烈的不安感！
而這股強烈的不安感，則是源自于朱和堅多年以來的偽裝！
在世人眼中，朱和堅有底線、善變通、知進退、懂分寸、敬愛兄長、孝順父皇、更還體恤臣民，除了性格稍軟之外，簡直就是完美形象。
正是因為這樣的完美形象，所以德慶皇帝才想要扶持朱和堅接任儲君之位，所以清流們才會紛紛站在朱和堅身后為他搖旗吶喊。
但朱和堅很清楚，他的真實秉性壓根就不是這樣，他實際上就是一個不折手段、行事極端、嫉恨兄長、欺瞞父皇、也壓根不在乎臣民境遇的陰毒之輩！
朱和堅的真實秉性與外在形象截然相反，甚至是極為厭惡自己的偽裝形象，每當他必須惺惺作態的維持形象之際，總是會發自內心的感到惡心，但朱和堅同時又非常清楚，自己目前所擁有的一切，皆是因為自己的偽裝與欺騙！
你可以在短時間內欺騙所有人，也可以永遠欺騙一部分人，但絕無可能永遠欺騙所有人——朱和堅其實也明白這個道理。
這就是朱和堅內心深處的不安源頭，他擔心自己某一天被人識破馬腳、原形畢露，到了那個時候，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東西都會棄他而去！
事實上，像是周尚景、趙俊臣這兩位權臣，就已經看穿了朱和堅的真實秉性，那么……德慶皇帝也同樣不蠢，朱和堅又能繼續欺瞞德慶皇帝多久？
尤其是現在，“嘲風”死士在蔣梟的帶領下已經徹底失控，朱和堅原形畢露的風險也是前所未有的大，更是讓朱和堅心底深處涌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一旦是德慶皇帝也發現了朱和堅的偽裝，朱和堅又要迎來怎樣的天崩地裂？
正是因為這種不安感，所以朱和堅才想要抓住一切機會、不折手段的擴張權勢與影響力。
朱和堅堅信，只要自己趕在德慶皇帝察覺真相之前，擁有了足夠大的權勢、足夠高的影響、足夠多的朋黨、足夠穩的根基，那么就算是德慶皇帝最終還是發現了自己的真實秉性，也早就是木已成舟，再也無力改變定局，只能捏著鼻子默認現狀，讓自己順利繼承大統！
朱和堅當然清楚，“趙黨”成員皆不是良善之輩，盡是一群枉法貪官，把這些人收入門下必然是麻煩不斷、嚴重損害自己的形象。
但朱和堅同樣清楚，自己維持形象就完全是為了擴張權勢，若是為了維護形象而主動放棄大幅擴張權勢的良機，豈不是本末倒置、因噎廢食？
除此之外，“趙黨”成員還皆是一群唯利是圖之輩，只要可以提供足夠多的好處，這些人根本不會在乎他們所效忠的主人究竟是君子還是小人，所以朱和堅順利吞并“趙黨”之后，將來也不必擔心這些“趙黨”官員會因為自己的原形畢露而輕易背棄自己。
從這方面而言，這些“趙黨”官員反而比目前最是積極支持朱和堅的清流們更加可靠！
正所謂臭味相投、蛇鼠一窩，若是把毫無底線、毫無良知的“趙黨”成員收為朋黨，朱和堅反而是更加的舒坦安心！
所以，當趙俊臣拋出整個“趙黨”勢力作為誘餌之后，朱和堅幾乎是毫無抵抗之力的上鉤了。
當然，這些小心思，朱和堅并不會向呂德明說，甚至他本人也未必就想清楚了這些事情，他只是本能的認為，自己必須答應趙俊臣的條件、盡最大可能的吞并‘趙黨’，否則他就無法安心！
另一邊，呂德自然也不清楚朱和堅的這些小心思，他只是想要趁機展現自己的忠心與才智罷了，所以看到朱和堅心意已決、明知道前面有坑也要跳進去之后，呂德也是樂見其成，只覺得自己為老師何明與師兄趙山才復仇的機會又增加了幾分。
但表面上，呂德依然是一副顧慮重重的模樣，沉默良久之后終于點頭道：“既然殿下您已經考慮明白了利弊，也做出了最終決定，那學生自然不會再有異議，接下來竭力輔佐、查漏補缺就是！”
對于呂德的這般表態，朱和堅也是愈發滿意，含笑點頭道：“很好！呂兄確實是我的臂助良輔！待咱們返回瞻園之后，就立刻召見南京鎮守太監席成，讓南京境內的廠衛們接下來全力配合趙俊臣對抗周尚景，更還要推波助瀾、竭力促成趙俊臣與周尚景的魚死網破！只要咱們一切安排得當，趙俊臣事后就算想要反悔，也將是再無后悔藥可吃！”
說到后面，朱和堅已是語氣冷厲，但神態間則的沉思之色則是越來越濃，顯然已經開始仔細考慮后續行動的細節安排了。
與此同時，呂德也是低頭不語、沉吟思索。
而呂德此時所思索的事情，卻并不是南京局勢的后續變化，而是思索著趙俊臣這個人！
在呂德的未來復仇計劃之中，趙俊臣毫無疑問是關鍵一環，他原本想要趁著今天與趙俊臣相見的機會，詳細探究一下趙俊臣的根底。
但誰曾想，經過這次見面之后，呂德反而是愈發摸不透趙俊臣的真實秉性了。
“趙俊臣……究竟是怎樣的人？你自稱的那一片公心，究竟有幾分是真？還有你想要與周尚景同歸于盡、趁機退隱廟堂的表態，又究竟是出于怎樣的考量？總覺得……若是無法摸清楚趙俊臣的真實意圖，我就一定會錯判廟堂局勢的后續走向……所以，我必須想辦法更加了解趙俊臣才行！”
想到這里，呂德突然出聲打斷了朱和堅的沉思，提議道：“殿下，學生還是不放心趙俊臣，依然認為他有可能只是在利用咱們！所以，學生想要向您討一個差事，接下來咱們與趙俊臣合作之際，就由學生負責雙方聯絡之事，如何？”
聽到呂德的這般提議，朱和堅不由一愣，但轉念一想，呂德也確實是雙方聯絡的最佳人選，而且朱和堅現在已經逐漸把呂德視為心腹了，所以只是稍稍思索片刻，朱和堅就點頭答應道：“好！接下來與趙俊臣的聯絡，就交由你來全權負責！”
“殿下放心，學生一定為您盯緊趙俊臣！”
在南京境內，周尚景擁有縉紳集團與諸多官府衙門的全力支持，可謂是眼線密布，任何風吹草動皆是瞞不過周尚景的耳目。
像是朱和堅暗中前往江東樓秘密拜會趙俊臣這種關鍵事情，周尚景自然是第一時間就收到了消息。
東園之內，宋家家主宋承仁快步走進周尚景的房間，親自向周尚景匯報了這項消息。
在宋承仁邁步進入房間之際，周尚景剛剛喝完了一碗苦澀藥湯，此時正在氣息沉重的不斷喘息。
大概是近段時間以來損耗了太多的心力與元氣，周尚景喝完藥湯之后身體狀況不僅沒有任何改善跡象，反而是腸胃翻涌不止，嘴中隱約間又有了血腥氣味，似乎隨時都會再次嘔血，花白眉毛緊緊皺著完全無法舒展，遍布皺褶的一張老臉也是隱隱發黑。
看到周尚景的這般狀態，宋承仁心中不由是隱隱恐慌，擔心周尚景恐怕是抗不過這一關了。
但宋承仁非常清楚輕重緩急，很快就掩飾了自己的憂色，迅速向周尚景匯報了趙俊臣與朱和堅二人秘密接觸的消息。
周尚景半倚著床榻，再次喘息許久之后，也終于有了回應。
雖然身體愈發虛弱，但周尚景看似昏花的一雙老眼依舊閃爍著睿智精光，他的頭腦也依然極為清晰敏銳。
“別、別擔心！老夫目前在南京境內占盡優勢，七皇子與趙俊臣二人抱團取暖、聯手對抗咱們，也是早有預料的事情！但也不算什么大事，七皇子與趙俊臣二人同樣存在利益沖突，而且他們又皆是自私自利、傲慢獨斷之輩，就算暫時達成了合作，也一定是貌合神離，相互算計扯后腿！
更何況，無論趙俊臣還是七皇子，現在皆已是手段使盡、黔驢技窮了，除非是七皇子愿意完全放棄自主權、在后續局勢變化之際毫無保留的支持趙俊臣、即便是受到趙俊臣利用驅使也是毫不在意，否則他們既然是暫時聯手，也掀不起任何風浪，但七皇子又豈會無條件的支持趙俊臣？”
聽到周尚景的這般判斷，宋承仁也是點頭認可。
目前南京局勢之下，唯有朱和堅毫無保留的支持趙俊臣，才能尋到一絲翻盤機會！
唯有以趙俊臣的手段與謀劃，才能充分利用朱和堅所擁有的諸般資源，進而是與周尚景稍稍抗衡。
若是反過來，換成趙俊臣全力支持朱和堅，就絕無可能抗衡周尚景了，因為朱和堅目前的計謀手段在周尚景眼中終究是太嫩了，趙俊臣能為朱和堅提供的助力也是極為有限，根本不足以改變局勢。
但朱和堅當真會毫無保留的支持趙俊臣、任由趙俊臣驅使嗎？宋承仁也認為這種事情絕無可能！
另一邊，周尚景稍稍喘息片刻后，就再次吩咐道：“目前的關鍵之處，依然是盡快解決縉紳們與江防營的沖突……至于趙俊臣與七皇子那邊，咱們只需是尋機會稍稍挑撥一下，就足以讓他們二人的同盟分崩離析！嗯……接下來，咱們可以制造一個假消息、設法讓七皇子知曉相信，就說是京城那邊傳來了最新情報，陛下已經解除了現太子的禁足，有可能已經改變主意、不再想要更換儲君，轉而是打算繼續支持現太子坐穩儲位……”
聽到周尚景的這般說法，宋承仁頓時是眼睛一亮，不由是撫掌贊嘆周尚景的計謀之精妙。
對于朱和堅而言，他目前最看緊的事情，就是自己能否可以順利接任儲君之位了。
所以，一旦是周尚景所炮制的這個假消息傳入朱和堅的耳中，朱和堅必然是大為惶恐，認為一定是自己主持南京局勢期間的拙劣表現讓德慶皇帝極不滿意，所以德慶皇帝才會改變主意、解除了現太子朱和堉的禁足、想要再次支持朱和堉坐穩儲君之位。
如此一來，朱和堅就只剩下了兩種選擇，或者是盡量維穩局面、確保自己接下來盡量不要再出紕漏；又或者是背水一戰，寄望于自己還能尋到機會逆風翻盤、進而是壓制周尚景再次掌控南京局勢；
但無論是哪種選擇，皆是會徹底斷絕朱和堅全力配合趙俊臣行事的可能性，前一種情況只會讓朱和堅束手束腳不敢輕舉妄動，后一種情況也只會讓朱和堅竭力表現自己，而不是一味配合趙俊臣行事。
更何況，考慮到趙俊臣目前更加支持現太子朱和堉的立場，當這項假消息傳到朱和堅耳中之后，朱和堅就更不可能信任趙俊臣了。
如此一來，僅僅是憑空炮制了一個假消息，就可以徹底斷絕趙俊臣與朱和堅的合作可能，這般四兩撥千斤的精妙手段自然是令宋承仁大為贊嘆！
然而，這一次，一向是算無遺策的周尚景，終究還是低估了趙俊臣的決心與魄力。
所以，周尚景針對南京局勢變化的推演，也第一次出現了預判錯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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